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不适合面对面地摊开来说,例如说再见这件事。
当晚她便收拾行李,将博佳给她的钥匙放在桌上,同时把属於她的一切都带走。
她无声无响地离开,重返她所熟悉的城市。
☆ ☆ ☆
回到市区的第五天,日子彷佛又倒退回五月以前,什麽事都还没发生的那时候。城市里快速的生活步调淹没了一切,淹没思想,处於其中的人们无法退後,只能前进、不断地前进。
智美到底是个城市人,即使曾经属於田野一段时间,依然有办法很快返回她在城市中的生活轨道。
苏安桐已经许久未曾在健身俱乐部见到童智美,是以今日见到智美,她非常讶异。而职业的本能让她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她好奇地问智美:「一个多月没见到你,还在忙著逃婚啊?」
踩在健步机上,智美瞥她一眼。「好奇吗?如果我告诉你我过去一个多月都在做什麽,你得保证不把事情刊载在报纸上,公诸大众。」
「你当我什麽人?我像是那种会出卖朋友隐私的人吗?」说是这样说,但安桐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智美是什麽个性,她太清楚了。「说吧,你手指上那枚戒指是怎麽一回事?」
戒指?智美抬手一看,这才发觉她忘了将戒指除下。「真是观察入微。」她佩服道。
「故事想必精采,我苏安桐洗耳恭听。」安桐期待道。
「好吧,反正瞒不过你。」智美放慢健步机的速度,调整好呼吸的频率後,抬头向安桐微微一笑:「我相心你也猜到了,我结婚了。」
尽管已有准备,但安桐还是感到有些惊讶。「你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是不是?」急著想知道内情,她完全忘了应该让受访者尽情自由说话的基本采访原则,著急地问:「对象是谁?结婚多久啦?哎呀啊,你怎麽没请我当你伴娘?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咧,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智美忍不住大笑出声。能让素来以冷静自持的苏安桐方寸大乱,她非常得意。「别急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接著,智美开始向安桐叙述过去一个月来所发生的林林总总,场景也由健身俱乐部转移到市区里一家情调好、灯光佳的夜猫子咖啡馆。凭窗而坐,当安桐喝完第一杯咖啡的时候,智美刚刚好将故事大略讲完。
但揭露的只限於事件本身,不包括智美本人对事件的看法。她下意识地隐藏起自己在这一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安桐可不是傻瓜,这整件事,她最感兴趣的,也是最重要、最精采的部分莫过於智美与那位庞先生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了。
为了满足好奇心,她想挖出一些内幕来。
「这位庞先生想必有许多过人之处吧?」安桐试探地问。
智美轻描淡写地笑道:「他?不过是个园丁,平常也就种种花、煮煮饭、扫扫地,你认为他会有什麽过人之处?」
安桐很快便捉出重点,并且加以分析:「如果他真的这麽平凡,照你的说法,你们不过才相识一个多月,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智美——是这麽眼高於顶、宁缺勿滥的人,你会嫁给他?还跟他一起生活了一个月?我相信这位庞先生一定不只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经安桐一说,智美在记忆里重新勾勒出她所认识的庞博佳博佳是个什麽样的人?他跟植物说话,他会下厨,他非常体贴,他令人有安全感而且愿意以全心信任,他还非常聪明——光看他应付她家人的手腕就可以发现。除此之外呢?还有些什麽?
「怎麽样?」安桐问。「想到些什麽了吧?」
是有些什麽,但智美想藏私,不想说。「我一定要回答吗?」
安桐用力点头。「小姐,好心点吧,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好吧。」智美简单地道:「博佳他是一个可以让女人放心托付终身的男人。」是的,归结总总他「平凡」的特点,智美得到这样的结论。
安桐两眼大瞪,「这意思是」智美其实是来真的,她的婚姻并非如她先前所言般只是权宜性质?她不懂。
智美回想著与博佳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
「意思是庞博佳是个平凡的男人,但是安桐,你想想看吧,现今这个社会上,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麽安於平凡?大街上男人一把捉,哪个不号称是新贵,哪个不立誓成为王永庆第二?这种时代,谁还下厨,谁还跟花草讲话呀?就是因为平凡,所以在一堆「自命不凡」的人当中,他反而才是真正不平凡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这样。
智美忆起第一次见到博佳时,她认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认识的那些男人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如今她知道了。
博佳有他自己的风格。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他自己。
平凡中的不平凡啊安桐沉吟道:「所以,这就是你挑上他当你所谓的「婚姻合夥人」的原因?」
智美摇摇头,笑道:「安桐,你糊涂了,你忘了我结婚的真正目的吗?就算博佳再好,我也不会因为他的「好」,就跟他结婚。我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都要自由,都不要牵绊,都受不了一再与人相亲——这才是我挑上他的原因。」
「可是就我所听见的,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啊。」安桐不确定地道:「再者,你说你要自由、你不要牵绊、你受不了一再相亲,所以你挑上他,跟他结婚,问题是,你真的确定他之所以不结婚,理由跟你完全一样?天底下有这麽巧的事?如果你们观念这麽相近,我倒觉得你们还真是结婚的好夥伴。嗯,登对,登对!」她拍手道:「你们乾脆当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算了,反正婚都结了,正好捡个现成,便宜你们了。」
「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智美讶异地看著安桐。「大概是我的话不小心误导你了吧。」她强调道:「我跟博佳一点都不适合。」
「是吗?」安桐笑笑地道:「你刚不还说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放心地托付终身的男人吗?我听错了吗,嗯?」
「没错,我是这麽说过,如果你被他养一个月,包准你也会这麽认为。」
「难怪你气色这麽好,真羡慕。」如果可以,安桐倒真的有兴趣试试看让一个好男人这样照顾,但她迄今一直没这种机运。
回归正题,智美继续说:「不过这跟我们适不适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步调相距太远,根本配合不来。」
「配合嘛,不就是你退一步,他让一步吗?」
「没这麽简单。」智美用力摇头。「我不可能会习惯他那个环境的,我不可能像他一样跟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沟通,也不可能下厨作菜不可能」
安桐一针见血地问:「是「不可能」,而不是「不愿意」?」
「什麽?」智美愣了一愣。
安桐倾身问了一个她刚刚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智美,我问你喔,假如教你再回去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你愿不愿意啊?」
智美连考虑都不考虑。「我为什麽要回去?我结婚不是真的为了结婚耶,我是为了自由、自由!」
「嗯。」安桐手肘支著下巴。「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以生。」罗曼。罗兰的名言。
「什麽?」智美没听清楚。
「唉,你还真是不自由,毋宁死。」安桐下了个评语。
「什麽?」这回智美是不确定。
安桐不理会智美的抗议。她看著她,说:「智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了一个月这麽久,对你而言,他在你心中的意义依然还是跟一开始一样,纯粹只是一个单纯的合作对象而已吗?他在你心中究竟算是哪一根葱?」
葱?安桐渐进式的询问,让智美沉默了半晌。博佳於她而言,究竟算是什麽?
