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会看着庄园的大门,费伯伦警告我一步也不可以踏出去。他说,那条路上时常有野狼出没,它们能在一瞬间把我撕碎。
除了前几天,之后我只有在晚餐的时候,才能看见塞勒斯汀公爵。
公爵并不多话,他坐在长餐桌的尽头,沉默地陪我吃完东西——他什么也不吃,光喝酒,但是他从来都不醉。
星期六的晚上,我放下刀叉的时候,问他:“公爵,你不饿么?”
公爵摇了摇酒杯,确切地回答我:“并不会,孩子。”
“但是你没有吃东西。”我小声地说。
“有的。”塞勒斯汀公爵呷了一口酒,微笑地轻声说:“我有的,在你睡着的时候。”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我问他:“佛洛帕费庄园离这里很远么?”
“不会,但是有一段距离。”他回答了和费伯伦差不多的话。
“哦,公爵,我能到莰波娜的街上看看么?”我很快地接道:“跟老奥纳一起。”
塞勒斯汀公爵看了我一会儿,这使我的心口怦怦跳了起来,有些不安地揪紧了餐巾。公爵放下了酒杯,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我又补充了一句,“明天是礼拜天,公爵。”
“我不信教。”公爵站了起来,他听起来并没有动怒,只是离开了餐桌。我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公爵回过头看着我,指示说:“把食物吃完吧,要不然你没办法长大,孩子。”
隔天早上,老奥纳和艾薇儿都换了衣服,戴上了斗篷和帽子。老奥纳牵起我的手,温柔地点了点我的鼻子,“艾维斯摩尔,快点准备。”
我没想到公爵真的答应让我到莰波娜逛逛,老奥纳告诉我那里并不远,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路程,连马车都不需要。
老奥纳和艾薇儿撑开了伞,早上的日头并不强烈,不过她们看起来并不享受阳光。老奥纳还行,艾薇儿一直拿出手帕擦汗,用白色的斗篷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这是折磨。”艾薇儿摇头呢喃。老奥纳笑着说:“噢,妳看看艾维斯摩尔。”
我走在最前头,像只猴子一样地蹦蹦跳跳——费伯伦是个大骗子,这路上一头狼也没有,走下坡的时候,还能看见好些个女孩拿着装衣服的篮子。
老奥纳解释说:“这里有一条小河。”
“看,莰波娜的一群野孩子。”艾薇儿扬了扬下颚。她指的是从后方跑来的一群小孩子,他们的穿着随便,动作无礼地去拉扯女士的裙摆。篮子打翻了,女孩尖叫着抡起棍子追打他们,但是他们笑着躲开了,像一阵风一样地跑个没影。
莰波娜是个小地方,它只有几间小铺子和酒馆,镇民偶尔会往我们投来视线,多数人都认得老奥纳,不过他们除了点头之外,并没有做什么交谈。
小镇里有一间教堂。
老奥纳把我放在外头,她亲切地推着我说:“快进去吧,他们还在做祷告。”
艾薇儿拉紧了斗篷,“亲爱的艾维斯摩尔,你赶紧吧,我快受不了了。”
那时候,一阵马蹄声拉走了我的注意,我别开眼去看。
那是一辆马车,刚好在转角的地方,让我没办法瞧清座上的人。
但是我的脚动了起来。
“父、父亲……!”我听见我的声音说。
我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拔高了声音喊着:“……父亲!父亲!!”
“艾维斯摩尔!”我听见有人在后头叫着我,但是这远没有前方的马车来得清晰、深刻。
父亲——
『哦,艾尔,你是个好孩子。』
『把你的奶酪让给科比吧,艾尔,你是个绅士,对不对?』
『奶奶是爱你的,艾尔。你是我的孩子,我爱你,艾尔。』
『鬼知道你的父亲是谁!黑发黑眼的杂种!你的父亲是肮脏的阿拉伯人,或者是波希米亚人?!』
『你和你的母亲愚弄了我!你们都把我当成傻子,把我当成没用的家伙……妈妈还把我当成孩子,丽里也看轻我……你也在轻视我,艾维斯摩尔!』
枪声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父亲——!!”我尖锐地叫着。
血色弥撒第三回
我醒来的时候,红色的日落笼罩了整个莰波娜,还有这片庄园。
在满目的殷红之中,我看见了一抹清冷的银色,还听见了费伯伦在房间里踱步的声音。
“他突然昏倒了,所有人吓坏了。”费伯伦也许正在滑稽地在比手划脚:“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叫了声父亲,然后就冲到路上去了——人类孩子的脑子就是块软棉膏,轻易地就能被畜生给踩碎了。”
“哦!亲王、不,公爵,我不是在诅咒他。”
“这很奇怪……也许不能留下他……父亲?他父亲是……”
费伯伦的声音渐渐地模糊了起来,我听见门合上的声音。
铿的一声,好像把一切都阻隔了。
塞勒斯汀公爵在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直到他走过来的时候,才把他的面目看清楚了。
公爵把银发扎成了一束,搁在脑后,这使他看起来更加地年轻,好像只比父亲大一些。
父亲,噢,父亲……
公爵就像之前那样,在床边坐了下来。我想拉上毯子,但是他戴着白手套的手阻扰了我。那只手挡在我的面前,摊开来。
掌心中央,有一枚镶着黑色宝石的戒指。
“你遗忘它了,孩子。”公爵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我试图辩解,公爵像是在耍戏法一样地把手一握,再摊开的时候,戒指就消失了。
我望向他。公爵的眼睛像是混杂了其他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浑浊阴暗,不过也许那是我的倒影。
