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看他是怎样的怪兽。】
另外一个我的身体随着声音消散化作齑粉。蔷薇花的茎蔓退去。我看着卡尔,看见他胸口深黑的洞。
他没有心。
……
我是这样被吓醒的,卡尔还在熟睡。
我理了理汗湿的头发,觉得无比疲惫。
那个梦……令我不安。
“苏……”这时卡尔醒过来了,他像个孩子在朦胧中抓住身边人似的抓住我,将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想他还远远未清醒,也许是我吵醒了他。
自从耗魔过度之后,卡尔那成熟的风韵又不见了,仿佛一个到哪里都喜欢粘着人的小孩子,这让我觉得他的心智是同他的魔法成正比的。
“吵醒你了吗?”
他的眼睛半阖着,然后发出不知道是回应还是无意义的“嗯”的声音,接着他抬头用朦胧的视线看了我很久,忽然间睁大眼睛:“苏,你生病了?!”
我几乎被他吓了一跳,他扑过来的动作撞疼了我,然而我也仅有无可奈何。说真的,经历了他那样成熟稳重似乎要将我保护起来的态度之后,这样莽莽撞撞的他变得尤为可爱。我虽然总是说他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明白,我仍旧更加愿意将他当成我的孩子来宠爱。
“我做了噩梦。”我这样回答他。
他突然垂下头不看我。
“苏,我的战斗形态吓到你了吗?”
他的话令我心跳快了一拍,有种做贼心虚的愧疚感。但我清楚就算卡尔再敏锐也不可能看见我梦到的东西。但我每天梦到相似的梦,这次改变的内容叫我觉得是某种预兆。可是也许又像他说的那样,我只是被他的战斗形态吓着了。
但怎么可能呢?即使他变得再丑陋,他也仍旧是我的朋友,我为什么会为此感到害怕?
我对这种浅薄的情感感到憎恶。但我仍旧做出微笑的表情,又因为想到梦里卡尔那双悲伤的眼睛,胸口的黑洞和空无的胸腔,我抚摸他头发的动作就显得更加轻柔而小心翼翼。
“我只是太累了。”
我想我对他说了谎。但是就像从前一样,他从来不会怀疑我。
卡尔显得很沮丧。
“黑说这里不再安全,但是我短时间里无法恢复。”
“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明白他担忧的东西,“在没有魔法的世界里,我知道怎么用人的方法保护自己。”
他浅淡的笑着,好像初春长出的新叶,清新柔软。显然他相信我。
“但也用不了多久,那时候我们一起去人鱼城堡,等我找回了我的宝物,一切都过去了。”
他显得真心为能够与我并肩战斗而感到高兴,这是我从他的神情中读出来的。我也为此高兴,因为他愿意与我一同负担。虽然我猜测在他的语意里“战斗”这个词有着非同与我的理解。
但是我对亚尔林的仇恨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刻骨。我仿佛只是想同他谈一谈,听他解释。
在那个梦境之后,我更加确定了这种想法。
“卡尔,我会跟你一起去人鱼城堡——用你的方法,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见他一次。”
“嗯?”他困惑地看着我。
“亚尔林来找我,我会去见他。”
一刹那,卡尔错愕地瞪着我。“你要去见他?但是我还没有恢复!至少要留在镇子里,无论如何这里比外面安全。”
“卡尔。”我直视他的眼睛,“我说了,我能保护自己。”
他的神情令我心惊。无数种复杂的情绪翻涌出来,让我完全分辨不出来那些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我不会弄错,他担忧我,非非常担忧。
他摇着头:“也许这是一个陷阱?”
“安娜说他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但是……”
我阻止了他:“我不会有危险。”
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强烈到让我将直觉当成已发生的现实。
亚尔林,他不会伤害我。
〇三〇
既然我已经决定要去见亚尔林,就不会随便改变主意,但是卡尔在那一天担忧的神情一直在我面前挥之不去。我尽量不提及这件事情,他也默契地刻意回避。家里面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奇怪。到最后我只好答应他我会再好好考虑几天,并且绝不鲁莽行事。
但其实我已经暗下决心,到时候会偷偷去见他。
我想到了我见过亚尔林之后再告诉卡尔真相,这样他就会知道这些担忧是没有必要的了。
其实这种自信也令我非常困扰。我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笃定亚尔林不会再使诡计。甚至觉得他愿意跟我一起亲亲切切地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聊聊那件事情。
可是他杀死了爱丽丝啊!我为什么会想要跟他坐下来亲亲切切地谈话呢?
