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正转过街角,偏僻的街道很少行人,早春微寒的空气令街灯辉白光色更加清冷。行道树嫩嫩的叶芽在这样的光中却显得格外鲜翠可爱。
“我也是在这样安静的晚上捡到梅曼。他受了伤,什么也不记得,而且还怕人。我没办法带他去警局甚至医院,所以一直自己照顾他。现在觉得,无论他过去的生活怎么样,让他这样开始新生活就很好……”
“怪不得梅曼说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有你,——苏先生温柔的微笑的确能够让人放下防备。”
梅曼就在我身边,我牵着他的手。
安娜想了想,“苏先生要是也肯对我多微笑,那该多好啊。”
我知道这位善良的少女是在向我保证,她不会把梅曼的秘密说出去。
三十三
回家之后我马上靠拢在壁炉边上,炉火燃烧的劈啪声和松木燃烧的特有香气使得暖意很快传达到四肢百骸。在外面走得有点久,特别是刚才“偷听”躲在灌木丛里,实在让腿脚有点涨痛。
真是不争气的关节。
梅曼给我端来一杯潘趣酒,红着脸垂头站在我面前,好像等待家长批评的小孩子。
他调酒的技术倒是日渐进步。
“苏……”他可怜巴巴地叫了我一声。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诶……你没有做错事。”
“可是我骗你了……”
我招招手,他在我身边坐下,真是个乖巧懂事又腼腆的好少年——我还奇怪他怎么就变成光芒耀眼的舞会老手,风度翩翩的大众情人,原来是装的。
他不安地看着我,我揉揉他的头发,他又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你啊……好吧,我理解你想在爸爸面前装大人,但是你看现在揭穿了吧。”
“苏!”他气鼓鼓地看着我,秀长的眼睛瞪圆,看来用‘爸爸’这个词逗他果然能够最快让他恢复精神。
“好了好了,”我又揉揉他的头发,再蹂躏他的面颊,他乖乖地不反抗,“如果她们真的爱上你怎么办?那你就是欺骗少女的大坏人。”
“但是乔说,如果不讨厌对方就可以试试看……”
我承认乔说得也没错,但是这一招是小伙子们告别了初恋以后才能用的,他不晓得梅曼的情商是在从零开始积累,所以这样做就叫揠苗助长。
“咳,总之是男人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这样是不对的。”
“……”梅曼委屈地看着我,他已经变回人鱼,鱼尾不安地拍打着。一时间空间很安静,只有火焰燃烧声还有他敲打的节奏。“那么如果是一见钟情就可以试试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一见钟情的意思啊……我在心底轻轻叹息着。
“苏……”
“……”我猜测是因为安娜说自己被欺骗所以很伤心这件事情让梅曼觉得他欺骗我我也很伤心——从而有可能会不理他?总之他这样小心又可怜的神色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其实我心里的想法是真可爱……梅曼长大之后到底有多久没有这么可爱了呢?
真可爱……
“……我不生气,真的。”像他小时候那样我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抚摸他的头发安慰他,“欺骗是恶意的,这不算欺骗。”
“真的?”
“嗯嗯,真的。”
“……这是敷衍。”他又垂下头。
我只好重新调整表情,力求达到严肃:“是真的。”
梅曼高兴了,被炉火熏得红红的脸露出漂亮的笑容。对于人鱼来说,烤火的确是太勉强了。果然下一秒,他变成了人类。
他的人类形态和人鱼形态相比除了发色眸色和俊朗化的五官之外还有突飞猛进的体重。我还抱着他,这重量可把我压得不轻——他是个成年男性啊!
“苏,变成人鱼吧,这样我也可以抱着你。”
“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他自己到一边坐好,边帮我揉膝盖边解释:“你变成人鱼,不会走路,这样我就可以帮你走路了。”
我猜这是我变成人鱼他维持人形然后抱我走路的意思。小孩子莫名其妙的逻辑又开始了……
我笑着问他:“你知道怎么把我变成人鱼吗?”
“喝我的血。”他马上回答。
“就这样?没有仪式?”
