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欢喜得不知如何说下去,看着薛蘅,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薛蘅嘴角一弯,双眼阖了一下,又睁开来。
谢朗见她目中露出征询之意,想了想,忙道:“蘅姐,你放心,二师叔他们都平安回了京城,就是红菱妹子受了点轻伤,不过也好得差不多了。一切都真相大白,张保下了狱,拟了秋后处斩。不过——风桑趁人不备,在狱中自尽了。但他自尽前也都招认了,因为私自倒卖军马军粮牟取暴利,被铁叔叔查出蛛丝马迹,他便起了杀心,为了不被怀疑,于是挑唆江湖高手张若谷去杀铁叔叔,又和张保勾结,设下埋伏,本想杀了张若谷灭口,不料张若谷逃脱了,我又正好在那里,于是便顺水推舟,将罪名推在了我身上。”
见薛蘅还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忙道:“陛下已下了旨,让神锐军入关,对义兄和当初参与‘哗变’的将士从宽处置。”
薛蘅又眨了一下眼睛,谢朗挠了挠头,想了片刻,道:“哦,那个刘县令,也由杜尚书派人押解到了京城,他对当晚受张保的人暗示、去向铁叔叔行贿三万两的事实供认不讳,十府总捕头郑平和那几个江湖高手现都同案关在天牢里。”
薛蘅挣扎着想坐起来,谢朗忙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上柔软的锦被。
薛蘅靠着锦被,微微喘了口气,再看着谢朗,轻声问道:“张张兄呢?”
七八、太清春回
谢朗正喜不自胜地看着她,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可见薛蘅焦虑地盯着自己,只得干巴巴地道:“张兄他”
“他是受人蒙骗的,我得去向三司说清楚,不能让他白丢性命”薛蘅双肘支着,便要撑起身子。
谢朗急忙按住她,“放心,他跑了。”
“跑了?”
“嗯。”谢朗闷声道:“他将风桑和当初围攻我的那五个江湖高手擒了,送到御史台门口。当时有上千人围观,风桑和那五个人不知中了他的什么手法,把做下的罪行一一当众招供。张若谷只在一旁冷笑。后来刑部总捕头、禁军和羽林军统领都带着人赶到,等锁了风桑等人,张若谷便要走。结果——”
“怎样?”薛蘅盯着他问。
谢朗十分不情愿说,但张若谷大战御史台那一幕,涑阳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得沸沸扬扬,丝毫不逊于自己行刑那日的惊心动魄。现在不说,蘅姐日后也定能知道,若听到经过别人渲染的,还不定将张若谷传成怎样威风凛凛、天下无敌。
“张若谷不肯归案,当众说朝廷的狗狗屁律法管不到他,他说铁叔叔的儿子才有资格找他报仇,可铁叔叔的儿子扶灵回乡去了。见他不肯束手就擒,刑部总捕头先上,结果没三招便被张若谷击飞,禁军上了也没能拿下他,后来羽林军也出手。他丢下一句‘叫铁家公子来找我’,就突破几百人的围攻,跑了。”
薛蘅松了口气,低叹道:“张兄果非常人”
她慢慢地阖上眼睛,过了片刻,呼吸低细,似是又昏睡了过去。
谢朗呆呆地坐在床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半晌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也不问问我”
可想到她能够醒来,这一刻能听到她平而缓的呼吸,看到她宁谧的面容,他便觉得已是上苍厚待自己,又何必这么在意她醒来后最关心的居然是那个大胡子呢?
可是——为什么她醒来后最关心的是那个大胡子呢?
他正纠结间,忽听到薛蘅在低声问,“问你什么?”
“啊”谢朗这才知她竟未睡着,忙道:“没什么。蘅姐,你刚醒,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
——以后慢慢说。
他心底重复了一次,心不自禁的“呯呯”跳了两下。
过了许久,薛蘅却又睁开眼,看着他,低声问道:“我若赶不回来,你也不打算说吗?”
谢朗心中一热,立马将张胡子抛在了脑后,轻声回答,“我知道,你会赶回来的。”顿了片刻,他重重地加了句,“一定会。”
“我不是差一点点就赶不回来了吗?若是我真的没有赶到,你就不想想太奶奶,不想想你爹?”
