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索恩沉默下来,却仍然不言语,神色间极为不快。那个伯父看实在劝不动,只能怒气冲冲的回去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罗斯索恩回本家去的时候,接到他母亲想跟他“谈谈”的消息。
罗斯索恩的母亲帕翠霞是意大利人,早年从政,后来从商,整个家族中出了名的铁娘子,手段和魄力比起他父亲来过了十倍都不止。罗斯索恩能在家族这一代中坐稳第一人的位置,跟他这个强势的母亲也有很大关系。
当帕翠霞在办公室里见到儿子的时候,满面笑容的上去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小半年不见了,你看上去还是那样精神……来喝点什么吗?威士忌来一点吧?”
她穿着名家设计的黑色职业套装,看上去非常精明强干并且富有魅力,完全看不出是年近六十的女人。罗斯索恩对他母亲微微笑了一下,说:“不,我回去还要开车——不过如果有红茶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
帕翠霞的秘书欠了欠身,走出办公室,体贴的关上门。
“好了,现在让我们抓紧时间来谈谈你和你那位年轻朋友的事。你的伯父已经把一切情况都告诉我了,你那位朋友的事迹我也从香港的一些熟人那里知道了个大概。”帕翠霞坦荡的摊了摊手,表示她完全不在意让儿子知道自己的调查行动,“好吧,我不得不说,我完全认同你伯父的意见——那位年轻的黑道公子真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罗斯索恩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能在这一点上取得共识我真是太高兴了。现在,开诚布公的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把他留在身边?你看中他的什么,身后的势力?还是他本人的智计让你获益匪浅,以至于让你不舍得把他交出去?”
罗斯索恩笑了起来:“母亲,我又不是艾克·蒂华纳那样的公子哥儿,连家庭作业都要求助于他才能完成……再说势力什么的他压根就没有,他已经是个官方名义上的死人了。”
帕翠霞表示肯定的“哦”了一声,“那么是因为你们之间存在着深厚的友情,所以你不愿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死?如果你担心这一点的话,我担保那不会发生。我可以出面去置办一处别墅,让他搬到里边去,掩盖你曾经庇护于他的事实。这样既可以保护他不被袁家找到,也可以堤防他一旦被找到后,袁城发现你曾经包庇过他谋逆的小儿子。你看这怎么样?”
罗斯索恩皱起眉,显然思虑良久,却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想那样做。”
帕翠霞看着自己的儿子,连他脸上没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放过。她的眼神深思渐渐转为明了,最终她咳了一声,缓缓的问:“那么,也许我可以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袁家那位小公子据说十分秀丽,性格也非常吸引人,而你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慢慢发展出了超越一般友谊的感情,以至于你不舍得让他离开美国回去香港……我这样说你认同吗,亲爱的儿子?”
罗斯索恩这次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就那样看着他母亲,微微笑着不说话。
帕翠霞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也不强迫他立刻就作出回答,反正结论如何他们母子俩都心照不宣。她叹了口气,摊开手说:“我无意强迫改变你的性取向,不过我要求你在作出决定之前,好好的想过这个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既然选择爱上一个人,就必须承受他给你带来的一切,我希望你像个男人一样对待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气才选定下来的情人。宽容和仁厚都是必需的,同时承担责任也是必备的良好美德。这些美德可不是说说就算了,你这位朋友——姑且称之为朋友吧——他的背景十分复杂,同时也并不是个良善友爱的好人,所以他带给你的麻烦一定出乎你的意料。我只希望你能把今天在我面前所作出的决定贯彻下去,就算将来遇到什么挫折和困难,也不要轻易作出会伤害他人的事情。作为你的母亲,我不想干涉你爱上了谁或者想跟谁上床,我只希望你时刻记住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负起责任来,并且永远不为自己作出的决定而后悔。这你能做到吗?”
