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戟明并没有进入商场,却在商场侧面拐弯,登上外楼梯,直达五楼。
张仪接到他电话后已经提前来到,那时候商场上面还是几间破旧的平房,顾戟明阿婆在他年幼的时候购买了这块地皮,将平房推倒重建,一二三四楼出租,五楼留着自己住,这里距离镇中非常近,顾戟明念镇中时就跟阿婆住在这里,彼此互相照顾。
张仪是福伯的一个远方亲戚,租房子的时候是由福伯给他们牵线的,这张仪虽然是商人,都说商人重利,张仪却很厚道,会做人也会做生意,商场越来越红火。
见到顾戟明,张仪首先恭喜他考上大学,寒暄几句,知道顾戟明什么性子,很干脆地就电话里的商议结果重新做了合同,顾戟明细细看了,没有什么问题,便签了自己名字,将签字笔的盖子盖上,同时说:“我去了H市后,未必能够每年在这个时候回来,你按时将租金打入我的卡里就可以了。”
张仪应了,又询问他上学需要什么,只管在商场里拿,知道顾戟明不会白要别人东西,说按成本价给他,顾戟明拒绝了,张仪也不强求,彼此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此去至少半年不能回来,顾戟明将家里没有吃完的米面粮油等不能放的东西全部搬到福伯家,家里养了好些年的一只老黄狗大黄和白猫咪咪,也只能托福伯帮忙看着,每天固定给些吃的。
走的那天大黄和咪咪一直跟着顾戟明来到镇边公路,大黄只是跟着,咪咪却喵呜喵呜地叫着,声音颇有些依依不舍。
市里才有火车站,顾戟明要先坐班车去市里,再坐火车去H市。
正是清晨,昨夜一场骤雨,路边野草尖还有水珠,欲滴未滴。
顾戟明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他的行李并不多,旅行袋里除了两身换洗衣服,其余的大多是画册素描纸和书本,一沓相片。这是他携带的最具意义的物品了。
等待的时候,顾戟明蹲着将大黄和咪咪都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缓慢地抚摸着,远远看到去市里的班车,他放开大黄,一手揉揉咪咪耳朵,低头对大黄说道:“车来了,我要走了。你们在家乖乖的,别乱跑,也不要馋嘴乱吃,小心吃坏肚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提着旅行袋上车,大黄和咪咪也要往上挤,让售票员和顾戟明同时拦住,顾戟明哄:“你们不能跟我走。我会回来的。”
车子绝尘而去,顾戟明坐在窗边往车后看,大黄和咪咪越来越小,车子一个拐弯,都看不到了。
顾戟明回头,怔怔坐了一阵,闭上眼睛。
班车到达市里,已经是四个小时后了,顾戟明下车换乘公交车,到达火车站的时候虽然不是面白如纸,看去也跟大病初愈差不多,他离开小镇前一个小时吃了晕车药,贴了晕车贴,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这个时候是许多学校开学的日子,火车站随处可见跟顾戟明差不多年纪的学生。顾戟明买的是硬卧,火车上有空调,一踏上火车,暑气骤降,晕坨坨的脑子也清醒了些许。
找到铺位,也顾不上打量周围环境,顾戟明将旅行袋往铺位上一扔,拽过被子搭在腰上,迷迷糊糊地,火车什么时候开都不知道。
醒来夜色即将降临,顾戟明一手扶额扭头看窗外,隐约能看到天边一抹残阳,火车停在一个小站,月台上有人推着食品车卖吃食,也有水果零食什么的,小小的食品车边围了许多人。
他肚子也饿了,中午因为晕车,只吃了一点稀粥,但这会没有食欲。铺位是下铺,他弯腰找鞋子,最后在一个行李箱下拽出一只布鞋,黑色的鞋面被压出了两道尘印,灰扑扑的。
顾戟明穿上布鞋,这里空间狭窄,他准备到车厢连接处站站,透透气,一边走一边将贴在耳朵后的晕车贴揭下来,扔到垃圾箱里。
车厢连接处有人抽烟,是个年轻人,穿着一身运动服,额发有些长,垂落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顾戟明一瞥之下,只记得那人下巴长了颗小痘痘,夹着烟的手指很干净,细长细长的。
