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到我付不起?”陆文振皱眉,心里的不甘未必比陆文思少。
“你当然付得起,不过那是五年或十年后的事了”,江锦志伸手抚一抚他的眉梢,“是我等不起。五年,十年,若我等得起,又何必做演员,老老实实当工程师画图纸,也足够熬出头了。”
陆文振猛地抬起头,亮铮铮的目光投在江锦志脸上,仿佛要洞透他,看看这具漂亮的皮囊下有没有驻着灵魂。
江锦志不躲不避,任由他看。
僵持许久,陆文振终于败下阵来。
“现在还不到四点正”,陆文振看一看手表,“我们约好四点在对面的咖啡厅见面,是我来早了。”
他转身就走,风中零碎的声音钻过来,“四点正,我在那里等你。”
“好”,江锦志看着陆文振的背影,走得那么端正且毫不迟疑,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应道:“我必定来,风雨不改。”
☆、第二十章
许若丹始终闷不吭声地立在旁边,看着陆文振推开对街那间咖啡厅的门,变成窗上一个晃糊的影子静止不动。
虽不是主谋与主犯,她的心中到底对陆文振存着一份愧疚。
“你……”她犹豫着开口,想问江锦志一问,为什么骗他骗得这么彻底,连确实存在的感情也彻底否认掉。
“许小姐,多谢你方才帮我”,江锦志抢先开口,不给她留下时机。
许若丹摇一摇头,咬着唇角沉默了半晌,再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多了点迟疑,“付出这样的代价,到底值不值?”
江锦志无奈一笑,“你我这样的人,一穷二白,孑然一身,根本没得选,哪有资格讲什么值不值。等将来挣得一份安身立命的家当,再来计较得失荣辱。”
许若丹浑身一震,他与她太相似了,面面相窥时便如照镜子,空荡荡的双手,合身上下值价的只有漂亮的面孔和幽暗的灵魂,除却这两样,再也拿不出其他能够出卖的东西。即便偶尔听到自身孱弱的呻丨吟,也全做充耳不闻,只顾往前厮杀,杀得遍体鳞伤亦当成视而不见。
陆文振一生中面临的抉择,大多能够用“我要”和“我不要”回答,他们却根本没得选。
她的愧意像积于海岸边的沙塔,忽然被一阵嫉恨的浪头冲淡许多。
一者拥有的太丰饶,而另一者太贫瘠,站在天平两端的人根本不对等,陆文振押上一颗心,而江锦志押上了全部。凭什么他可以不声不响地提早出现,一下子打乱节奏戳穿真相,让倾其所有的江锦志跌得两手空空,输得一败涂地,而他付出的代价仅仅不过是一场伤心。
她恨他那种操控者的姿态,而陆文振自身对此的无知无觉简直如火中添碳般更加可恨,仿佛上苍特别眷顾他似的,让他一来就坐拥高位而不自知。
许若丹恨得切齿,也只能叹息着轻轻拥抱江锦志。想他与陆文振两两相对,不知曾勉力熬过几多煎灼。
“多谢你,许小姐”,江锦志轻声道谢,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四周果然听见按动快门的“咔嚓”声。
雨大起来,一股一股下得急而密,像漫天撒下一张网,谁也逃不脱。
江锦志并未忘记苏小眉安排的任务,拖住许若丹的手飞快地跑入雨中,七转八绕地甩掉尾随的记者。
俊男美女于雨中痴缠相拥,又被惊吓得匆匆逃跑,由别人看来是多么浪漫的一幕。
两人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立在屋檐下相对着杵膝大笑。
“过去吧,演得漂亮点”,许若丹捋一捋黏在脸上的湿发,仰起一张晶莹的脸对江锦志道:“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漂亮的,也只剩下漂亮而已。”
“可不是”,江锦志走进雨中朝她摆摆手,“断然不能连本钱输掉……”
陆文振坐在窗边呆呆看着门口,只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喂”,他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你,中了什么魔障,为什么老是等他?你怎么就相信他会来?”