罗斯索恩缓缓的道:“我从来都没有让你失望的,母亲。”
帕翠霞点点头:“这样就好。如果有一天你到我面前来哭诉说你上当受骗了,想放弃想反悔了,我可是要把你一脚踢开的。”
秘书在门外敲了敲门,随即端着两杯茶走了进来。
“喝过茶就赶紧走吧,”帕翠霞完全无视了她儿子还想说什么的意图,铁口直断的下了逐客令:“我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忙呢,复活节的时候再一起回家去吃饭吧,希望到那时你看起来还像现在一样精神。”
罗斯索恩点点头,彬彬有礼的举杯向他母亲致意:“遵命,亲爱的女士。”
朗白对罗斯索恩家里的事情并不清楚,他也完全没有兴趣去弄清楚。
事实上,他最近生活的重心都放在另一件事上——
给袁家找麻烦。
袁城十几年来治下极严,整个家族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一般外人是绝对找不着袁家的麻烦的。但是朗白从小生活在权力核心中,机密隐晦的材料和文件都能随手取来,除了袁城之外,估计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家族了。
以往他也看出袁城治下的一些弊病,但是他都忍着不说,因为就算说出来也对他毫无益处。他只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上台,雷厉风行的改革掉这些弊病,赢得家族众人对他刮目相看,上下对他尊重俯首,这才不枉他母亲生他到世间来活过一趟。
这些隐秘的期待在现在看来都成了镜花水月梦一场,朗白也不愿再去想这些让人伤心的回忆。他现在显然没有跟袁城作对的实力,但是小小阻挠他一下,让他心里不爽一会儿,朗白还是做得到的。
比方说他知道袁家从几个重要供货商那进货的价格,他就让人偷偷的在道上散播,结果惹得几个供货商一起来找袁城抗议,说袁城同志你也太不厚道了,你得了便宜还大肆声张,不是故意让我们难做人吗?我们还有其他客户要伺候呢!
袁城当然是不认账的,但是他又疑心是以前袁骓手下的那些人故意来给他使绊子,毕竟进价方面的机密也没几个人知道,供货商也绝对不可能自己说出去打自己的招牌。袁骓手下的人嚣张跋扈久了,而他们主子又被袁城贬到了台湾,难说他们心里是不是在记恨袁城,记恨袁家。
袁城原本就深恨太子爷手下那些人不给小儿子脸面,活生生把小儿子往谋逆那条不归路上逼。这一下给他抓着了把柄,他立刻将袁骓手下那些人打的打杀的杀,牵连了一大批人,手段极其残酷强硬,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朗白当然不出声,远远的呆在美国看笑话,看得心里十分解恨,晚饭都多吃了大半碗。
再比方说,朗白知道袁家出货时走的几条秘密航线,各个码头的情况他都非常熟。他派人故意散出消息,引来道上一些不讲规矩的帮派黑吃黑,在墨西哥边界线上劫了袁家不少军火。
袁家毕竟是个庞然大物,虽然每次损失都不大,但是被几只小苍蝇盯上的感觉真不好受,惹得袁城简直烦不胜烦。最终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亲自飞往墨西哥去抓了一大批人,又把墨西哥分公司的高层领导全都丢进了监狱,弄得当地沸沸扬扬。
这当然伤不了袁城的根基,但是让他无比心烦,让他平白无故多出不少额外的事情来。今天是墨西哥绑架分子又惹麻烦了,明天是道上又传出袁家什么花边小道新闻了,后天是哪里哪里的货又走得不太平了……袁城简直一天都歇不下来,一歇下来就要出事情。
好不容易把供货商安抚好,把那帮墨西哥人处理完,把一天到晚只知道胡说八道的香港小报拎拎清,突然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
政府突然派出专员来,问他有关于当年跟索马里海盗联手,迫使美国奥兹诺克军火公司破产的事情。
袁城只觉得奇怪。当年他做这件事的时候非常隐秘,详细知道内情的,也不过就几个人而已。事后那些穷凶极恶的索马里海盗不是被他肃清就是被他招安了,连韦伯克·罗斯索恩都被杀了,谁把这件事捅到上边去的呢?
