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的眼睛。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出了石刚的名字,有人问石刚:
“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石刚回答。
我看到回答的人就是搓自己的眼睛的人,我终于认出了石刚,我激动地看着他
站起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让开,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
手扶住了我,像是怕我摔倒。然后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进了更衣室,那
几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来到了更衣室。我看着石刚擦干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他不慌不
忙地穿上衬衣和裤子,接下去他坐在了凳子上,穿上鞋开始系鞋带了。这时有人问
他:
“真的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他摇摇头。
他站了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帆布工作服,他将工作服叠成一条,像是缠绷带
似地把工作服缠到了左手的胳膊上,又将脱开的两端塞进了左手使劲地捏住,他的
右手伸过去捏了捏左手胳膊上的工作服,然后站了起来,提着毛巾走到了一个水笼
头前,打开水笼头将毛巾完全淋湿。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的移动使昆山他们站着的地方成为一片阴影,他们
看到了走出来的石刚,石刚站在了阳光下,他的左手胳膊上像是套着一只篮球似的
缠着那件帆布工作服,他的右手提着那条水淋淋的手巾,毛巾垂在那里,像是没有
关紧的水笼头一样滴着水,使地上出现了一滩水迹。
那一刻我就站在石刚的身旁,我看到昆山身旁的人开始往后退去,于是我也退
到了一棵树下。这时昆山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出了阴影,也站在了阳光里。昆山眯
起了眼睛看着石刚,我立刻抬头去看石刚,阳光从后面照亮了石刚,使他的头发闪
闪发亮,而他的脸上没有亮光,他没有眯起眼睛,而是皱着眉去看昆山。
我看到昆山将嘴上叼着的香烟扔到了地上,然后对石刚说:
“原来你就是石刚。”
石刚点了点头。
昆山说:“石兰是不是你姐姐?”
石刚再次点了点头:“是我姐姐。”
昆山笑了笑,将右手的菜刀换到左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说:
“你现在长成大人啦,你胆子也大啦。”
昆山说着挥拳向石刚打去,石刚一低头躲过了昆山的拳头,昆山吃惊地看了看
石刚,说道:
“你躲闪倒是不慢。”
昆山的右脚踢向了石刚的膝盖,石刚这一次跳了开去,昆山的企图再次落空,
他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脸对围观的我们说:
“他有两下子。”
当昆山的脸转回来时,石刚出手了,他将湿淋淋的毛巾抽到了昆山的脸上,我
们听到了“啪”地一声巨响,那种比巴掌打在脸上响亮得多的声音。昆山失声惨叫
了,他左手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捂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石刚后
退了两步,重新捏了捏手里的毛巾,然后看着昆山,昆山移开了手,我们看到他的
脸上布满了水珠,他的左眼和左脸通红一片,他弯腰捡起了菜刀,现在他将菜刀握
在了右手,他左手捂着自己的脸,挥起菜刀劈向了石刚,石刚再次闪开,昆山起脚
踢在了石刚腿上,石刚连连向后退去,差一点摔倒在地,等他刚站稳了,昆山的菜
刀又劈向了他,无法躲闪的石刚举起了缠着工作服的胳膊。昆山的菜刀劈在了石刚
的胳膊上,与此同时石刚的毛巾再次抽在了昆山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打架,我看到昆山的菜刀一次次劈在了石刚的
左胳膊上,而石刚的毛巾一次次地抽在了昆山的脸上。那件缠在胳膊上的帆布工作
服成了石刚的盾牌,当石刚无法躲闪时他只能举起胳膊;而昆山抵挡石刚毛巾的盾
牌则是他的左手,那条湿淋淋的毛巾抽到昆山脸上时,也抽在了他的手上。在那个
下午的阳光的阴影之间,这两个人就像是两只恶斗中的蟋蟀一样跳来跳去,我们不
时听到因为疼痛所发出的喊叫,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可是他们毫
无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你死我活地争斗着。这中间我因为膀胱难以承受尿的膨胀,
去了一次厕所。我没有找到炼油厂里的厕所,所以我跑到了大街上,我差不多跑到
了轮船码头才找到了一个厕所,等我再跑回来时,我忘记了大门口传达室老头的存
在,我一下子冲了进去,我似乎听到老头在后面叫骂着,可是我顾不上他了。等到
我跑回澡堂前时,谢天谢地,他们仍在不懈地殴斗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漫长的打架,也没有见过如此不知疲倦的人,两个人跳来
跳去,差不多跳出了马拉松的路程。有些人感到自己难以等到结局的出现,这些失
去耐心的人离去了,另外一些来上夜班的人接替了他们,兴致勃勃地站在了视觉良
好的地方。我两次看到石刚的毛巾都抽干了,抽干了的毛巾挥起来对软绵绵的毫无