然而这次江锦志并未辜负他的等待。他推开门,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脚印。但他一点也不狼狈,英气的脸上带着心平气和的笑意,完全如同一名冷眼旁观的途人,无仇无怨,不喜不悲。
他笃定地走过来,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他的心里,每一下都碾得生疼。
陆文振看着江锦志,像看着一位美丽而残暴的将军。他打赢了一场微不足道的战斗,还要将对手的脑袋砍下来挑在枪尖上巡视战场。而这名失败者也不该怀存怨尤,在他心尖上滚过一遭已是莫大的荣耀,合该庆贺自己那颗碧血覆面的头颅曾有幸装点过他的胜利。
江锦志在他对面坐下来,轻松自在地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抬头若无其事地对陆文振笑道:“这咖啡凉了。”
“凉了就不要喝”,陆文振垂低眼皮不看他,刻意冷漠地燃起一支烟,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与平常一般无二,不至于凄酸颤抖。
江锦志“咯嗒”一声把杯子放回桌上,杵着下巴看了陆文振半晌,伸手把他嘴里的烟拿过来深深吸一口。
“既然如此”,他缓缓喷吐出灰白色的气体,“等吸完这支烟,我们便分手吧……”
陆文振抬起目光,隔着无声扭动扩散的烟雾看向江锦志夺目的脸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试图寻找他藏匿起来的蛛丝马迹。
江锦志只是云淡风轻地冲他笑。
陆文振忽然怒不可遏,霍地站起来一把捏住那支燃着的烟,迅捷无比地拉开窗子扔出去。
两杯冷咖啡翻了满桌,淋漓地沿着桌角淌下去,溅在两人的鞋子和裤脚上。
服务生手忙脚乱地扯过毛巾,却尴尬地站在一边不敢上前。
江锦志愣了愣,随手扶起翻到的杯子,反正他已经被雨淋得湿透,倒也不介意再被咖啡淋一淋。
陆文振恶狠狠杵在原地。
“文振,怎么了?”江锦志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你真的认为什么都没发生过?”陆文振挥开他的手臂俯低身体,把手掌摊开在他眼前,“不可能,你抹不掉!像我此时烫伤了手,以后好了也会留下疤迹,就算没有疤,我知道我疼过。谁也抹不掉!”
“对不起”,江锦志握住陆文振微微颤抖的手,拿另一只手贴上去。猛地压到伤口,陆文振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往回抽手。
江锦志笑了笑放开他,“你看,是你自己伤了手,我只沾了一点血迹,过一阵出去被雨一淋,马上便消失不见了……”
陆文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被烟灼了的不止是手掌,连同五脏六腑都火焦火燎地疼。
“文振,你要明白”,江锦志拿过纸巾低头帮他擦掉伤口上的烟灰,还轻轻柔柔呵一口气,“我并不欠你什么。”
陆文振无法相信,到现在他还是这么美,这么温柔,然而这一切全是演出来骗他的。他一个刚刚入门的半吊子演员,怎么会有这样炉火纯青的演技。
更叫人窝火的是他说得还无比正确,他不曾欠下什么,陆文振根本没法反驳。
纵然这是个圈套,但由始至终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去。同自刎差不多,刀拿在自己手里,架在自己脖子上,要好死还是赖活着由你,要快点死还是慢慢死也由你。
“你走吧”,陆文振长长舒一口气,“或者我走”。他拿起椅背上的风衣穿好,拉开门转身走进雨里。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陆文振疾步走在雨中,冷风剔骨冻雨浇心,均是自作自受。
南方的雨最磨人,带着寒意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任谁都会瑟缩。
他裹紧了风衣,止不住地想江锦志。
他淋成那个样子,到底独自在雨中走了多久?付点代价换片瓦遮头,原本也无可厚非,可他先前是建筑设计师,奈何不肯踏踏实实自己给自己建一座房子。况且最让人不甘心的,却是自己不知几时轻贱到了如斯地步,竟成了别人拿去交换的筹码。
☆、第二十一章
江锦志木然地坐在桌边,回过神来的服务生赶紧上前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
对面是他坐过的位子,桌上是他捧过的杯子,他拂袖而去后,存留在椅背上的体温渐渐散去,翻倒的杯子也被收走。
不过顷刻间,他留下的痕迹便被抹得一干二净。
江锦志学着陆文振的样子,呆呆地朝着着空空如也的对桌问:“喂,你后不后悔?”