谢朗面上闪过一丝愧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刑部那窝子全是雍王的亲信,我根本见不到可以信任的人,万一泄露出去,让对方毁了账册、毁了尸体,义兄和神锐军的冤屈便永远也无法洗清,王爷受此案牵连,只怕也有危险。蘅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账册的,只是早晚而已。”
薛蘅想起这一路突围,时刻焦灼如焚,生怕迟到一刻,看到的便是血淋淋的现实,他竟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是,他为了神锐军终有一日能洗清冤屈而抱着的赴死之心,又让她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她只得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你那暗语说得那么隐晦,害我想了很久。”
“不是很隐晦吧?”谢朗叫屈,“再说得明显一些,那些偷听的人就会找到账册的!我岂不是白白吃了一回苦。”
薛蘅忍不住一扯嘴角,“你怎么知道当时有人在偷听?”
谢朗得意洋洋,道:“天牢有几间牢房,可以让人在很远的地方通过秘制的铜管偷听,专门诱使犯人在会见亲属时说出一些秘密。刑部那窝子,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听人悄悄说过了。他们前一晚急巴巴地给我换牢房,我就知道有名堂,果然第二天你就来了。那首词,我可是一个晚上没睡才想出来的!”
他笑嘻嘻地望着薛蘅,“蘅姐,那首词还不赖吧?”
薛蘅避开他的目光,过了片刻,才冷声道:“还不到家,有几个地方平仄不对。我若是刑部的人,只怕也能听出不对劲”
谢朗顿时郁闷起来:一个是“果非常人”,一个是“还不到家”,可明明杀人的是那个张若谷,含冤坐牢的是自己。虽说张若谷也是受人蒙骗,可他毕竟是杀了人,这般无视朝廷律法就跑了,竟还能得到她“果非常人”的评价!
可她苏醒的喜悦毕竟大大的压过了郁闷和醋意,他看着她垂在被外苍白的手,心中一疼,轻声道:“蘅姐,你瘦了很多,都是我不好”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呼吸却慢慢地低细下去。
他抬起头,只见她已闭上了双眼,这回,却是真正的睡了过去。
涑阳城整个冬天荒寒萧瑟之态,随着上元节后接连几日的阳光而略有消融。
太清宫中的梅花,在铁劲的虬枝上悄然结出了小骨朵,似乎只待一场盛大的春风,便会满园红遍。
谢朗的心情,也如同这梅花一般,灿烂得很。薛蘅伤势渐好,这日终于能走出云台,在太清宫中走动。他与薛忱坐在自雨亭中看着,忽觉薛蘅一袭蓝衫站在雪地中,在那十几株梅花的映衬下,倒十分象太奶奶房中的一幅画——《寒梅傲雪》。
只是蘅姐的气色能再红润些,就更好了。
他正看得出神,忽有内侍过来传旨——景安帝听闻薛蘅已能走动,召她入宣徽殿面圣。
看着薛蘅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谢朗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舒展了一下双臂,侧身时发现薛忱正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
谢朗忽地脸庞一红,讷讷道:“二师叔。”
“嗯。”薛忱淡淡回答,低头拂了拂衣襟,闲闲地说了句,“明远,谢老太太前两天染了风寒,今天才好一点。”
谢朗这才想起自新正后,自己一直守在太清宫,再未回过家,心中顿时涌上愧疚之情,忙向宫中主管告辞,急匆匆出了太清宫。
刚在谢府大门前下马,便见管家正指挥着几个家仆往门楣上挂上大红的丝绸,旁边还有家仆进进出出地搬运着酒坛子。谢朗甩蹬下马,好奇地看着,问道:“这是做什么?”
管家笑得牙肉都露出来,大声道:“恭喜少爷!”
谢朗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将马缰一丢,便往府里走。管家跟在他身侧絮絮叨叨,“少爷回来就好,几位夫人正说呢。虽然这事情不劳少爷操心,但成婚后,公主是住在毓芳园还是”
他话未说完,已被谢朗一把拎了起来,怒道:“你说什么?!”