虽然躺了很久,但晕车症似乎还没有好,闻到烟味心里总是不舒服,但这里是吸烟区,顾戟明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停止吸烟,顿了一下,他转身回去了。
彼时小小的车厢里已经坐了三四个同样在H市下车的年轻人,看见顾戟明回来,连忙让位,顾戟明躺了一下午,一时也睡不着,就听他们胡乱侃大山。
坐他对面的女孩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叫郑迪,是市里人,考上了H市一所普通本科学校。郑迪是家里独女,颇得家里人宠爱,本来家里人是要亲自送她去学校的,被郑迪死乞白赖地——这是郑迪形容自己的词——推掉了。用她的话说,都十八了,上个大学报名爸爸妈妈爷爷阿婆姥姥姥爷前后簇拥着,他们不觉得有什么,她就先觉得丢脸了。
郑迪一边说一边笑,顾戟明也笑,那笑容里有着旁人无法察觉的羡慕之色。毋容置疑,这是个天之骄女,有那么多宠爱她的亲人。这是顾戟明毕其一生也无法拥有的财富。
不能说父母不爱他,他们是很疼他的。顾戟明半岁断奶,跟着阿婆长到三岁,当日扯着阿婆的衣领子嚎啕大哭,不管怎么哄就是不下来,阿婆也舍不得他。
那时候阿婆身子还很硬朗,最后顾父顾母和老母亲商量了下,只带着乔戈明离开。
阿婆也很疼很疼他,只是情感再深切,终究敌不过时光荏苒,命运弄人。先是父母双双遭遇灾难离世,再是阿婆自然老死,这个偌大的家,只余下他孤身一人。远在大洋彼岸的阿弟,除了有限的几次会面,余下的印象,只有一个从稚嫩逐渐变得低沉的嗓音。
说着笑着,有人提议找些事打发这段时间,最后决定打牌。郑迪从行李箱里拿出两副崭新的扑克牌,招呼顾戟明一起玩,顾戟明精神不好,将被子团成一团塞到腰后垫了,半躺着,观战。
熄灯了,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归位,中途郑迪往顾戟明铺位看了看,顾戟明侧身躺着,面对着车壁,腰间搭着一角被子,夏天炎热,他上车的时候就穿着半旧的T恤,T恤下摆往上翻,露出一小截细瘦的腰,腰上有一处两寸长的伤痕,颜色很淡。郑迪目光停留了一秒,挪开视线。
☆、明明第3章
第二天下午,列车到达H市。走到火车站外广场,顾戟明没有找D大接待点,而是离开广场找了家小饭馆,要了碗热气腾腾熬得浓稠的皮蛋瘦肉粥。
饭馆小是小,售卖的吃食却相当精细干净。顾戟明慢慢享用,饿惨了的肠胃得到热粥的抚慰,终于不再造反。
H市颇有些历史,却丝毫不见破败,一栋栋现代化十足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金属框架上无数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阳光。街边绿化做得很好,树木郁郁葱葱,花草翠绿灿烂。和小镇慢悠悠的人们不一样的是,这里的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来去匆匆,生活节奏飞快,鲜少散漫的人群。
和一般的大学新生相比,顾戟明表现得异常平静——他还没有从阿婆辞世的打击中恢复,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都是一片灰色——直到遇见唐暝。
在唐暝之前,还有另外一个在他人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物,臧睿。
顾戟明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第一学年他常去图书馆,借一堆中外名著然后去自习教室看,他常去的那个自习教室在二楼,窗外有几株白玉兰,开花时节连呼吸的空气都带着淡淡的香气,总让顾戟明想起老家的老房子,月色里的桂花树和玉兰树,还有庭院里那些静悄悄生长的绿色植物。
他望着窗外,眼神没有焦点,只是看着夜空,一个坐他对面的女孩看了他半天,拿笔轻轻捅了下他的小臂:“哎,你的眼睛是墨蓝色的!”
