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在信中如是写道。
直到入睡前,叶十八还在一张一张仔细翻看着报纸剪辑上的失踪人员照片——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是哪里不对劲……
像是想起些什么,他猛然翻身坐起。
翻出行李箱里那叠包裹了艾草枝的枯烟叶,看了半晌,解开绑烟叶的麻绳,熟练地将一条艾草放在宽阔的烟叶中间,接着在边角打卷,顺着艾草的形状滚成细长一枝,最后点燃末端……
烟雾袅然。
空气中那些人的肉眼难以看见的微小尘妖纷纷散开逃逸。
“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
艾草的清香跟烟叶的呛辣呛混合在一块儿,是叶十八早已经习惯的味道。通常,只有点燃驱魔烟之后,叶十八才能安然入睡。这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有时候他甚至凭借烟叶的张数来记录日期……
“还剩二十四张。”数完重新包扎好烟叶,叶十八心里已然有数。
烟叶,少了一张。
【卷一 树婴】(三) 最新更新:2011…04…26 12:59:02
【三】
叶十八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时,目莲已经出去了。留了字条给他。上面说她身为守护浮图城的圣女,很早就动身去城里,和浮图城的居民们一起准备布农⑤祭的彩排。那是隆重而严肃的事情……
“……白先生并不是浮图城的居民,所以请务必不要离开寺院……”
目莲仍然在字条里留了这句话。
“布农祭的彩排?”那么,趁着目莲不在,他该做些什么呢……
叶十八信步走到庭院中。
今日是阴天,四处雾蒙蒙的。天气清寒。一只巨大的乌鸦怪叫着飞落到菩提木上。身上的羽毛油油的反着光,有些近墨绿色。叶十八转头望着那只乌鸦,面无表情。它是目莲留下来监视他的。他的手还保持着伸向前的姿势。墙根下,大丛大从的化生木肆意生长着,遮覆了大半的白泥围墙。化生花开得很浓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闻上去,依然带着铁锈味……
“她不想让我靠近它们?”叶十八仿佛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怪鸦。
那只乌鸦垂下鸟头,乌溜溜的眼睛错开了叶十八凌厉的目光。人类少年身后,拖着细梗的花朵,抖颤着靡丽的花瓣,无声无息地凑近散发出温暖血气的身体……乌鸦不安地“嘎嘎——”叫了两声,扑扇着翅膀飞到另一杆树枝上。
莫名地,叶十八背上一寒。回头一看,化生花仍红艳靡丽,在风里袅娜摇曳。
花的姿势似乎变了?
美丽而妖艳的花朵……他凝视着它们,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身体动弹不得。鼻间,充斥满了花的香气。甜蜜的,醇酒一般的香气……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前伸了几分,眼看着要碰上那袅娜美丽的花瓣。
黑影挟卷寒风冲过来。
乌鸦扑扇着翅膀,尖爪钳开他的手臂,冲力迫使他往后退了几步,一个不意跌坐在冰冷的红砾岩石板上。
等叶十八定神一看,无数化生花分泌出大量黏液粘住挣扎的鸟身,让猎物无处可逃。一些化生花噗噜一声变成一只只赤红色的小虫子,飞速地蠕动着,爬到乌鸦身上,闪电式地从它身上各种孔钻了进去。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叽叽的虫声响起,化生木的花叶一团抖颤。
嘎……一声粗砺嘶哑的鸦叫被掐断在喉咙里。鲜血溢出,一点一滴落到花叶上,混合着黏液散发出的腥甜油腻气味,化作了花香。
叶十八收回目光,淡淡地牵扯了下嘴角:他还以为是目莲的式神……退后一步,抹上自己的额角,发现已经泌出一层薄汗来。
乌鸦丰羽的身体迅速枯萎,干枯的尸表还有一团一团的鼓起在蠕动着。不久,拇指大小的卷虫破体而出,喝过血的身体变成晶莹剔透的红,仿佛一戳就会溢出一滴血珠,像是一咕噜一咕噜的畸形胚胎。
叽?叽……卷虫左右扭动顶着螺纹的头部,努力搜寻着猎物的方位。它们没有眼睛,所以一切靠嗅觉来判断。灵敏的嗅觉让它们捕捉到了来自人类少年的血气,不愿就这么退回去恢复花的伪装。
