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了很久没有敢出被窝,因为害怕一出被窝一切就成了定局,无法挽回。
桌上留了一张纸,是韩子玉的笔迹。他说,“我离开了,这所房子留给你,你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那里住了整整一个夏天,一直在等他回来,回来告诉我只不过是一个玩笑。但是他始终没有回来。
九月,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只身一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大学生活如我所想的无趣。或者也许并不是它无趣,而是我已无心。
无心上课,无心交朋友,无心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看着楼下痴情的男孩子捧着大束的玫瑰追求心爱的女生,同学们嘻嘻哈哈起着哄,被追求的女生浅笑嫣然无限娇羞。我往往笑而不语。
舍友们总嫌我沉默寡言,又私下议论我一个大男人却爱干净的怪癖。我心想,原来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变成了韩子玉的模样。
男生们聚在一起讨论隔壁班的女生,压低声音说些低俗玩笑,我听着也只有笑而不语。他们问我喜欢怎样的女生,我还是笑而不语。又问我有没有跟女生上过床,我……感叹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
校园里到处欢声笑语,连空气都是跃动的。大家都好像刚刚获得自由的小孩,逃离了束缚自己十几年的枷锁,恨不能上天入地,翻天覆地,惊天动地,要拼命快活,拼命疯狂,要玩到筋疲力尽。
只有我,经历过一番生死别离,看过了人生许多可能与不可能的变数,现在好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奄奄一息,心力憔悴。
我的世界尚是灰色。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染上色彩。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
直到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二十多岁女孩子的声音,她第一句就问我是不是何尔萌。我说是。她沉默了良久,说,你好,我叫韩娇。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以为产生了错觉,因为我是知道她的,却没想过她会有事联系我。韩娇,是韩子玉在国外上学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顿了一顿,突然说:“我哥哥的葬礼,你来不来?”
我说:“你说谁?”
“我哥哥,韩子玉。”
她说,韩子玉上个月离世了。死于肾衰竭。
我颤抖着声音说怎么可能。她说,听说是几个月前被刀子捅伤的地方造成了唯一的一颗肾脏破损,手术不及时,引发了大面积感染。
我觉得真是讽刺。站在灵堂前的人们都穿着黑衣,一脸悲怆,韩叔叔,韩娇,还有我。可是我们有什么资格祭奠韩子玉?伤害他最深的人,就是我们。
他把一颗肾给了患肾衰竭的妹妹,自己却因肾衰竭而死去。我很想问问,为什么别人生病的时候要他来救,他生病了却没人来救?
他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可是却比谁都要心疼把自己养大的小姨,她所有的任性胡来,他都默默承担,从不责怪她,只是自己替她弥补过错。可是现在韩子玉孤单单地躺在这里,她呢?她在哪里?
还有韩叔叔。说是不恨,怎么能不恨呢?但是韩子玉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甚至连袖手旁观、远远地看他倒霉都做不到。尽管不承认,却还是顾念着血浓于水的感情。可是韩叔叔,一次一次让他寒心,真的配做一个父亲吗?
而我……这个害他死去的罪魁祸首,最后对他说的,竟然是恨他。
他是一个好人。老师说,长大以后就不可以用“好人”“坏人”来形容一个人了。但我知道,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他一生想要做的,不过是保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自己遍体鳞伤。
韩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朝我走过来,手里抱着一个很漂亮的木头盒子,上面小蝌蚪一样的笔划写着一个大大的字。她对我说:“哥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终于看清,盒子上写着的,是一个圆圆的“萌”字,很可爱。我没有说话,双手接了过来。
盒子里是一只造型古朴的陶埙,陶埙肚子上墨线简单几笔勾画了一个小小的少年,少年身上穿着围裙,手里拿着勺子,脸上是傻傻的笑容。
那少年是我。
“哥哥说,后来他听说陶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为死去的人打造的居所,所以就不再送陶罐给任何人了。他还说,以前从没有做过埙,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手做陶埙,不知道音会不会不准,要你时常吹吹看。”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哽咽。
人陆陆续续走了,我却不肯离开。因为我害怕一离开,就真的,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至少,至少我还离他很近。就好像他不曾离开。
突然下起了雨。人都散尽,我终于哭了出来。
我想起与他朝朝暮暮快乐的日子,想起每天放学时迫不及待看到他的心情,想起他在办公室里假正经欺负我的样子,想起他每天睡前唠叨我有没有洗脚……
想起他奋不顾身为我打架,想起他不言不语却很细心的照顾,想起他总是拿顽劣的我无可奈何,想起他整夜整夜温暖的怀抱……
他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很紧很紧,我想要翻身都不能,轻轻一动,就被睡梦中的他捞回怀中,然后抱得更紧……
还有我做的饭,我知道,很难吃,可他却似乎总是吃得很开心。我还沾沾自喜向他邀功,说你看,多亏了我何大厨,改掉了你每天下馆子的臭毛病。
想起他躺在我的腿上说过的话,要么给我一段平凡的人生,要么给我一个可以长久相伴的人。我听了好心疼,好想帮他实现,好想永远永远陪着他。
可是我没有做到。我做的一点都不好,到最后还那样伤他。
我好恨,他最后离开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他的身旁。
为什么他最艰难的岁月,我没能陪在他身旁;他最难过的时候,我也没能陪在他身旁;就连他最后最痛苦的日子,我也离他而去。为什么我遇到他那么晚,又为什么是那样的情况,而不是一个单纯美好的遇见。
他捐肾的时候,独自一人上手术台,该是害怕的吧,那时我还不认识他;这一次,他也早就得知了自己的病情,深夜里一次一次强忍剧痛,最后终于倒下,住进医院,接受透析,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该是绝望的吧……这时我已经认识了他,却又离他而去。他总是独自承担,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起。
为什么我最困难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而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
我终于知道他说的“就到你高考结束吧”是什么意思。
他笑起来很好看。不知道他每一次对我笑的时候,是怎样心情。
我在想,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的。他明明是最善良、最勇敢的人,短暂的一生却如此坎坷。大概是因为他太过美好,上天才安排给他一个戏剧般起起伏伏的命运。
他如烟花般灿烂过许多人的生命。然后陨落。
我哭到无法呼吸,哭到几欲昏厥。这下,我真是什么都没有了。我想,我人生中一半的眼泪,都在这一年中流走了。
我跪在那里,抱着相片,最后对韩子玉说:“羊羊哥哥,其实我不恨你,我恨的只是,不能成为你的唯一。”
这才是心里的话吧。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说出。
(尾声)
一觉醒来的时候,阳光斜斜洒在了眼皮上,明晃晃的。
我尚有些迷糊,理不清思绪,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有千斤重。感觉莫名的难过,难过得想哭。
稍稍翻了个身,觉得手指碰到什么东西,凉凉的,薄薄的,类似纸张。
睁开眼睛一看,是报考志愿表。不知何时被从书包里拿出来了,压在了身子底下。
我突然惊醒,想起梦里……
急急转头去看,只见一个人背对着我躺在床的另一边,身上穿着白色的背心,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房间是熟悉的房间,装饰也丝毫未变,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我晃了晃神,不能动弹。又看看手里的志愿表,明明是昨天考完试才发下来的,只填了一半,还未完成。
心里沉甸甸的重量突然消失不见,甚至有一点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原来只是一场梦,原来都只是一场虚惊的噩梦!
