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城难得这样有兴致的提议,朗白却没有像平常那样温和的表示赞同,而是淡淡的哼了一声。
那倒不是他表示不满——朗白这种性格的人,就算心里再不满,脸上也不会表现出来分毫。
他这样冷淡的回应,纯粹只是因为身体实在不舒服,没力气发出更多的音节而已。
袁城仿佛完全不在意一样,又叫了一声:“阿白?”
“是。”
“你的成年生日就要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朗白沉默了一下。其实他的生日还差一个月——风清月朗,露重霜白,他是初冬一个凌晨出生的,所以才被起名叫朗白。他那位出身微贱的母亲倒是也有些文学素养,没给他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现在刚刚深秋,袁城提起这个话头,似乎是太早了。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朗白又补上一句,“谢谢父亲。”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你家族成员账户里的资金,上次买房子差不多都花掉了吧。那些私房钱什么的,我看也没剩多少了是不是?”
“没事,还吃得上饭。”
“还有前几年,我记得你总是想要袁骓那架公务座机?不过你当时太小了,要来也没什么用处。正好你满十八岁就可以自己去考驾照了,趁这个机会,干脆……”
“我晕机,爸爸。”
袁城终于闭上了嘴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朗白走在他身后几步远,拉着缰绳的手几乎都没了知觉,马背上的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疲惫不已,甚至连头颈都一阵阵发晕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说:“爸爸,我们回去坐一会儿吧。”
袁城没有理他。
“爸爸……”
朗白叫完这一声,似乎尾音都有些微微的发颤。
袁城还是无动于衷的走在前边。
朗白终于眼睛一闭,手一松,直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砰地一声闷响,朗白没有摔倒在草地上,在他倒下来的刹那间,袁城猛的打马掉头,一把接住了他。紧接着他顺势一捞,把小儿子凌空加起,紧接着扔到了自己的马背上,稳稳的贴在了自己身前。
朗白有气无力的倚靠着父亲,脸色苍白,全身冰凉。袁城一手抓着缰绳,一手用力把他的冰凉的手握在掌心里,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捂了半晌,才听他低沉的说了一句:“你身体这样虚弱,就算我死以后留一部分产业给你,你又能支撑多久呢?”
朗白头微微后仰着,靠在袁城的肩膀上,虽然一点血色也没有,脸色却仿佛深潭一般深不见底:“这都什么年代了?冷兵器时代早就不去不复返,肉体能支撑精神的延续就足够了,人真正强悍的地方是脑子。”
袁城看着他的脸色,心里微微一动。袁家继承了这么多代,出了这么多子孙,然而骨子里最像袁家人的,却是这个不名誉的私生子。
大概是人身体越柔弱,精神就会越敏锐、越警醒。因为他们无法像体格健壮的人那样冲动行事、潇洒快意,所以这种人往往更善于忍耐,善于机谋,也善于借刀杀人。
如果朗白这样慎密而冷静的个性,能出现在袁骓身上的话,那么袁城根本不用在掌门这个位置上干到老死,直接把任务往大儿子身上一丢就可以了——袁家交给这种人,比在袁城自己手上还要妥当呢。
袁城心里默默的想着,半晌笑了一下,轻轻抚摩着小儿子的脸:“我知道一般的礼物你不在乎,但是有一样东西肯定你是想要的。等到你生日的时候我再给你个惊喜。”
朗白睁开眼睛看着父亲,微微的笑了一下,看上去非常感激又非常温顺。
——只是看上去而已。
当袁城这样骑着马搂着小儿子回到场外的时候,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周正荣几乎要石化了。他知道袁总宠小儿子,但是把孩子这样亲昵的搂着,跟宝贝似的,这这这!这也太溺爱了吧!
袁总你这么多年没续娶,该不会是小公子反对你给他找后妈吧?!你这样溺爱孩子是不对的啊喂!
