「看你的意思了。」杜兰看了帕迪一眼,转头对新鲜出炉的亡灵说,「你是想到外面,还是想在里面?当然,我说的外面是指地底下,假如你被人类发现,那就不是我能管辖的事情了。」
卢克刚直起腰版,听完又谦逊有礼地鞠躬道:「那麽,允许我去外面干活吧。如果有无礼之处,还请温斯特先生多多海涵。」后面的话是对帕迪讲的。
杜兰微微挑眉:「你们已经这麽熟了?」
恐怕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不光姓名,连家世和故事都互相通报过了。
「是的,我们很投缘,主人!」帕迪咔咔直笑,「自从伊文走了以后,我整天对着那帮智力低下的小兵,几乎要觉得了无生趣了。噢!幸好,就在这个困难的时刻,我命中注定的……我是说,命中注定的伙伴,从天而降,真是让人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卢克没什麽反应,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迹象,反而是杜兰听到有些头疼,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从眼前消失。
如他所愿,几秒内,两个不死生物就消失了。
不过他们只是正常地开门走了出去。
杜兰仰起头,轻轻按揉着眉心,正凝神静思时,忽然听到有一丝响动传来,连忙转过视线。原来是卢克半途折返回来,关上了刚才忘记关的门。
※
「妈咪,今晚给我讲故事吧。」
「好不好嘛!?」
「听我说话啊妈咪……」
晚饭后约翰一直缠着他。杜兰开始拒绝,表示自己要去研究最近十分感兴趣的占星术,奈何约翰不达目的便不罢休,像个粘乎的皮球一样。一旦说点重话,又会哭哭闹闹发脾气,总是搞得杜兰身心俱疲,无话可说。
「回去睡觉,听到了没有?」杜兰背靠在书房里的椅子上,朝对面的小红龙冷冷吐道,「别吵,我耳朵快要炸开了。」
约翰愣了愣,纠眉毛,撇嘴巴,立刻大哭道:「讨厌妈咪!坏透了!!呜呜呜呜——」
杜兰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以前洛伦从没有这麽吵闹的时候,即使是哭,也是默默地掉眼泪,偶尔抽噎起来,双目微红,可怜兮兮的兔子般惹人心疼不已。而约翰呢,别看这家伙哭得很像样,只要你答应了他的要求,马上就会变了一张面孔,百分之百跟什麽都没发生过似的。
就算明知道是小孩子的诡计也好,叫杜兰忍受这样的穿耳魔音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心里挣扎了一会,终於泄气又失望地叹息起来。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你说还能怎麽样呢?
「够了!」杜兰蓦然呵斥。
约翰的泪水一缩,积在眼眶里神奇地打着转儿,怯生生地看向杜兰。后者面无表情地凝视它,半晌开口道:「要听哪一本?乔治王子虐龙记?」
「不要啦。」约翰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就…嗯……到我床头我才可以告诉你呢。」
因为洛伦有了独立的房间的关系,便按约翰的要求给了它同样的待遇。这样杜兰也可以不用再忍受每晚胸口负重的感觉了。约翰的床头柜不大,上面的东西只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高度却有三个床头柜那麽高。
杜兰看了眼高度约为两英尺的书堆:「你打算整晚都不睡觉吗?」
这个问题显然讽刺的意味比较浓,但不知约翰听没听出来,竟然当真用力点头:「嗯!妈咪你把这些念完,我就会睡着了。」
杜兰深深地蹙起眉,强忍住了抽它脑门的欲望。
「很久以前,有个美丽的公主……」
随着低沉优美的嗓音缓缓叙述,仿佛引领着人们进入了甜蜜的童话世界大门。那里充满阳光色的泡泡,会折射出缤纷彩色光芒,坐在云层似的柔软的泡泡上前进,永远不用担心会跌倒。地下铺着金箔做的长毯,路边种植巧克力做的树木。青草不会枯黄,花朵不会凋谢,稚儿不会老去,一切美好得像是梦境。