我立即撕碎了手里的志愿表,把碎片全部扔到了地上。掀开被子扑到旁边那个熟悉的人背上,两手两脚都扒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不撒手。
“羊羊哥哥,羊羊哥哥……还好你还在……我不去外地上学了,我哪里都不去了,我不要跟你分开……”那场梦,原来是警钟。梦里那样沉重,那样真实,告诉我,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害怕极了,我不要再失去了,尤其不要失去他。
梦里他不在了,才发觉他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好。现在我醒了,却没有忘记那追悔莫及的心痛感觉。
他没有回应我。
“不管了,我不管了!”我啃着他的肩头说,“全世界我也不管了,死也不要再离开你半步了!唉,这就是孽缘吧……孽缘就孽缘吧,我认命了!这辈子就死死赖上你了……”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
很久之后,听到他有些吃力的粗喘。我抬头,看到他额上和颈间渗出豆大的汗珠,眼睛紧紧闭着,似乎有些痛苦。
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莫名生出不安来,我问他:“羊羊哥哥,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
我拉开被子,看到他紧紧捂着肚子的手,在剧烈颤抖着,仿佛忍着剧痛。
我一惊,心想,难道他真的跟梦里一样……
“羊羊哥哥!”我惊呼了一声,便去找手机,“你等一等,我找救护车来……”
“不用……”他拉住我,“我预约了医生,待会儿九点半去医院。”
“去……做手术?”我试探地问。
“嗯。”
“什么手术?”
“阑尾炎……”
(后记)
“阑尾炎啊?嗨……”何尔萌松一口气,“不过……怎么会突然阑尾炎了呢?”
“因为……昨天晚上……运动……”
何尔萌摸摸下巴,恍然大悟:“哦这样啊……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昨天一时兴起没悠着来……”
“萌萌……”韩子玉虚弱道,“扶我一下,时间快到了,我去医院……”
“哦……很疼吗?”
“还……还好。”
“还能忍吗?”
“能……”
“哦……”何尔萌心想,真是嘴硬,不是爱忍着吗?那再忍一忍吧,“想去医院啊?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何尔萌再次扑到韩子玉身上,捏着他的下巴逼问:“你爱我吗?”
“唔……”
“不许逃避,快回答!”
“疼……”
“快回答!这个问题很严肃的,我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个才差点失去你的!呃……虽说是在梦里。”
“嗯。”
“‘嗯’是什么?你就不能说出来吗?‘爱’也不说,‘喜欢’也不说,让我猜啊?气死人了!快说,你是爱我,还是仅仅对我心存愧疚?”
“……”
“说!”
“我昨天不是说过了么……”
“昨天?昨天你不是说……不要再见了么?”
“你……你听岔了吧,我说的是……明天开始,不要再这样了。”
“啊你说的是‘不要再这样’不是‘不要再见’啊?哎呀我听错了。不过都怪你!害我伤心半天,还做了一个好大好长的噩梦呢!吓死我了!真是的……唉不过这和你说爱不爱我有什么关系?”
“唉……萌萌你还真是……沾枕头就着,连句完整的话都不听我讲完,我后来……后来还说……”
“说什么?”何尔萌急不可耐地把耳朵凑到韩子玉唇边。
韩子玉淡淡一笑,轻轻吐气:“我说……”后面便没了声音。何尔萌感觉到耳廓突然一阵湿热,酥酥麻麻,身子不由得一软……
“哇呜哇呜哇呜哇呜——”楼外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何尔萌赶忙起身跑到窗边,推开窗子大喊:“喂救护车,在这里!对对对这里这里——”然后又回去帮床上的韩子玉穿衣服,说:“走吧先去医院。不过记住啊,你欠我一个答案。”
“你叫的救护车?”
“对啊,不然还真的狠心让你在这儿疼死啊?出租车也不好打的现在。”
“萌萌,你知道叫一趟救护车要付多少钱吗?并且你知道我现在是破产了吗?”
“……还要付钱?有天理没!”
“……”
做完阑尾炎切除手术后几天,两人去医院复查。何尔萌坚持逼韩子玉去做了一套全身检查。见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他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