他苦恼地想了想,然后垂头丧气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就等你想起来再说吧。”我揉他的头发——我最喜欢这个动作,“况且我是爸爸,怎么能随便让你抱呢?那也要等到我老得走不动了再说。”
“变成人鱼是不会老得走不动的!”他反驳道。
“那么游不动。”
梅曼不说话了。
就是嘛,我也不觉得人鱼是个不会老的种族。
壁炉火细微摇曳,金红色相杂的火焰扑腾跳跃,然后也逐渐安静下来。完整的截面半圆的柴火变成黑色木炭,带有些微的晶体光泽。变小的火焰好像流动的红宝石液体,在黑暗中绘制出奇异纹路。
我没有开灯,就只有炉火影影绰绰的光线。
“火要灭了,上楼吗?我要看会儿书。”
“嗯。”梅曼看着木材边缘忽明忽暗的火星,是在走神。
“走了。”我站起来拍拍他的头。
“我不会让你老得动不了的,我会照顾你。”他没头脑地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我看着他。
他是那样认真,又带着急切与焦躁:“我不会让你老得走不动的。”
我觉得身心瞬间被温暖与柔软填满。
他的记忆之中有死亡,他已经想起了那场惨烈悲壮的族人的死亡,他从中体会到了愤怒,疼痛和悲伤。但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发现时光的威力无可抗衡,在看似遥远但却终会到来的那一天,我将要离开他。
这种恐惧是稀薄无形的,所以无法缓解,更无从排遣。就如同第一次发现星空浩淼无垠的孩子,渺小的自我迷失于广阔的宇宙之中。
他是在害怕着,为了永不可逆的时光。
也为了我。
我弯下腰,揽住他,让他把头搭在我的肩膀:“距离我老得走不动的那一天,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就算我老得走不动,我的灵魂也一样可以陪伴你到任何地方。梅曼,你记得那首诗,‘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薄脆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
“这薄脆的杯儿,不断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
“你记得这首诗,也会知道它的意思的。”
他安静地紧拥着我:“但我不想跟你分开。”
“这个世界上离别其实也没有那么容易。”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在心里补充着——但我绝不会是你最终的归宿,我只是你的监护人。
“苏……”梅曼微微颤抖着,他抬头来看我,似乎是要确认我完好无损地站立在时光之流里,没有消失也没有缺损,能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苏,我爱你。”
26
26、二十六 。。。
借这次机会,我也带他出来散散心,我准备好了中午的食物,准备在小镇外的林地里找个地方野餐。这时车子驶在林中并不平整的路面上,并不颠簸,但是轻微的摇晃使得梅曼再次昏昏欲睡。
我原先还担心他会晕车呢,没有发生这个状况真是太好了。
“困了就睡一会儿,我会叫你。”
“嗯。”他乖乖地应了一声。看来真的是困极了。但他却没有真正闭上眼睛,而是睡意朦胧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十月中旬,秋黄叶层层叠叠,映衬金色阳光和碧蓝远空。林地的缝隙间色彩艳丽明快的雏菊小白菊和金盏花熙熙攘攘,欢快而热烈。野山楂的果实还没有熟透,红色夹杂着绿色,好像带着雀斑的顽皮小孩,在枝头又笑又闹。野苹果仿佛晶莹剔透的红水晶,也有带着微微的柠黄色。红宝石的蛇果在枝头一颤一颤,发散甜蜜香气。
我把车速放得很慢,打开顶棚,金秋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猜人鱼昨晚一定是因为要出门,所以激动得没有睡着。
“以后我们就可以经常出来了。”
“嗯。”他仍旧软软回应,在这美妙的自然里半梦半醒。偶尔有一两只野兔跑过。冬季未到,灰色的毛皮还没有褪去。林间各种鸟类已经不怎么惧怕我驾驶的钢铁怪物,还有松鼠会捧着一两个松塔站在树上好奇张望。
突然一个影子从路边窜出来,我急忙刹车,只见是一头黄褐色的四蹄动物,它吓了我一跳,而显然我也同样吓了它一跳。它就站在路中间,茫然地看着我的车子,乌溜溜的眼睛湿漉漉,间或不安地在原地踏动几下蹄子。
呵,野生动物,它与最初的时候人鱼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相似。我笑了出来。
人鱼也不犯困了,趴在前排的车座椅背上好奇地观察着。
“是鹿?”