读到第二本的时候,约翰慢慢地睡着了。这会儿它变成个安静的小天使了。杜兰合上书页,替它调整了歪扭的睡姿,打算起身出去。
谁知刚站起来就感到衣角被爪子给揪住了。
约翰睁着迷蒙的双眸,似乎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麽。杜兰无可奈何地低头,对着它的额头吻了一下,於是它才松开了手,满意地呼呼大睡去了。
杜兰并不是非得休息不可。在身体功能停止运转的情况下,作息表就显得没什麽效用了。
但是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一会儿躺着;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观赏夜景。
心底有那麽一小块地方,毋论如何都安宁不下来。灰蒙蒙地,乱糟糟地,如同扯掉的毛线团,重新拼起来就没原先打理得那样平整了。
外面有人接近这里。
哒、哒……杜兰不用聚精会神地探知也知道那是谁。如果是十分熟悉的家人,会连脚步声是怎样都能够分辨出来。而他恰巧能分辨出洛伦的脚步声,轻而有节奏,宛如优雅的小提琴家。
卧室里的窗户敞开着,杜兰没去理会,直接走上前开了门。倾泻而下的月光,晕染了华美的浅银色长发,悄然间沦为相似的亮色。少年侧过头看着他,好像不是以仰望的角度来看,却是以同样的个头面对面地互相打量。
他发现洛伦的眼睛清澈到有些透明,带着水晶般的质感。
忽然间升起不太妙的预感。
「我有件事跟你说,杜兰。」
洛伦毫无预兆地改变了对他的称呼,语气也是,清淡犹如漠不关心的陌生人。
☆、chapter eighteen 决心
杜兰的个子没有精灵族那麽高挑,没有兽人族那麽矮壮,但在人族普遍算高的了。正因为如此,当杜兰察觉到昔日只及他的腰部的洛伦,忽然窜到了几乎与肩膀齐平的位置,不禁生出许多感叹。与此同时,约翰也长大了些,却看上去并没什麽变化的样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洛伦渐渐地不爱笑了。并非他的心情愉快不起来,实际上,他的双眼仍然是那样灵动、充满盈盈的生机,但是脸部的表情却变得难以探究出了。这点他与小约翰正好相反。
还有件事即让杜兰觉得慰藉,又觉得十分惆怅。
洛伦再也不那麽叫他了。
这是对的!否则,那孩子就成了个性别不分的傻瓜了!杜兰心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一种可喜的,还是一种可悲的念头。
洛伦仰望天空时的专注,不经意流露出的向往之色,都叫他看着心里难受。每到这个时候,杜兰总会扭过头去,千百遍地暗暗告诫自己,别忘了,洛伦不是你的孩子,迂腐、懦弱的你,只会成为阻拦他脚步的障碍。你给不起他整片广阔的天空,整个偌大的世界,可唯有那儿,才是骄傲的龙族真正的舞台。
相比起明显怀抱有远大志向的洛伦,那头粗蛮的小红龙就显得简单了不少。但洛伦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同样,也是有什麽心思都瞒不住的,现在却成了半个闷葫芦一样的人。
杜兰不明白在洛伦的成长路上,自己曾做过什麽,导致这一切朝着偏离的轨道行去。
还是说,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会变化的呢?
会不会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
离年轻的时候过了太久,完全不知道十几岁的孩子应当有什麽想法。杜兰有些迷茫,决定先从自身开始反省起来。当然,在认真反省的同时,他还需要和洛伦好好谈谈。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揣摩,似乎很难找到客观的事实所在。
好像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杜兰蓦然发觉,对面的人已经长成了少年,虽已初具丰美的风姿,眉眼还是那副自己熟悉的样子,也许因此才导致了幻觉,以为洛伦永远不会长大似的。
莫非他是无意间错过了什麽?