这些疑虑挥之不去。而晚上的梦境里那个曾经让我认为是亚尔林的我自己也再没有出现。仍旧是水,我,还有卡尔。
卡尔还是在唱歌,但更多的时间会靠着我沉睡。这倒是跟现实中的卡尔很像,他回来以后就总是犯困。但我觉得也许睡眠可以帮助他更好地恢复魔力。
而梦中的我已经又变回树了。
……
安娜并没有告诉我亚尔林出现的时间地点就又离开了。我想她巴不得我找不到亚尔林。但我想她应该是明白的,亚尔林来找我,我不想躲开他,那又怎么可能找不到他呢?
甚至在听见亚尔林这个名字开始,我就对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事情熟谙于心,就仿佛是魔女已经为我做了精准无比的预言,给我讲述过了一切将要发生的细节。
这个本该令我刻骨铭心的名字并没有在我过去的生活中留下哪怕仿佛刀子磨过石头的那样一点刻痕,就连亚尔林杀死爱丽丝时候的神情都已经被我遗忘,但是仿佛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在召唤我一般,我无比地期待与他见面。
时间越是临近,这种情绪就越浓烈地让我无法理解。甚至在下起细雨的那个夜晚我终于失眠。雨水仿佛时光编织的帘幕,其后有一出关于我一生的木偶戏无声演出。我终究没有看清那之中的演员,也许是因为我本已陷入了游离半梦的境地,又也许是什么人始终阻碍着我再踏前一步,彻底揭开那层半隐半现的遮蔽。
卡尔在我身旁睡着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处处与我相随,害怕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独自去见亚尔林,但我想是命运在暗中推动我,他越是想要清醒地守在我身边,就越是无法抗拒睡眠的魔力。
我在过于早的清晨青灰色的天光中离开家。卡尔在睡梦中蹙着眉头。我吻了吻他的额心。他担忧的没错,的确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件事将要发生的预感令我疯魔,令我坐立难安。将要出发的时候我竟然有种死期未定的刑犯终于等到判决的解脱感。
这种感觉也令我不解。是什么叫我期待,害怕,又同时置身事外呢?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带伞。初秋的雨水白而微寒。这几日我所有的焦躁难安都在细细的雨水里被冲刷干净。
一整个林荫镇都还处于死寂的沉眠里,所有的动物,花树甚至连房屋街灯路面都在沉睡。唯有我的时光是流动的,它铺展成一条道路,从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流淌向终结的地方。这是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它,触碰到它。无论这种奇异的想法由何而来,我明白我开始得回自己的时间了。
亚尔林就站立在林荫镇的边缘。
野蔷薇花浅粉的花瓣在雨中俊秀挺立,鲜翠色的叶子还有健康的枝干和尖端微带褐色的小刺都显得精神抖擞富有活力。它们仿佛和周围的环境分割开来,是从神境花园里偷偷遗漏的一角。
我知道他在这里,就如同我知道会是这一天一样。
蔷薇地,爱丽丝的祭日。
这一刹那我能够感觉到,亚尔林是深爱着爱丽丝的。但是这种爱似乎同我曾经以为的爱情有着微妙的差距。
他站立在另外一端,安静注视。就仿佛他已断定我必然回来,神情平静,又好像终于等到我回家。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淡淡的微光闪烁的光幕。这光幕将一整个林荫镇笼罩其中,细雨穿过它的时候微微闪过淡青色的光华。光幕上古老神秘的符文流动旋转着,带有寒意的拒绝使我不能向前一步。
然而亚尔林伸出了手。他修长的手指展开,轻柔覆上实质的光幕,电光闪烁,仿佛银蛇顺着他的手臂爬向身体。他微微皱眉,也许是因为这举动带给他的疼痛。然后他看着我。
再不能有更多的情绪沉淀在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无法压抑却迟到太久的喜悦说不出口,却通过目光传达,好像挣脱不开的囚笼将我困锁在其中。我无心再辨析他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不由自主伸出手,隔着一层冰冷的光幕同他手掌相合。