“鹿科的动物,是麂。呦。”我对那误闯的动物叫了一声。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人鱼的叫声很像鹿。棕黄色的林间生灵疑惑地看了看我,朝这边走了几步,突然听到林中同类的鸣叫,偏头应了一声,然后跑走了。我为这无忧无虑的情景再次开怀。
人鱼坐回了座位上。“你把它吓走了。”
“没有办法,谁叫它不是人鱼呢?我只拿手对付这一种动物。”我调笑他,但是他却没有如我预料地接口。
“它害怕你,”他说,“它的同伴说你危险。”
“你听得懂?”
“我能感觉到。”
我想这是他的野性直觉。
“你们会把什么都拿来吃吗?”他的声音变得沉沉的,有些闷闷不乐。
“你怎么了?”我转头看着他。
“书上说许多动物因为人类过量捕杀濒临灭绝。吃他们的肉,剥下他们的皮毛,拔下他们的牙齿和爪子……”
“梅曼?!”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梅曼的清澈的眼睛开始变得茫然,他俊丽的脸上逐渐浮现恐惧的神色。
“在你们的眼里,我的族群也是野兽,是可以被猎杀的动物……”
“梅曼!冷静点。”我跳到后座,把他抱进怀里,但他完全没有看我。双目凝视着虚空中某个点,茫无目的。
“我们宝贵的鳞片,头发,眼泪……你们要我们的眼泪,就让我的族人不停疼痛哭泣,在他们的面前……让他们看自己的幼儿惨死……你们要人鱼的血液,要这些血液来保持青春……它离开我们的血管就会凝固,为了得到……得到流淌的鲜血——啊——”
他浑身颤抖着,双眼不再聚焦,散开一片毫无生气的无机蓝。尖锐的鸣叫声惊飞林中鸟类,将我的耳膜穿刺。他紧紧握着拳头,尖利的指甲将自己的皮肤刺破。红色的鲜血遇到空气就凝固起来,然后发出滋滋的声音升华不见。那艳丽的色泽仍旧如同瑰丽的红宝石,然而我再无法觉得它有丝毫美丽。
我紧紧抱住他,呼唤他,但是他完全陷入疯狂的有关过去的记忆里,没有给我一丝一毫的回应。
至最后他双眼突出地看着天空,胸腔里的空气全部排出,他困难地挣扎着,却再无意识自己呼吸。我放平他,解开他的衣扣,往他的嘴里渡气,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
他张着嘴,发出凄厉的无声悲鸣。
这些无法被听见的声音穿透苍穹,让一整个天空为之震颤。
我在他的痛苦中,穿透了时间的罅隙,看见了他的过去。
那是修罗场。
是人性的地狱。
刑场中亮着森冷的炽白灯光,有成年的人鱼被绑缚在巨大的十字架上,耀目的金发被整根拔下,锐利的指甲,洁白如玉的牙齿,还有光泽艳丽的鳞片一样也没有被放过。凄厉的声音充斥脑海,剧痛使人鱼多次失去意识,然后又因为这样强烈的痛苦而醒来。这样的刑台不止一处,大约有十余条人鱼经受着这种酷刑,有男有女,那些神祇般俊美的容貌被疼痛扭曲,如撕裂的伤口般狰狞。
还有为了取得眼泪的工序。疼痛的泪水混有猩红的血线,就似名贵的连城珠宝。然而它们接触空气便化成飞灰。刽子手将幼小的人鱼押到亲人面前,一片一片割开它们白皙的皮肤,剔除它们的鳞片,甚至剜出它们的双目。这样腥血淋漓的场面却干净地异乎寻常,它们的血液也不为人类做哪怕片刻的停留,纤尘不染的刑具渗透惨烈的残酷。然而看着幼子经受这样的折磨,成年的人鱼终于悲痛落泪,哀婉至骨髓深处的亲情爱意使得泪水永恒。各色毫无杂质的珍美宝石从那一双双绝望痛楚的眼睛里滑落。
美艳绝伦的雌性人鱼在自己被折磨的孩子面前化作人形,接受惨无人道的蹂躏。而这些折磨似乎还不能给施虐者带来满足。他们的眼被金钱塞满,他们的心由贪婪蒙蔽,他们一无是处的灵魂除了折磨这些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