见她沉思良久,安桐道:「是不是很难回答呀?」
智美点点头。「是有一点难。」
安桐循循善诱道:「你觉得他重不重要?」
智美摸摸下巴。「难说。」这题目好像不适合设计成二选一的选择题。
「不重要?」
「不。」
「那麽是重要?」
「也不。」
「智美!」安桐太想知道答案了。
智美低著头,把玩著精罐里的小汤匙。许久,她才开口道:「博佳他他算是我一位很特别的朋友吧。」
「朋友?」这隐含著什麽特别的讯息吗?
「啊,是的,一位特别的朋友。」智美点点头,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答案。
安桐露出一抹微笑。「我觉得你应该要再多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智美啊,基於朋友的立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人是会改变的,有时候时间久了、立场转移了,很多坚持可能都是无谓的,说不定再过几年,你就会真正想结婚了也说不定。」
智美挑起右眉。「这我可不敢确定。」
安桐笑道:「所以我才说是「说不定」啊。」
智美用表情表示不以为然。「不会的。」
安桐也不介意,她比较关切的是,「现在你跟那位庞先生算是处於分居状态吧,以後有什麽打算?」
「没什麽打算。」智美淡淡地道:「维持现状就是目前最好的打算了。」
「如果你以後遇到一个让你想结婚的人,你怎麽办?」
智美与博佳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不管是谁想结束好重新开始,我们都会放对方走,感情上,我们不干涉对方。」
「这样做有意义吗?」安桐不解地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啊。」
智美耸了耸肩,「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我很满意我现在所得到的,目前,这样就够了。」起码亲友不会把她当商品一样到处推销了。在他们眼中,她是已经「出清」的存货。
「是吗?听起来你对自由的标准认定好像又比前一阵子降低了。」安桐微笑地说。
「有吗?」智美一点儿也不这认为,她还是以前那个童智美啊。
安桐看著她,别有深意地说:「我怕你是当局者迷。」
「迷什麽?」智美笑问。安桐这说法有趣,她想听听她怎麽说。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归结先前自智美处所听来的总总资讯,安桐画龙点睛道:「你素来冰雪聪明,智美,你想想看,倘若你真的只是将那位庞先生视为一个追求自由的合作对象,你又何必一再强调你们之间的「不适合」呢?」顿了顿,她说:「除非你对他有感觉,你是吗?——不,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智美的表情由困惑到深虑,安桐拍拍她的肩说:
「我有个采访,先走一步,下次再聊。」她祝福智美能够看清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麽,希望她幸福。
安桐转身大步离去,智美的思绪犹自纠缠在安桐的问题中。
她为何如此介意她与博佳之间的不适合?
这个问题,智美一时无法回答自己。她足足想了三天,在逻辑、哲学与种种情感因素中来回穿梭寻觅,她终於找到了答案。
一开始,只是注意到两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但开始将这些差异化为主观上所认定的「不适合」,却是因为对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觉。
因为对他有感觉,所以才会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不适合。
而一再强调他们的不适合,纯粹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无法在婚姻里即时抽身,故需时时提醒自己,以免不小心忘记,一失足成千古恨。
天啊,是什麽时候开始的?这又是怎麽发生的?
她她竟然喜欢上庞博佳了?!
而她甚至想说服自己,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位「特别」的朋友。
她真蠢,竟然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的合作关系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来搅局了。
怎麽会这样呢?
智美想了许久,认为这不能全怪罪自己。
就跟她告诉过安桐的一样,博佳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人。所以她会喜欢他,也就没麽好震惊的了。
这个男人人见人爱嘛!她也有可能是一时给迷惑了。
智美不自觉地咧开嘴笑。
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能够面对事实之後,接下来,她得好好想想往後应该怎麽办?
☆ ☆ ☆
虽然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已有一段时间,但智美仍然不时会想起住在郊区的博佳。与苏安桐的一席长谈,挖掘出太多太多她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发现她似乎更加挂念她的合夥人了。
第八天,回到城市里已经第八天了,她开始想念他的好厨艺,想念他为她特调的鸡蛋牛奶,想念他家里床铺上的薰衣草香,也想念他那一扇可以看见日出的大窗。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恐怕不容易入睡。
☆ ☆ ☆
博佳已经下山回家来了。
刚回来的那时候,餐桌上、花园里、客厅的沙发、书房中、以及主卧室的那扇迎接日出的大窗屋前屋後、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似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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