管家脚尖在地上不停踢着,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小的说少爷成婚后公主要、要住”
“谁说我要和公主成亲?!”谢朗怒吼着,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明远!”冷喝声响起,谢朗松开了管家,缓缓转头。照壁后站着的,是满面寒霜的太奶奶。
“太奶奶,我不要”
太奶奶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有谕,你和柔嘉公主二月十八完婚!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她话未说完,谢朗已闪电般冲出府门,一跃上马。待管家等人追出去,早不见了他的影子。
太奶奶眼前一晕,二姨娘忙上前扶住她。二人目光交触,面色都慢慢地变了。
许久,太奶奶叹了声,将拐杖一顿,颤颤巍巍地往回走,低声道:“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偏偏又是谢府的救命恩人”
景安帝摒退左右,与薛蘅在宣徽殿密谈了小半个时辰后,内侍们便远远地听到了他的笑声。内侍总管夏谦的神经顿时舒缓下来,听到景安帝在唤人,忙小跑进去。
“传朕旨意,天清阁阁主薛蘅暂居太清宫,替朕炼丹。其所需一应物事,皆由内侍监办理,不得有误。”
夏谦忙记下,景安帝向薛蘅和声道:“一切有劳薛先生了。”
薛蘅正要行礼告退,忽有小内侍进来禀道:“禀陛下,尚尉驸马谢朗求见。”
景安帝呵呵一笑:“宣。”又向薛蘅笑道:“薛先生救下了柔嘉的驸马,等二月十八他们成婚,得让他们敬薛先生一杯才是。只希望薛先生能在那之前研制出琅ぃ蔷驼媸撬擦倜帕耍 �
薛蘅静默片刻,弯腰行礼:“臣自当尽力。”
她退身出殿,刚走出几步便见谢朗迎面而来,二人眼神交汇,都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殿门口的小内侍尖细着嗓子叫道:“尚尉驸马谢朗觐见——”
谢朗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唤了声,“蘅姐,我”
薛蘅神情清冷,淡淡点头,自他身边擦肩而过。谢朗呆望着她的身影远去,咬咬牙,收定心神,撩袍入殿,在御前纳地跪拜,“臣谢朗,叩见陛下!”
七九、辞婚
“镂雕纹玉座屏一对、百子图双面苏绣一幅、碧海五尺珊瑚树、鎏金银熏球、《辇本行乐图》、昆玉荷叶笔洗”
嘉仪宫内侍都知捧着礼部呈来的公主妆奁清单,不急不缓地念着。
皇后仪态安娴地坐在椅中,听着觉得甚是满意。因为柔嘉是嫡公主,又是景安帝最钟爱的幼女,谢朗封了尚尉驸马,不但食邑比其他驸马多一千,柔嘉的妆奁也是前所未有的丰厚。
皇后同时也将这当成一个信号,景安帝重新对嘉仪宫和平王树立信心的信号。神锐军的案子,看似是针对谢朗和裴无忌,其实矛头直指兵权在握的平王。皇帝似乎也颇有猜忌之意,有意借这个案子打压在军中威信渐高的平王。
殷朝立国后,自太祖以下的历代皇帝,素来并不以立嫡为先。论感情,皇后不及先皇后,先皇后与景安帝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论情份,又不及十二岁起便侍奉景安帝的俞贵妃;论外戚势力,当初为免猜忌,皇后的父亲——当年的霍大将军早已解甲归田。
皇后知道这场风暴来势汹汹,稍有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为了避嫌,她不但严令平王不得轻举妄动,自己也在嘉仪宫称病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朗含冤莫白,险些命丧刑场。
好在阴霾散去、天朗云开,一切真相大白。虽然景安帝将案子压了下来,只处置了张保等几个人,并未牵扯出其余官员,也未伤及到弘王雍王,但平王总算化险为夷,重返朝堂,谢朗又重新招为驸马,皇后的“病”,自然也就不药而愈。
此刻听着这经过景安帝御准、为柔嘉准备的妆奁,皇后心中十分欣慰。
待都知念罢,皇后看向柔嘉,却见她怔怔地坐在一旁,面上殊无喜色,连以往一贯的活泼娇憨,也消失不见。
她眉心微微蹙起,眼周青郁,十指绞着罗帕,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柔嘉。”皇后柔声唤道。
她连唤了两遍,柔嘉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着她消瘦的面颊,皇后心疼地道:“快成亲的人了,怎么瘦成这样?”
“母后,我我不想成亲了”柔嘉低下头,眼圈都红了。
皇后不由失笑,“又说孩子话了。倒不知先前是谁为了救某人的性命,居然偷跑到边关,跟着薛先生查案,还险些丢了小命。这刻倒说不想和他成亲了,你们听听!”
宫女们皆掩嘴而笑。柔嘉抬起头,白着脸颤声道:“母后,我”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温言劝她,“傻孩子,母后知道你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