叶十八双手迅速地布开结界——与其它魇师不同的是,他天生灵力充沛,同时还接受了驱魔师的修行。即使现在还没有跟宿命妖怪订立契约,他也足以做一名能独挡一面的驱魔师。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⑥……”
在他念咒语时,一些体形较小的卷虫纷纷掉落枝头,一咕噜地滚向他站的方向。摔得头晕脑涨的时候,还能左嗅右嗅,有些直起前半身,头部的黑点朝向正在念咒的少年。
叽,叽叽……卷虫低声叫了起来,交换着某种信息。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他一边念着咒语,一边飞快地结着手势,一边往后退去。
卷虫亦步亦趋。
“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叶十八咬牙,这条咒太长了……
他步步往后退去。
卷虫爬行的速度越来越快。
“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呃!”一声惊呼,脚跟一绊,少年身体向后倒坐。
噗噜——
为了阻住跌落的身体,他的手掌撑在地上,啪地一声,压爆了什么……掌心剧痛,赤血红的液体迅速溢出他指间,空气中飘散更浓重的血腥味。叶十八抬手一看,眼前晕眩了一下。卷虫血红色尾巴在他掌心甩动着,已经有半截身体埋入他的肉里。还是往肉最多血液最丰厚的手掌里钻。表皮之下,鼓起一团蠕动着,迅速膨胀的红肉。
叽、叽……虫群里出现躁动。更多的卷虫滚离化生木,往叶十八这边蠕动。一些体圆态润的卷虫盘踞枝上,慢悠悠地爬进叶丛,选好位置后,融入枝中,一朵靡丽的化生花抽长成了。
叶十八突然明白过来,那是些已经吃饱喝足的卷虫,而剩下的那些……一只乌鸦哪里足够,只是“僧多粥少”,它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他!
忍住恶心,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捏住虫尾,死命攥出来,徒手一甩,拔腿就跑。一路血迹延生,卷虫循着血气飞速追了上来。屋檐,廊柱,地板,铺开虫毯,像红色墨色滴到宣级上,迅速地蔓延伸展……叽、叽叽——叶十八沿着走廊拼命往前奔跑。一次又一次,三两卷虫从屋顶掉到他身上,他徒手捏爆。满手绿色腥液,恶心得他……这是他完成魇师修行之后,第一次如此狼狈。
前面的路被堵死了,虫群像红色的海水一般涌来。
——居然比人类更熟悉这里的路!叶十八眉一皱,拐脚跳下走廊,一路重重地踩扁无数虫子,一面往寺门外走,一面重新结印,口中喃喃念道:“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慌不择路中,他独自穿过目莲寺的山门。经过入口处的那株菩提古树时,再次被树干上抽长出的白色枝条吸引了目光。白雾弥漫。风吹过时,从树上垂落下来的灰色气根,像帘幕一般,轻轻晃动。其中几根白如霜雪的枝条尤其打眼……
叽——卷虫的尖叫响起。
结界完成!一股灵力在叶十八体内形成淡晕的一圈蓝色,化作盾包裹了他的身体。已经半钻入他皮肤中的卷虫被灵力灼痛,尖叫抽出头,掉落到地上。尾随而来的虫群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踌躇了半刻左右,慢慢隐没在寺门后。
叶十八喘着气,扶着菩提木的粗大气根滑到地上,脸色是不自然的毫无血色的苍白。周身血淋淋的。
清风徐散,高过寺墙的化生花纷纷摇曳,如腰姿款款迎风起舞的虞美人,平静如昔。叶十八凝望着它许久。
看着它们,他回想起自己进城时的画面:身着白族服装的人们,随处可见的化生木花丛……
化生木③是不会开花的……除非被一种喜欢以化生木为宿主的寄生虫妖“卷”,寄生了。否则……
那么,菩提呢?
叶十八的手抚摸上白色的气根。
它牢牢扎根在土壤里,在地底与树之间吞吐着什么……时不时有一团隆起从地面流向树干内部。
他蹲身捏起一撮泥土。用拇指跟食指搓了搓,凑近鼻端轻嗅。而后印证了自己心底骤然浮现的直觉……泥土腥味里夹带着一丝不能忽略的铁锈味。更确切的说,应当是淡淡的血腥味。但又是非常奇怪的腥气。腥气里还有其他的气味,有一点清香……
咚……咚……咚……
向来听觉灵敏的叶十八怔了怔,将耳朵贴近白色枝条,一刻钟后,面色严肃起来。心跳声?他顺着声音一直找过去,异常清瘦的身体轻而易举地钻过灰色气根的缝隙,摸到了树的主干。
咚……咚咚!咚咚!