仿佛过了很久,外头全暗下来了。床边雕柱上镶着的那会发亮的宝石起了作用,它发出了微弱的光芒。
“摩根?柏金,”我看着他,想起了梅米娅太太说故事的方式。“还有丽里,丽里?罗格娜?安利非……”
公爵微微地垂着头,他看着我,认真地听起了故事。
“摩根是个英俊的绅士,他是个伯爵,真正的伯爵。丽里也是个具有魅力的美丽女孩儿,他们在一场舞会里邂逅了、相爱了……”我组织着话语,冷静地叙述。
“他们住在了柏金老宅里,那是个富有历史的老旧址。他们和柏金夫人住在一块儿,那是一个严肃的老奶奶。但是,摩根和丽里还是过得很快活,他们都爱着对方。”
我看着还绑着绷带的手心,“他们很快有了孩子。但是,这一切都有了变化。”
“那是个黑发黑眼的男孩……柏金的每一位孩子,都是金发蓝眼的法兰克贵族。丽里也有一头美丽的金发,他们的家族里从来没出现过黑发黑眼的人。”
“这很奇怪,毫无道理。”我说:“不过,摩根说,那是他的孩子。他爱他,他在他出生的时候,养了科比。”
我转头向公爵解释,“是一条狗。”
“他们成了一家人。”我告诉他:“那十三年、不,是十四年,他们很幸福。后来,丽里怀了第二个孩子,摩根决定带着他们,一起到佛洛帕费庄园住下来——那里很宁静,是个能让孩子出生的好地方。”
我安静了下来,公爵并没有催促我说下去。
我想了一阵子,告诉他结局:“他们抵达了那个地方。那是个迷人的处所,院子里种满了花卉,亲切的仆人帮忙打理着这一切。然后,到秋天的时候,丽里生下了孩子……哦,应该是个女孩儿,最好是金发蓝眼,可以叫她温蒂,或者玛格丽特。她会是个漂亮听话的好孩子,摩根和丽里会爱着她,就像爱着他们的儿子一样。对了,还有科比。他们会幸福地生活着,永远。”
在结尾的时候,我哽咽地说:“如果,可以的话。”
在眼泪从我的眼窝里落下来之前,他让我的脸靠近他的怀里。公爵的怀里并没有使人温暖的温度,但是那足以让人感觉到安心。
我并没有忘记如何哭泣,尽管这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行为。
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搂紧他,告诉他真相。
“父亲杀了母亲。”我哆嗦着说,“他杀了母亲……然后,扔下我。”
“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他说,我不是他的孩子。他这么说,鬼知道谁是你的父亲!他这么说……大人,他这么说……他不要我了、我爱他,可是他不要我了……”
公爵扶着我的后脑勺,轻声说:“很遗憾,那位残忍的父亲……他不会回来了。”
我颤抖了一下,哭泣得更厉害。公爵环紧了我的肩膀,他在我耳边说:“你可以待在这里,艾维斯摩尔。”
“这里有你的容身之处。”塞勒斯汀公爵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可以保证,孩子。我愿意接纳你……做你最亲密的人。”
“像是父亲一样么?”我沙哑地问他。
公爵放开了我,他让我躺回了床上,但是他自己也躺了下来,他宽大的手掌覆在我的手上。
“如果你希望的话。”公爵在迷蒙的光亮之下,轻声地说:“我可以办到更多,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
他跟我说了那天把我带回来的情形,他还说了一句话:“我们会待在这里一段时候。”
“等你完全长大,孩子。”
◆◇◆
我想,这里也许就是书上所写的,像是天堂一样的地方——如果天堂是使人感受到快乐的地方,那么这里就是了。
塞勒斯汀公爵不是个勤奋的人,他喜欢在白天睡觉,不过这并不一定,上次我们在庄园附近的小山坡野餐,公爵带着我骑上了马。
那一天的他看起来非常帅气,坐在黑色的骏马上,就像是显赫的王族。他带着我坐在马背上,行经小山坡。老奥纳说的不错,那里确实有一条小河,几个年轻的女孩瞧了过来,她们马上脸红地低头凑在一块儿。
我告诉公爵:“她们在看你,大人。”
公爵冲我笑了一下,这时候前方传来了叫声。原来是莰波娜的野孩子又来捣乱了,他们冲我们这里挥动着手。
“哦,能让我去看看么?”我没等他点头,就跳下了马。公爵拉着缰绳,说了一句当心,我稳稳地落在地面,骄傲地回过头。
“我不是娇滴滴的女士,先生。”我仰着头说。
公爵也许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我往那些男孩跑了过去。
那天的天气很好,我很快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我把自己弄得肮脏混乱,也许老奥纳看到我的时候会晕过去。她一定没想到我和莰波娜的野孩子们成了好伙伴。
但是她宽容的态度让我失望了。
老奥纳笑着为我擦着脸上的泥污,我抬头问着公爵:“我能常和他们一块儿玩么?”
公爵放下了茶杯,我向他保证:“我绝对不闯祸。哦,我也不掀姑娘的裙子,这是登徒子才干的事。”
我又说:“我最亲爱的塞勒斯汀公爵,请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公爵带着微笑,宠溺地捏了捏我的下颚。
这一切都很美好。
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比过去更加地快乐。
白天的时候,我能干的事情太多了——除了帮忙老奥纳打理一大片的玫瑰花圃,我还得想办法对费伯伦恶作剧。哦,他的大鼻子和矮个头是不错的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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