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下走,越觉阴森寒冷,薛蘅环顾四周,停住了脚步。
典狱官在阶下回过头来,躬身道:“特使大人,前面就是了。”
石阶下,通过一条不长的甬道,已能看见牢房铁栅栏的一角。薛蘅默默地跟在典狱官后面,缓缓地走下石阶。
越走越近,牢房中那人的背影却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朦胧。
她无法平定胸中翻腾的气血,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牢中之人背脊骨一僵,然后缓慢地转过头来。他看到薛蘅的一瞬间,眼睛陡然一亮,张了张嘴,猛地跃起,冲到栅栏前,喉结滚动,半天才轻轻地唤道:“蘅姐”
薛蘅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负着双手,静静地看着谢朗。
他身上穿着麻布囚服,头发有些凌乱,左腿和右臂上还依稀可见乌黑的血迹,显然伤势尚未痊愈。但身形仍象以前一般挺直,眼眸也依然炽热。
与梦中,殊无两样。
典狱官放下灯烛,呵呵一笑,“特使请便,下官告退。”
“蹬、蹬”典狱官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被不知从哪来的阴风吹得猛然一暗,然后又慢慢地放出光芒。
“蘅姐”
谢朗急促地向前走出两步,握住铁栅栏,目光片刻不离薛蘅的面容。
薛蘅面沉似水,半晌,冷冷道:“你还没死。”
听到这句话,谢朗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过了片刻,他咧嘴一笑,道:“蘅姐,我现在不是驸马爷了!”
六二、边城风雪至
说完这句憋在心里好久的话后,谢朗心情大为舒畅,一时也不知再如何开口,便嘿嘿笑着,抬起右手挠了挠头。腕上的铁链咣当响动,他恍然一震,依依不舍地自薛蘅面上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嘟囔道:“这个牢房也好不到哪里去嘛!好象还有点透风,昨天那个牢房好多了,奶奶个熊!怎么给老子换到这里来!”忽地又转过头,低低地说了句:“蘅姐,你瘦了”
薛蘅盯着他,目光微微闪烁。过了一会,她将握在手中的圣旨缓缓地递给他。谢朗展开一看,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我还能多活两个月!”
他精神一振,舒展了一下双臂,铁链子被带得咣啷啷直响。
“看来薛阁主是来提审我的,我也想活命,想洗清罪名。可是”他为难地道:“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已经在三司会审时一五一十地交待过了。我是为了查清神锐军‘哗变’真相而私自离京的,离京后去大峨谷见了我的义兄裴无忌,他怀疑神锐军‘哗变’另有内情,让我去找铁御史,求他查明真相。我便去幽州等地找铁御史,结果没找着。后来听到铁御史去了安南道,我便也找了过去。结果谈话时上了个茅房,回到房间铁御史便被杀了,又有人莫名其妙地想杀我,于是我就只好逃。”
他望着薛蘅,一摊手,无奈地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薛蘅默默地听着,缓缓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也不再问。
谢朗重重地叹了声,将圣旨卷起,递到她面前。薛蘅伸手去接,一抽却未抽动。她感觉到谢朗在暗运内力,心中一动,索性收了力,便被带得往前一扑。谢朗哈哈大笑,松了圣旨,得意道:“蘅姐,我有长进吧?”
薛蘅冷哼一声,收了圣旨,轻声骂道:“臭小子!”
谢朗只觉她这声轻骂比天上的仙乐还要好听,心中一飘,浑身伤痛似乎也好了大半。他右肩斜依着铁栅栏,看着薛蘅,唇角含笑,“涑阳小谢的性命,可全交在天清阁薛女侠的手中了!薛女侠要我活,我拼了性命也要活着;薛女侠要我死,我不敢不死”
他嘴里胡说八道,看着薛蘅的眼神却越来越炙热。薛蘅眉头一皱,径自转身往外走,走出几步,回过头,冷声道:“要死,你也得等我回来再死!”
“遵命!”谢朗猛地站直,大声应道。
薛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忽听谢朗又大声唤道:“蘅姐!”
薛蘅在石阶前停住脚步,却不回头。
身后一片寂静,却又似有潜流汹涌。
许久,谢朗才轻声道:“蘅姐,上次你考我的词我填好了,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我现在唱给你听。
“万里路,山河竞秀。一去塞外回首。忆昔边关同游,叹丹心碧血青史留。戎马不知长衫瘦。看男儿,几人是经纶手。胡未灭、战依旧。大白日、尽千杯酒!”