话一出口,反倒是自己先笑了出来,演得再好,陆文振也不会回来看了。大戏落幕,光影涣散,陆文振转身便走,只在他的掌心留下个模糊的血印子。
他弯一弯嘴角,怅惘自答:“有怨,无悔。”
你想要的,我给不起,我能给的,你不想要。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奈,故此才让人长叹“愿将君心换我心”。
再愁再怨,也不能真的跑去哭倒长城。许若丹说得再对没有,他们这样的人,剩下的只有漂亮而已,江锦志断不敢连这一点底本也丢掉,终只能埋低脑袋长长叹息一声,推开门迎着刮脸的大雨走出去。
他把手揣在裤兜里,走起来一晃一晃的,像每一次与陆文振同路一般。江锦志垂眼而笑,如此,也称得上风雨同行了。
陆文振漫无目的地在城里乱逛,举目便见昏晦的暗云,淋得透湿的头发贴在脖颈上,发梢的水珠兀自滴进背心里,合着当头的凄风苦雨内外夹击,端得是苦不堪言。
兜兜转转,逢而复分,渐行渐远,他都没来得及问一问,那处滴水成章的露台今天演奏的可是《离别曲》?
都市灯火渐渐升明,被遍地水光一映,更是迷眼欲昏。途人尽皆匆匆而行,你来我往神色淡漠,须臾间便交错而去。
两位年轻的小姐撑着玫瑰色的雨伞走在他身边,嘻嘻哈哈地讲个不停。
“我那无良上司真是个神经病,一把年纪还不结婚,日日夜夜在办公室里苦耗,简直像同电脑和文件谈恋爱似的,偏他自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还不够,非要拖住我们和他一起加班,他真以为‘一个和尚疯便染得整个寺的和尚全疯了’?知不知我们统统都由爱生恨咬牙切齿!”
她讲得生动有趣,旁边的友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陆文振都跟着扬了扬嘴角。世上总有许多规则,你不依循着走,便成了她人口中的神经病,他顿时有点同情那位被下属暗骂的上司。
大概因为涉世未深,两人眉间都留着一股稚气,这样刻薄的话由她们讲来,只让人觉得天真率直。江锦志同她们一般年纪,却总是斯文有礼,修养绝佳,如履薄冰地提防着别人看破自己小心遮掩的苦楚,时时留心处处存意,也不知他累不累。
两人笑作一团,半晌又“呸呸”几声,再道:“红尘俗世多么美妙,谁要当和尚?由他自己枯守着办公室当苦行僧好了!”
途人有口无心的一句话,入耳更觉残忍。红尘纷乱声色犬马,既然执迷于其中翻滚,摔碎了心便不要怨怪他人。
陆文振呆在原地,措手不及间,那辆鬼魅般黑色越野车压出一片小小水花停在脚边。
他啼笑皆非,这世界真是太小太坏,总有人伤透你的肺腑还不算完,仍要专门掐着时机来观赏你的失意,顺带击碎你最后一点自尊,好叫你跌到尘土里,再也爬不起来沾染他的衣袖。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句英勇就义时总要念一念的“士可杀不可辱”,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脸上似笑非笑地等车里打开窗子。
“文振,你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车窗打开,探出来的头却不是他意料之内的江锦志和倪芳信。
“倪伯伯”,陆文振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臂站直身子。这次女儿芳信没来,来的是倪家老子倪元晟本人。
“快上车来”,倪元晟打开车门。
陆文振浑浑噩噩地上了车,神不守舍地拿毛巾擦着头发。倪元晟伸手把空调开热,又问:“你去哪里?”
陆文振沉默半晌,慢慢仰头靠在椅背上,虚脱般应道:“倪伯伯,我想回家。”
“正好,与我同路”,倪元晟点点头,也不再吭声。
没曾想有朝一日,竟是这辆车子载他返家。
以前陆文振总觉得外面同家里是不一样的,出了深宅入了俗世,仿佛连扑面的风都多了许多情气和人味,而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糊了一层烟火,添了些作料,流光溢彩的,看起来便美些罢了。你手里握住些东西,总有人图谋着你的东西,你若一无所有,连被图谋的资格都没有,只怕连街上的狗都对你不屑一顾。
他摸摸胸口,原来世上最不值价的是一颗真心,不是因为人人皆有,而是因为要来无用,天又没塌,何须你自作多情地剖心泣血去炼石补天?每日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