他笑了,如释重负,恍如春光缓慢流淌,轻柔又温和。
那些闪烁的电光并没有缠绕到我的手臂上来,只是从我们手掌相印的地方开始,璀璨的银色闪电劈啪作响,蔓延纠缠,亚尔林的衣服被吹得散开一颗纽扣,遮耳的头发也几乎向上直立起来。
很快地闪电链覆盖燃烧,圣艾尔摩之火覆盖整片天空,细小的雨水刹那间倾盆而落,但是狂旋的风包裹着我们,雨水一点也渗透不进来。终于细碎的破碎声在耳边响起,逐渐汇聚膨胀,凝聚成一种震耳欲聋的声响,那层光幕最终在电光下瓦解,化作星光散落。如同飞扬的白雪,四月的柳絮,焚烧殆尽的灰烬尘埃。
街道,雨水,树木,房屋,一切都还沉睡着,只有我已清醒。
从数十年的梦中,从时光的沉眠里。
手上传来了属于亚尔林的温度。光幕散尽,我们手掌相合。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撑开一柄雨伞。雨水敲打着世界的声音掩盖掉了一切,私密的孤独在伞下凝聚又散开,他看着我,仿佛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话要说,但是酝酿了许久,只说出两个字来。
“哥哥。”
我还记得在人鱼城堡的水牢里,亚尔林充满怨恨地瞪着我,声音沙哑而歇斯底里,他咒骂我为怪物,眼里的愤恨有如实质,却也有种掩藏在伸出的疲惫与失落。而此时此刻,他轻柔地微笑着,思念的浪潮从眼中涌出,语调细微而颤抖。
哥哥。
不再是糯嫩的童音,也不复小小少年的清亮,然而过去的景色划破时光伴随着这个声音汹涌而至。
在盛夏的泡桐树下,比我们手掌还大的叶片层层叠叠,他坐在旁边跟我一起吃西瓜,他爱光脚在阳光烤热的泥土里跑来跑去,还习惯跟我比谁能将瓜子吐得更远。
我知道他想跟我比赛跑步或者爬树,但是我身有残疾无法实现。
他不害怕黑,但是喜欢握着我的手入睡。
他不爱看书,但是却在我被病痛折磨时逐字逐句念给我听。
他很嘴馋,但是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吃。
他叫我哥哥,但是从来都让我觉得他照顾我更多。
我们在母体里便互相偎依,血脉相连,骨肉相亲。我曾经以为这种从灵魂而来的默契与亲情一生都不会改变,但是我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将他忘记许多年。
亚尔林,追逐誓约的男人。
我记得当年我决定要跟着来到家里的陌生人离开的时候——那时候我听见了他们与母亲的对话,我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再长久,我知道如果我跟着他们离开妈妈和弟弟就能过上好生活。我对他说我会回来的,健健康康,然后带着他骑车周游世界。我明白那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却在他终于止住哭泣的时候消除了最后的罪恶感。
我认定这只是孩童之间的约定,等到有了好生活,他转眼便会忘记。
然而遗忘的并非是他而是我。我不敢再次回忆他终于见到我的那一天,带着奇异的神情,说,我们约定要骑自行车周游世界。他追逐着誓约而来,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阿止。”我抱住他。这是迟到多年的拥抱,作为一个哥哥能够真正守护他的拥抱,向他道歉的拥抱,愧疚的拥抱,情不自禁喜悦的拥抱。他情绪激动地颤抖着,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地把放在我后背的手勒得更紧。
在我模糊得恍若幻觉的过去里,我总是在遇见这样或者那样熟悉的事情的时候感到怅然若失,我以为记忆里闪过的所有片段它的主角都应该是我和爱丽丝。我们是兄妹,我觉得从出生开始我便应该守护她,她就在陪伴我。原来这一种浓烈的情感远远来自于我认识爱丽丝之前,来自于阿止,我双胞的弟弟。
“妈说你死了,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你活着。”
“对不起,我都……我居然……会忘记……”
“你还没有发现吗?!”他愤怒地看着我,但是我能够分辨出那些愤怒不是向着我来的,“他们利用你,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