树干深处埋藏的心跳声加快了。
植物怎么会有心跳呢?那些赏花的人…已经全死了?又或者说,已经成了失去灵魂的活死人?思及此,他的心恪登一跳:那么目莲……目莲……叶十八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将受过伤的手覆在古树跳动的心脏下,慢慢阖上了眼。
鲜红的血沿着白色气根的表皮,慢慢滑落……
心跳声平缓……
带着滴水叶尖的菩提叶一片一片旋落,落到他肩上手臂上鼻尖上……
从脆绿的叶子里伸出一只散发着柔和白色光芒的小手,温柔地覆在他的伤口上。
时间停止,血液倒流……
叶片仍一片一片飘落,掠过少年的身体……
【卷一 树婴】(四) 最新更新:2011…04…26 12:59:48
【四】
床上,叶十八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似乎刚刚做完一个很长的梦……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体莫名的酸软疼痛。下了床,打开门看到门口的走廊上放着装早餐的托盘,里面还有一张目莲留给他的字条。她有事去了城里,稍晚一些时候才会回来……
叶十八将纸条揉搓在掌中,面色冷淡。庭院里落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巨大乌鸦在散步,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埋头干自己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又飞走了。
直到傍晚,日落之后,目莲才带着满身风尘,出现在叶十八面前。她看来一脸憔悴。“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会变得特别忙。真是对不起,怠慢了您,白先生。”目莲客气地寒暄着。
叶十八单膝屈起,随意地靠着走廊柱上坐下,默默听着。她只字不提带路送他出城的事。
“布农祭快到了,大家都很有干劲。今天总算把祭台搭建起来了,神轿经过的路线也选 好了……”
这个城真的是倍受神明幸惠的地方?他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随口问道:“当圣女一定很辛苦吧?”
目莲正在为他烹茶,闻言一怔。
“虽然摆脱了命运的束缚,但是也失去了更重要的东西。”
“……”她目光一闪。
“终究不过是侍奉神佛的卑微俗物……舍弃了自己的愿望去守护众生,自己却从来没有享受过世俗的情意……是这样的吧?”
“什么……”她怔怔看着叶十八。没有戴鱼尾帽,周身素白,扎着两根长辫,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容无邪。
本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孩子……叶十八心里一动,突然倾身过来,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开始的时候,一定很难过吧。”
目莲急忙垂下眼帘,目光躲闪,有些心慌地继续手上的动作。点浓茶,添后炭,再点薄茶。随着手臂移动,她腕下的袖子也随着轻轻晃悠,如淡薄的绵软的云。让人几乎想伸手去拽住那云一样柔软轻薄的东西。
这时她问:“白先生一直用刘海盖住的那只眼睛,是怎么了?”
“瞎了。”他并没有太多避讳。
“诶?”目莲一怔。
又问:“天生就看不见吗?”
“不是。”少年淡淡摇首。“小时候被人刺伤的。”
“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吗?”她关切地问。
这一句突然触动了叶十八心底埋葬多年的伤痕。见他沉默,目莲猜到他是无意深谈了。
风拨动少年的刘海,露出被遮掩的饱满额头,和清俊秀美的面庞。
左目紧闭,无法睁开。
苍白的眼睑上,赫然是一朵靡丽的叶子。象征着“魇”体质的胎印,与右眼淡绿色的眼瞳相互衬托着,是十分鲜艳的红。
魇师不仅退治妖怪,连他们自己本身的存在,也是定位模糊的。与妖怪订立契约被寄生之后,他们的身体里既流着人类血液,又拥有妖怪血液,互相并不排斥,而是很和谐地共存于一体。正因为这样,妖怪非常喜欢亲近这种“半妖半人”体质的人类,认为他是神的替身,十分乐意与其订下契约,守护此人。
然而,大部分知晓这种情况的人类,通常将魇师视为“禁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