袁城抱着朗白,轻轻松松跃下马来,立刻有人上去牵走马匹,有人上来端水倒茶。袁城似乎心情相当好,一边扶着朗白,一边朗声大笑着:“老周!让人去美术馆订两张票,下午我陪阿白去看画展,你们自己出门找乐子去吧。”
那帮手下一个个心中暗喜,小少爷你真是我们的福音!你一露面袁总就放我们大假!只有周正荣有点忧虑:“袁总,您跟小公子出门逛街可以,但是总得有几个人跟在边上对吧?万一出了什么事……”
“哦,我这么大个人,还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周正荣无语泪流。需要重点保护的是您老吧袁总,您在自己儿子面前逞什么英雄啊?
“我们两个出去逛逛,要那么多人跟着干什么。阿白你说是不是?”
朗白就着佣人的手喝了几口蜂蜜水,脸上似乎恢复了点血色,听到袁城让人去订票的时候,他神情极其的冷淡甚至不快;但是袁城转过头来问他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又显得十分平静温和:“父亲是怎么吩咐的,就按父亲的吩咐来办。”
周正荣站在对面,看得很清楚,心说这位小公子怕是不愿意陪父亲一起出门逛什么街、看什么画展。这不是明显的么,骑了大半天的马,风里头吹了一下午,累得都不想站了,谁愿意再出门逛美术馆?
但是袁城毫无觉察,简单收拾了一下,叫了一辆车,带着朗白从跑马场开了出去。
市区离这里不远,半个小时的车程。朗白隐约还觉得头晕,不想说话,袁城也不在乎,只把他轻轻搂在自己身边。
到达市区的时候画展还没开始,袁城不想呆在车上处理他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于是问朗白:“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朗白摇摇头。
袁城想了想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朗白不知道父亲今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的,又是骑马又是画展,现在还要带他去吃饭。难道吃完了饭再一起去看电影?这是什么,约会不成?
袁城没理会——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察觉小儿子在想什么。他带着朗白一块儿,两个毫无逛街经验的人,在唐人街上整整来回转了三趟,最后终于选定了一家地势偏僻的小饭馆。
店面不大,生意平常,显然菜单上的选项也十分单一。在唐人街呆过的人都知道,国外这种低档次的中餐馆能提供的饮食有限,大多都是叉烧饭、烤鸭饭、排骨饭……等等,几乎每家餐馆的菜单都是大同小异的,价格也都相差无几。你进了这一家跟进那一家,吃到的东西几乎没什么不同。
袁城接过菜单,看了一眼,十分淡定的说:“海胆刺身。”
朗白连菜单都没接,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对侍应生微笑:“一样。”
“……”侍应生汗了,“先生,我们没有海胆刺身,我们是中餐馆。”
袁城说:“那好吧,螃蟹面。”
朗白继续微笑:“一样。”
“……”侍应生说:“先生,我们也没有螃蟹面。我们只是家小餐馆。”
袁城皱眉,显然十分不满:“那你们有什么?烛光晚餐可以准备吗?”
“……”侍应生看了眼外边大亮的天色,又看了看一楼零星的几桌客人,“对不起先生,我们可以帮您把窗帘放下来,光线调暗,其他客人都请走,再帮您准备一支蜡烛,但是这个花费……”
袁城默默的从卡夹里抽出信用卡。
侍应生极有职业素养地、动作极度迅速地接过信用卡,礼貌的道了声谢,紧接着问:“可是先生,就算放一支蜡烛在您的桌子上,您也是需要吃东西的。您还继续点餐吗?”
袁城的脸色已经不能仅仅用漆黑一片来形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朗白彬彬有礼的打断了他:“给我们来两份猪排饭好吗?”
于是,掌控着东南亚军火行业的、威名赫赫的黑道教父袁城,和他最宠爱的小儿子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就着浪漫温馨的烛光,在宁静到几乎死寂的气氛里,各自埋头吃了一份……价值八块五毛钱的猪排饭。
当然了,为了营造两人世界的浪漫气氛,袁城付出了包下全场的费用,以及一笔相当不菲的小费。
然后他面瘫着,在侍应生仿佛看精神病一样的目光里,沉默着走出了那家小餐馆的门。
“爸爸,”朗白安慰说,“没什么的,我来美国上学之前,也不会自己点菜的。”
“……”
“爸爸。”
“嗯?”