力量,多亏了他的朋友及时递给他重新加湿的毛巾。于是石刚将昆山的胖脸抽打得
更胖了,昆山的菜刀则将石刚胳膊上的工作服砍成了做拖把的布条子。这时候隔壁
食堂里传来了炒菜的声响,我才注意到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饭盒了。
石刚湿淋淋的毛巾抽在了昆山的右手上,菜刀掉到了地上。这一次昆山站在那
里不再动了,他像是发愣似地看着石刚,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胜过他红肿的脸,他
似乎看不清石刚了,当石刚向右侧走了两步时,他仍然看着刚才的方向,过了一会
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拣起了自己疼痛的眼睛。石刚垂着双手站在一旁,
他半张着嘴,喘着气看着昆山,他看了一会后右手不由一松,毛巾掉在了地上,又
看了一会后,石刚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十分吃力地将左胳膊上的工作服取下来,那
件厚厚的帆布的工作服已经破烂不堪。石刚取下了它,将它扔在了地上。于是我们
看到石刚的左胳膊血肉模糊,石刚的右手托住了左胳膊,转身向前走去,他的几个
朋友跟在了他的身后。这时昆山放下了自己的衣角,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试
验着自己的目光。然后,我看到晚霞已经升起来了。
我亲眼目睹了一条毛巾打败了一把刀,我也知道了一条湿淋淋的毛巾可以威力
无穷。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我洗完澡都要将毛巾浸湿了提在手上,当我沿着长长
的街道走回家时,我感到自己十分勇猛。我还将湿淋淋的毛巾提到了学校里,我在
操扬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挑衅者,我的同学们簇拥着我,就像当时我们簇拥着昆山。
如此美好的日子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我将毛巾丢掉为止。我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
丢掉毛巾,那时候它还在滴着水,我似乎将它挂在了树枝上,我只记得我们围着一
只皮球奔跑,后来我们都回家了。于是我的毛巾丢了,我贫穷的母亲给了我一顿臭
骂,我同样贫穷的父亲给了我两记耳光,让我的牙齿足足疼痛了一个星期。
然后我丧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门,我沿着那条河流走,我的手在栏杆上滑过去,
我看到河水里漂浮着晚霞,我的心情就像燃烧之后的灰烬,变得和泥土一样冰凉。
我走到了桥上,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昆山,肿胀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他恢复了过
去的勃勃生机,横行霸道地走了过来。我突然激动无比,因为我同时看到了石刚,
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曾经受伤的胳膊此刻自在地甩动着,他走向了昆山。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消失,我的心脏“咚咚”直跳,我心想他们惊心动魄的
殴打又要开始了,只是这一次昆山手里没有了菜刀,石刚手里也没有了毛巾,他们
都没有了武器,他们只有拳头,还有两只穿着皮鞋的脚和两只穿着球鞋的脚。我看
到昆山走到了石刚的面前,他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我听到昆山声音响亮地说:
“喂,你有香烟吗?”
石刚没有回答,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盯着昆山。昆山的手开始拍打起
石刚的衣袋,然后他的手伸进了石刚的口袋,摸出了石刚的香烟。我知道昆山是在
挑衅,可是石刚仍然一动不动。昆山从石刚的香烟里抽出了一根,我心想昆山会将
这一根香烟递给石刚,会将剩下的放进自己的口袋。然而我看到的情景却是昆山将
那一根香烟叼在了自己嘴上,昆山看着石刚,将剩下的还给了石刚。石刚接过自己
的香烟,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接下去让我吃惊的情形出现了,石刚将剩下
的香烟放进了昆山的口袋。我看到昆山笑了起来,他摸出了火柴,先给石刚点燃了
香烟,又给自己点燃了。
这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靠在了桥栏上,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同时不断地笑
着。我看到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身体,一直看到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一直靠在桥栏
上,他们手里夹着的香烟不时地闪亮起来。这天晚上,我一直站在那里听着他们的
声音,可是我什么话都没有听进去。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在回忆当初
他们吸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可是我总是同时回忆出四种牌子的香烟——前门、飞
马、利群和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