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的语气。
顾戟明当然知道,阿婆很小的时候就说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接近黑色的墨蓝色,大概是因为带了外祖父血统的关系,很多时候都看不出来,只有特定的角度和光线才能分辨出来。
那个女生顾戟明在同一个自习教室见过好几回,头发很黑很长,放下能够垂到大腿。顾戟明看了她一眼,笑笑拿起桌上的书走了,经过她旁边的时候那个女生悄声说:“走了?再见。”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顾戟明趴在桌上出神,又是同样的地方小臂被轻轻捅了下,一张十六开的白纸被推到眼前,一张很熟悉的面孔,素描功力不错,至少画出了五分他的神韵。
顾戟明将目光从白纸上移开,只看见那个女生的马尾巴和一片男式衬衫的衣角在门口飘过。
臧睿是顾戟明在大学里交的第一个朋友,纯粹意义上的朋友,她的出现给顾戟明黑白灰色的大学生涯中带来了一抹亮色。
臧睿的长相很女人化,偏偏有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喜欢穿男式衬衣和牛仔裤,脚上一年到头都是球鞋。
她最不喜欢的是自己的名字,原因是那两个字笔划太多,刚上学时为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说别的孩子考试答题答一半了她还没有将名字写全,回家非要爸爸妈妈给她改名,改成丁一,大人跟她说不能姓丁,她不懂为什么不能叫丁一,为此恨了她爸爸整整三年,直到明白姓氏的由来,不过也改不了她对臧姓的痛恨,你说姓什么不好非得姓“臧(脏)”!姓丁多好啊,两笔搞定!
臧睿气愤难平,彼时顾戟明和她坐在西校区一处花园的游廊里,头顶是疏落的攀援凌霄,顾戟明背靠在石凳长椅上,让她的表情动作逗得乐不可支,一片凌霄的叶子掉下来落在臧睿头顶上,那人还毫无所觉,顾戟明伸手给她拿了。
大部分时间臧睿的表情都是淡淡的,似乎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露出别的表情,她喜欢抽烟,吸烟都是非常用力,使尽每一分力气,让人无端觉得她是用生命来点燃那根烟;然后缓缓吐出来,很享受的表情,眼神恍惚没有焦点。
想让她少抽点烟,一旦顾戟明露出那种担心的眼神,臧睿都是无所谓,心情好的时候会嘲笑他两句,说他庸人自忧,不过她从来不鼓励顾戟明抽烟,顾戟明第一次抽烟是在认识臧睿后,臧睿教他怎么把烟吸进去然后让烟从鼻子里出来,顾戟明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恶作剧的觉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臧睿的脸色总是苍白缺少血色,眼底总有大片的阴影,也不像其他女生一样喜欢用化妆品遮掩,有时候能够在脸上看见细小的皮屑,她只用唇膏,将两片嘴唇涂得饱满而富有光泽。
顾戟明觉得臧睿某个方面跟自己非常相像,对某些事物有着旁人无法想象和理解的固执,可能那是他们谈得来的缘故。
顾戟明跟臧睿说老家的老房子,说那些绿色的植物,夏天的时候爬满篱笆和整面墙的凌霄,夜晚似有若无的桂花香,说他的阿婆,偶尔会提起他的爸爸妈妈和那个远在大洋那一端的阿弟。
臧睿很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倾听,从来不说安慰的话,她知道顾戟明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他们只是两个同样寂寞的人,可以诉说自己的寂寞,却给不了对方太多的温暖。
臧睿说:“顾戟明你相信命吗?那些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注定的东西,出身,遇到什么人,都是既定的,我们无法改变,但是我们能够控制自己的心态,抗拒还是接受,自愿还是被逼,任何一种选择都指向一条道路,那将决定自己的未来。”
他们从认识到熟识到不知音讯,只经历了极短的时间,在臧睿说完那段话后不久,顾戟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就像那个女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们没有彼此的任何联系方式,顾戟明在她刚消失的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去那间自习教室,看书,或者拿着铅笔胡乱涂抹,不同角度的臧睿,半年后放弃。顾戟明已经不喜欢借那些中外名著然后坐在自习教室里,他曾经的爱好仿佛只是为了遇到臧睿,他遇到了,她消失了,然后那些行为再也没有意义了。
他迷上了网络游戏和抽烟。
后来顾戟明回忆,假若那时候没有迷上网游,假若他跟其他同学一样买了电脑在寝室里玩,假若当时没有误打误撞进入那峭壁下的泥潭,导致唐暝一伙人失去马上就要到手的胜利,假若他当时就下机离开,那么,以后的一切一切,应该,可能,不会再发生吧?
我们任何一个有意无意的选择,都将决定我们的未来。
在唐暝的认知里,他和顾戟明是在网吧认识的。
顾戟明一直没有告诉唐暝,事实上,他第一次遇见唐暝,比这个时间要推前很多。就那个,在火车上,下巴上有颗痘痘,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头发长得遮住大半张脸孔的年轻人,就是唐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