一曲唱罢,谢朗轻轻地说了句,“蘅姐,保重。”
薛蘅脚步一顿,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天牢。直至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睛,谢朗清亮的声音,似乎仍在她耳边回响。
“三妹。”
“嗯。”
“不想法子先见见王爷?”
薛蘅拉住座骑,回头看了看,吕青远远地落在后面。她再抬头望向阴霾的天空,大白与小黑正在空中不停地盘旋,黑白双羽掠过厚厚的云层,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剪影。
她收回目光,轻声道:“二哥,卷宗记载,谢朗是在距京城五十里路的七星镇,因为伤势太重,被刑部王捕头发现行踪,他放弃拒捕,向王捕头投案。”
薛忱眉头一皱,“这么说,明远没有与元贞他们接上头,就入了天牢?”
“是。这个案子,现在绝不能把王爷再卷进来。我已经和德郡王说了,请他和方先生设法保住谢氏一门,并请他转告陆元贞他们,一定要沉住气,千万别轻举妄动,授柄于人。这次的矛头分明是指向平王的,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们先去哪里?”
“大峨谷!”薛蘅运力抽下马鞭,劲喝一声,急驰向前。哑叔兴奋地叫了声,一手揽住薛忱,一手挥鞭,赶了上去。
吕青遥望着迎风北上的两骑,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跟上。
这一路星夜兼程,赶到距燕云关约一百余里地时,北风肆虐,苍茫四野皆被积雪所覆盖。
眼见天色已黑,风雪又大,四人只得到辛家集的客栈投宿。
薛蘅与薛忱惦念着继续钻研琅ぃ诘晏么掖业爻粤送氪谢姹阌タ头浚照酒鹄矗闾驼煌獯匆簧昵崤拥呐取
薛蘅本也没有在意,但走出几步,又传来数名男人淫邪的笑声,先前那名女子连声怒喝,“放开她!”同时又有一名女子惊恐尖叫。
薛蘅面色大变,冲出客栈,但见雪地上,一名穿淡绿色棉袄的蒙面女子正与十余名府兵斗得激烈,而另一名着鹅黄色衣裙、身披鹤氅、头戴纱帽的苗条女子正被一名府兵头领拖入怀中。她拼命挣扎间面纱被那府兵头领揭开,赫然是柔嘉公主!
薛蘅急纵而出,纵身间剑已出鞘,一道寒光闪过,那府兵头领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额前头发便已纷纷掉落,他颈间一凉,耳边的声音比这寒刃更冰冷,“想活命,就放开她!”
府兵头领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柔嘉跌坐在雪地上。
正围攻抱琴的十余名府兵吓得都住了手,抱琴急忙扶起柔嘉,柔嘉浑身颤抖,抱住她号啕大哭。
薛蘅收回长剑,连挽十余个剑花。府兵们看得目眩神迷,呼啸一声,片刻便逃得不见踪影。
薛蘅还剑入鞘,看着正依在抱琴怀中哭泣的柔嘉,眉头皱了皱,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柔嘉心系谢朗,便寻思带着抱琴偷偷出宫。景安帝龙体有恙,皇后因遭疑忌闭门不出,也没人管她,居然让她们溜出宫来。二人暗中跟着薛蘅等人,日夜赶路,有时还歇宿在破庙荒郊。
薛蘅等人知道出京后肯定有人跟踪,但注意力全放在武功高强的人身上,反倒对旁人没有注意,竟让她们一路跟到了辛家集。
可柔嘉金枝玉叶之身,哪受过这般苦,全凭一口气撑着,这才能勉强跟上薛蘅等人。方才的一番惊吓,让她彻底崩溃,听到薛蘅这般问,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吕青挑帘出来,淡淡道:“外面风大,先进来再说吧。”
进到房中,柔嘉仍在不停颤抖,喝过一杯热茶才逐渐平静下来。她望着薛蘅,怯怯道:“我、我想跟薛先生一起去边关查案。”
见薛蘅眉头紧皱,她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若不能为他做一点事情,我日后怎有颜面再去见他?”