“别伤感了,”朗白叹着气,拍拍父亲的肩:“我们只要祈祷那位侍应生这辈子都别在报纸上看到您就好了。”
“……”
34、约会
袁城平生第一次,在不需要出席任何剪彩、庆典及正式场合的情况下,自愿走进美术馆的门。
这倒不是因为袁城觉得美术馆是个多好的约会场所,主要是因为他对小儿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端着一盘颜料,拿着一支画笔,侧着身体坐在一副油画前,举止优雅、神情宁静——那真是最适合朗白的形象了。
当然朗白也很适合弹钢琴,但是静静的在演奏会里坐上几小时,那实在是要了袁城的命。
美术馆里游客不多,大理石地面光洁铮亮,一眼望不到头,刻着精美浮雕的白色石柱一直延伸到高大的天花板上,只要抬头望去,就可以看到头顶巨幅的画像。天使军团扇动着丰满雪白的翅膀,神像屹立在视线正中,以一种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俯视着地面,让人一抬头就感受到那惊人巨大的权威扑面而来。
袁城显然对这些现代艺术史上著名的画作和雕塑没有丝毫兴趣,就像走马观花一样随便的看了一圈,就扭头去找朗白——叫他陪朗白一起看对他来说也是受罪,朗白可以在洪恩?米罗的雕塑前默默凝视半小时,袁城一开始还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阿白?”袁城心里着实惊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小儿子正站在一幅裸女像前,面对着画中的五个奇形怪状的裸女,目光沉醉、满脸肃穆!平时别说是枪支炮弹了,就算一支纯金铸就的沙漠之鹰放在他眼前,都休想得到他这样虔诚的目光!
“……这有什么好看的?”袁城扶着朗白的肩膀,对着裸女们看了半晌,才勉强逼自己不耻下问了一句。
“看她们的眼神,那些少女们的眼神……还有独特的、几何形体的立体手法,让人一看就立刻感觉到强大的视觉震撼力!”
朗白难得用这样热烈的语气赞美什么东西:“尤其是最后一个少女奇特的蹲姿!被画家赋予浓郁非洲气息的狂野,同时用复杂的色彩和线条,把她折叠的姿势全方位、全角度的表现在平面的画布中!这样具有攻击性的冲击力,难怪在当年受到社会各界强烈的抨击……”
袁城盯着那个姿态豪放、双腿大开的裸女,几乎整个人都僵硬了,心说这幅画当然会受到社会的抨击,公然画几个光身子女人出来发表于众,不受抨击才怪呢!
“真是现代油画立体手法的开山鼻祖啊!”
袁城嘴角抽搐了:“……阿白,这只不过是裸女吧。”
“是的,是裸女!”朗白嘴角挑起一点轻蔑的微笑,“但是,这可是毕加索画出来的裸女啊!”
他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在叹息袁城的无知一样,充满了同情、怜悯和一点点讽刺……袁城不仅仅嘴角在抽搐,连他脑门上的青筋都开始一突一突的跳了。
是的,他看出来了,朗白绝对宁愿把全部身家掏出来去购买这幅画!但是他绝对不会帮小儿子去买的!就算美术馆愿意出售,他也绝对不会把五个裸女像买回去挂在小儿子的床头上!
就算这幅画是毕加索画的也一样——要知道,《亚维农的少女》可是毕加索在妓院里画的啊!
袁城对所谓“优雅高贵”的绘画艺术,终于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在美术馆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袁城决定下次出门约会他宁愿去听弹钢琴,也不愿意逛美术馆了。
朗白却难得兴致勃勃,甚至在美术馆里来回走动、站立了几个小时,却一点疲态也没有。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心情极好,扭过头去问袁城:“爸爸,我们去吃晚饭好不好?”
袁城一愣,久久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半晌才说:“……好。”
这几年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小儿子主动邀请他一起共进晚餐。
这一下午的泡在美术馆里的无聊折磨,此时都显得格外值得——甚至大大物超所值了。
吸取了中午的教训,袁城正儿八经的挑了家高档法国餐馆,要知道虽然他对蜗牛沙拉、奶油汤这类东西并不热爱,但是法国餐馆可是吃烛光晚餐的好地方。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