专员看他脸色不好,忙拍拍他的肩,说:“兄弟啊,我们都知道你最近家里……咳咳!但是再伤心也不能糊里糊涂颠三倒四的啊,你看看你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哀毁过度啊你!最近袁家小麻烦不断吧?到处有人议论吧?肯定是出内贼了嘛!赶紧好好查查吧!我跟你说,就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人趁着你伤心难过、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来作乱,这种事情什么地方都有,你得好好警惕起来!你想想看,你那在天上的小儿子要是看见你这么痛苦的样子,他会怎样加倍的伤心?你这不是让孩子走得不安心嘛!”
袁城心里剧痛,脸色都变了,半晌才勉强道:“这件事情就……就别提了。”
那专员看他这样,只能充满同情的叹了口气不提。上边原来有这样的想法,想挑一个跟那位袁小公子长相、性格都差不多的孩子过继给袁城,好歹能让他有个念想,不至于哀毁过度,一心想跟了小儿子一起走。毕竟袁家在道上的地位举足轻重,袁城要是倒下去了,有哪个家族能替政府管起他们的事业呢?
但是据说袁小公子长相极其出挑,一时半刻还真不容易找到跟他相像的人。再没找到之前,那专员也不好跟袁城提起这件事,毕竟万一真找不到,让袁城有了希望再狠狠的失望一次,估计他很难受得了。
那个专员只能拍着袁城的肩膀:“说什么都没用,兄弟你还是先查查袁家内部吧,最好从你身边的人开始查起。唉,知道你烦,但是没办法啊!人走都走了,日子总是要过的!”
袁城简直痛如刀绞,半晌说不出来话,最终也只能低低的苦笑了一声。
60、巧合之巧合
朗白走后的第二年冬天,某天深夜,袁城突然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幽长深黑的隧道里,朗白穿着临死那天的一身白衬衣、黑长裤,遥遥站在隧道尽头最黑暗的地方,清瘦而孤寂。
袁城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了,他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想伸出手去够他的小儿子,但是朗白只站在虚空中静静的望着他,神情非常悲伤。
“阿白,阿白!”袁城声嘶力竭的呼唤他,“阿白,回来!爸爸在这里,快回来!”
朗白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袁城一遍遍叫得要绝望了,只见他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右手上赫然是一个鲜血淋漓的空洞。
“爸爸,你为什么要打我?”
袁城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站住了,张开嘴叫不出声音,手脚都沉重得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朗白慢慢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爸爸,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的身体都不完整了,连全尸都没有了……”
“连完整的身体都没有了……”
“爸爸……”
“爸爸……”
袁城猛的坐起身,脸色灰败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老管家在书房外轻声问:“先生?快两点了,还不休息吗?”
“……不,不用。”袁城慢慢回过神,只见周围是自己的书房,面前还摊着电脑和文件纸笔,墙角里的座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刚才只不过是累极了躺在书桌上做的一个梦而已。
但是梦里的一切都那样清晰,那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楚的看见死去后的朗白,穿着衣服,光着脚,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清晰可见,还有鲜血淋漓的残缺的右手。一切都仿佛是真实存在的,仿佛触手可及,完全不像是个虚幻的梦境。
袁城少年时期移居香港,已经在这座岛上生活了几十年,对迷信神鬼的事情是有点相信的。朗白死去整整一年,不论袁城多么痛彻心肺,都没能梦见过他一次。他一开始猜测是小儿子痛恨自己,说了来世都不愿意相见,那肯定这辈子也不愿意托梦的。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感觉,都让他恨不得自己去死一次。
今晚是他第一次梦见死去后的朗白,他来问他父亲,为什么连个全尸都没留给他。
袁城在黑暗的书房里坐了半晌,恍惚间觉得小儿子问得很有道理,他是有手有脚完完整整的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怎么能在走的时候,反而丢下了一只手呢?
他小儿子是最秀气最好看的,弹得来琴画得来画,甚至绣得一手好屏风,那只手却偏偏被毁了,叫他如何走得安心?
袁城猛的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