薛蘅怔了半天,转身出了房门。她找到吕青,说明来者是柔嘉公主,吕青颇觉棘手,道:“都已经跟到这里了,请她回去,怕路上也不安全啊。她那个侍女,自保有余,要想保护好公主,可就有点太自不量力了。”
抱琴正出来为柔嘉打了壶热水,听言狠狠地瞪了吕青一眼,蹬蹬蹬上楼而去。
薛蘅也觉头大,想了半天,道:“要不先带着她吧,到了有足够人手保护她的地方再将她放下,再传信请宫中派人来接她回去好了。”
第二日清晨出发,风雪更大。北风在原野上发出凄厉的悲号,天地间似回到了鸿濛之境,满目只有皑皑白雪和灰黯的枯枝。
薛蘅不自禁地拉住座骑,看向燕云关的方向。吕青也拉住马,大声道:“这么大的雪,边关只怕有危险啊!”
柔嘉正被风吹得坐都坐不稳,还要努力拉住座骑,隐约听到“危险”二字,吓得手一哆嗦,“啊”地惊呼一声。吕青与抱琴同时伸手,拉住她的马缰,她这才没有跌下马来。
可因为抱琴隔得近一些,吕青的手便覆在了她手背上。抱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似笑非笑地将手收回来,忽然迎着风雪,高声唱了起来。
“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
劲风呼啸而来,瞬间便将他的声音卷得支离破碎。
抱琴默默地听着,转头看了他一眼。
薛蘅昨夜问过客栈老板,知道今年的大雪是八月便开始下的,她拉马四望,心头涌上浓重的忧虑,但此时也只得放下,继续打马前行。
知道殷国境内必会有人跟踪,一行人索性大摇大摆去了宁朔军营,出示令牌后,宁朔大将军孙恩亲自迎出军营。
薛蘅本待将柔嘉在此放下,可柔嘉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自进军营起,便从小鹿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中不停把玩。薛蘅看着她消瘦的面庞上坚决的神情,只得暗叹一声,将话收了回去。
孙恩不认识柔嘉公主,只道她是天清阁的女弟子,也没在意。他与薛蘅等人寒暄见礼后,便亲自将众人送过边境封锁线。
神锐军这三个月来与宁朔军隔着边境线紧张对峙,一见宁朔军那边过来几个人,又不象是宁朔商队,便立即有士兵射了响箭出来。
薛蘅拉住马,运起内力,大声道:“天清阁阁主薛蘅,求见裴大将军!”
她这句话运上了八成内力,穿透漫天风雪,清清楚楚地传入两军将士耳中。有点武功底子的无不咋舌,吕青和抱琴看着薛蘅的目光,也露出几分钦服之意。
柔嘉扯了扯抱琴的衣袖,轻声问道:“怎样?”
“比邓公公强,只怕比左总管也差不了太多。”抱琴靠近她耳边,低声道。
柔嘉暗中吐了下舌头,忽然想道:若是我也象薛先生这般文武双全,明远哥哥也象敬重薛先生一般敬重我,我在危急关头也能救明远哥哥一命,岂不比当公主更要快活?
她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神锐军早有将领策马出来,与薛蘅一番交谈后,自有人去禀报裴无忌。不多时,一通鼓响,两匹黑色骏马在数百人的簇拥下急驰而出,当先一人身形高大,面相豪阔,笑得声如洪钟。
“薛阁主来访,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六三、钢铁心肠何曾折
薛蘅在马上提缰拱手,“裴将军!”又转向他身边那位红衣女子拱手,含笑道:“裴姑娘!”
裴红菱一下子兴奋起来,笑道:“薛阁主认识我?”
“渔州红翎之名,我听明远说起过。”薛蘅轻声说道,特别在“明远”二字咬得重了一点。
裴无忌正讶异天清阁阁主怎会到访大峨谷,一听便知事有蹊跷,又听空中传来数声雕鸣,抬头一看,见大白正与一只黑鹞并肩齐飞。他心中一咯噔,面上却不露出异样,笑道:“薛阁主,请!”
进营房时,哑叔先下马,再将薛忱抱下来。哑叔身形高大,比裴无忌还高出半个头,薛忱在他怀中,象个瘦弱文静的少年。裴红菱觉得奇怪,跟在旁边看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在薛忱的双腿之上。裴无忌正引着薛蘅进屋,见状喝道:“裴红菱!不得对薛神医无礼!”
裴红菱吓了一跳,跺脚道:“大哥!你这么大声,会把我吓出病来的!”
“你胆子大,吓一吓也没事。”旁边的副将钟飞笑道。
“谁说的?!”裴红菱叉着腰道:“我从小到大,已被大哥吓出了很多病,好不容易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