「杜兰?」洛伦见他好像呆愣住了,低声唤道,眼底闪过一抹疑惑。
杜兰收拾起微含失落的神色,换成不怎麽真心实意的笑。从很久以前开始洛伦就有了属于私人的空间,忘记了何时开始不必他担心,便可以独自生活了。比如洛伦的房间从来都是干干净净,跟他相比,约翰才是需要照料的那个。
「你长高了。」杜兰冒出来这麽一句。
「当然了。」洛伦侧身走进门,反手关上,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坐下,「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呀。」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仿佛是:我有什麽是你不知道的吗?
杜兰的视线无意识地穿过少年的身后,那头漂亮的头发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动摇着,想起半年前洛伦说给他听的解释。其实,算起来没有多久,时间刷地一下就过去了,假如你以为它的脚步很慢,可以得到喘息之机,那就表明你对时间根本没什麽概念。
非要说的话,只是突然地感到无所适从了。
「我惹你不高兴了吗?」对于他异样的沉默,洛伦有些奇怪,却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语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态度,「杜兰,你怎麽了?」
杜兰没有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干净的天空展现出来,毫无温度的光线照耀到窗沿,为房间内增添了几丝明亮。他怔怔地望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于云端上行走会是什麽感觉。任凭杜兰如何出神,洛伦始终安静地站在他的背后,唯有目光未曾离开过他。
「你想到外面去吗?」
「的确。」洛伦点了点头,「不瞒你说,我是有这个心思。你想知道原因吗?」
「这不需要原因。你要是一辈子窝在家里,那就不是我教养出来的孩子了。」杜兰说,接着顿了顿,面向窗外的脸庞看不出情绪。只有他自己明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勉强地往上弯了弯,「况且,我早已预料到了。」
他还有剩下的几句话,却吞咽进了腹中。
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老早就说过,你有天会想离开这里的,到更广阔更自由的地方,像真正的龙族一样无拘无束,什麽人都阻拦不住你的脚步。只是,那时候你不相信。
「谢谢你,杜兰,但是……」
洛伦伸出双手,向前走了一步环住青年,头刚巧抵着他的后颈:「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杜兰依言转过身去,面对面地注视着对方。
「请不要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洛伦认真地看着他,「你看上去跟刚刚哭过一样,杜兰,我会很心疼的。」他同样认真地微笑起来,又说,「假如你是因为我要离开的缘故,这麽悲伤的话,那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并非打算不再回来了啊,只要……」
「只要?」
「只要我能找到那个地方的『他们』。」洛伦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愿意回来陪着你,无论多久,永远的,就这样生活下去吧。」
后面那句话几乎用光了洛伦所有的力气和决心。
至于得到的回应会是怎样——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脸色。
然而,对面的杜兰却觉得格外难堪,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成了洛伦的拖累。幸亏洛伦没去看,否则一定会发现,他的脸色暗淡得如同夜晚行走的幽灵。
他们……
龙?
好不容易从消极的情绪中回神,杜兰蓦然醒悟过来:「你在说什麽胡话?你要到哪里去找他们?赫鲁达赛特早就不存在了。」
「你不相信我吗?」
不,真要论起来的话,杜兰其实不怎麽相信外界所宣布的消息。恐怕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是这样想的,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再没有哪个地方传出龙族的踪影。即便是有,那也是假的。屠龙战役过后,许多人曾去过赫鲁达赛特,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岛了。於是世人,包括他自己,都默认了龙族的消失作为事实。
如果龙族还存在于这个世上,为什麽当初要召唤他过去,为什麽要把龙蛋交给他?杜兰觉得自己真是悲哀透顶了,给龙族做了这麽多年的奴仆不说,还要费尽心思,去猜测他们的动机和目的。
他愈想愈认为不对劲。
就算以他全心信任洛伦为前提,假设当年的龙族未曾消失,而是去了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也是完全说不通的……龙族不会宽宏大量到这种程度。现在的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