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白夜都心绪不宁,问了派去送饭的教徒,又说没有异常。可是蓝幽的话始终令她惴惴难安——他说得没错,姬伐月同样可以随时出入后山和密牢,而那个人最应该避忌的不是别人,却恰恰是姬伐月。
思前想后,她终是要亲自去确认下方才可以放心。
红霞漫天,宿鸟归飞,一切平宁如初。
密牢暗门打开的一瞬间,白夜的忐忑顿然化作无比震骇:珠白长袍,发髻高挽,一个熟悉的背影静静地站在空空的牢笼前!
姬伐月!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看他?”富于磁性的懒懒语声自幽暗中飘来。
“教主”白夜颤声低唤,心头一片混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噩梦!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姬伐月缓缓转过身,琥珀色的双眸酝着地狱般的幽暗:“别告诉我你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样充满了危险气息的语声足以击溃任何脆弱的心防。
“他是燕儿圣女的丈夫?”白夜艰难地小声问道。
“你觉得他配么?”琥珀色的瞳人中燃炽着幽森的火焰。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咬了一口般疼痛,白夜踉跄了一步痛然回望着渐渐逼近的人影——他居然催动了噬心蛊。
“你知道我最恨欺骗,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不要,那我就只能给你教训。”姬伐月冷冷地注视着痛苦倒地扭曲的人儿——好险!若不是卫翔及时发现,他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那个男人其实已经近在咫尺?难道要等他们下一次的缠绵拥吻,让他的心再受那样一回毁灭性的屠戮血洗么?
怨毒?后怕?不安?
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化作摧人的咒,一声声攫噬着白夜脆弱伤痛的心。
“你记住,我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带走燕儿,她是我的,只能属于我。”姬伐月的语声中满是阴霾——就算明知道她的名字,也只要叫她燕儿,因为风儿是别人的妻,而燕儿却是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爱。
心,被各种恶毒的疼痛包围蹂躏,白夜绝望地扭曲在地,泪水涔涔滑落,不是因为疼痛,却是因为疼痛
如同恶魔般无休无止的摧折终于渐渐停歇,姬伐月缓缓蹲下身,扼起白夜的下颌,冷冷地俯视她憔悴的容颜,问道:“给他下了什么蛊?”——以她的身手要制住那个人必须依靠蛊咒才有可能。
“冰蚕。”白夜虚弱地回应着——身与心双重的打击早已瓦解了她全部的意志。
“好,很好。”姬伐月森森一笑,凑近白夜的耳畔道:“继续保守你的秘密,你明白我不想让谁知道,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好好教你。”言罢,他冷冷地松手起身,没有一丝怜悯地提步走开。
脚步声远去,世界模糊成混沌灰暗,白夜静静地躺在地上,任由泪水涟涟滑落。
蛊咒不是已经停了么?为什么心却愈加疼痛?
疾步而去,姬伐月紧握在袖中的双手居然在微微发抖——第一眼看见那个被捆绑于地的男人,他本能的反应竟是恐惧:费尽心思地布防安排,那人却早已近在咫尺!他是怎么进来的?竟能令白夜替他隐匿行踪!
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惶恐万分,心头的慌乱令姬伐月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他冲进密书房,发疯一般狂躁地翻着石架上的书籍——哪一本,哪一本可以让她立刻忘记所有的过去?
一本又一本,为什么都不是!
终于,姬伐月失控地奋力扫落石架上的书,犹觉不够,紧走两步又扫落了另一排石架上的书。
哗啦落地声终于令焦躁的心绪稍稍一偃,他呆呆地怔望着满地书卷怅然无声:师父,到底有没有这样一种蛊咒可以让她忘记所有?
轻微的机括声响,接着,是轻稳的脚步,姬伐月自愣怔中惊醒,慌忙地蹲下身去试图收拾满地狼藉,可惜,没捡起几本,一双绣着柳枝的布履就出现在眼前。
缓缓站起身来,姬伐月正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杨柳风轻叹一声道:“如今只过了三日,教主还当少安毋躁才是。”
微微一怔,他随即顺水推舟道:“知道了我就是怕耽误得太久,你会不高兴。”
杨柳风婀娜俯身,边小心捡拾着地上散落的书卷,边柔声道:“教主多虑了,属下岂敢有所怨怼?”
“是不敢,而不是不会,那其实心里还是怨我的了?”姬伐月蹲下身去可怜巴巴地望向伊人。
“教主多心了。”杨柳风停手抬眸。
感受到她心头的温软,姬伐月反倒不去回望春水,只垂首一本一本慢慢捡着地上的书卷,幽幽地道:“你放心吧,就算解不了蛊,我也送你下山,”他轻叹一声接着道:“蛊乃至阴至寒,我们这些练蛊的男人,很少有能活过五十岁的,二三十岁就夭亡也是常事,说不定我早就来日无多,又何必连累你们夫妻不得团聚呢?”
“教主”杨柳风语声微涩轻声低唤。
姬伐月停手垂眸,黯然道:“这些日子我也都想明白了,总是当初贪生怕死,才会那么自私地逼他离开,”他忽然抬眸望定春水,嗓音略略沙哑地道:“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体谅,一个人越是短命就越渴望活得长久。”
水眸中柔波一漾,杨柳风微微垂落羽睫低声道:“蝼蚁尚且贪生,况且教主这般遗世品格,若然英逝,岂非令人扼腕?”
“我若死了,你会伤心么?”姬伐月幽幽地问道。
沉默须臾,杨柳风抬睫缓缓一笑:“教主吉人天相,岂可轻言生死?”
对面人儿心底的暖暖疼惜成功安抚了姬伐月的不安与慌乱,甜蜜悄然滋蔓:终究还是有些在意么?这样的在意多了,是不是就会变成爱?
轻轻接过她手里的书,姬伐月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这里我来收拾。”
杨柳风并没有推让,慢慢站起身,浅施一礼,向外退去。
姬伐月捧着书缓缓起身,看着她翩然转身,娉婷前行,忽然轻轻地唤了声:“燕儿。”
伊人驻足,片刻,回身相望。
琥珀色的眸满是伤楚,他轻轻地道:“不要再恨我了,好吗?”
杨柳风欠身道:“教主言重了。”
“叫我阿月。”
她淡淡一笑,没有回应,浅施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第175章 第五十八章 万种孤愁诉谁知(下)
锦夜轩。
晨曦,透过迷蒙的窗纱轻柔笼罩在桌畔泪痕满面倦极睡去的人儿身上。
一袭雪白丝衣极小心地盖上她的肩头,却还是惊醒了浅寐中的白夜。
她悠悠启眸,正对上蓝幽关切的双眸:“夜里还是很凉的,以后记得要多披一件衣服。”
“你怎么又不敲门就进我屋子?”白夜蹙眉,嗓音哑哑地责问道。
“我正巧路过,看见你的院门就那样开着,所以走进来瞧瞧,谁知道房门也开着,怕你受凉,就想拿件衣服过来帮你盖上,一时失了礼数” 蓝幽静静一笑接着道:“白护法提醒得对,以后我注意便是。”
那样谦和温文的微笑实在是令人的火气无从发散,白夜略略生硬地撇过脸去: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无论她怎么发脾气、不讲理、做错事、说错话,他都只会是不急不恼地包容忍让
说起来,白夜和蓝幽被苍弄尘收养的时间还早于姬伐月。当初,苍弄尘看中蓝幽的灵性,故而欲带回教中善加培养以备继任之选,谁知,还只有五岁的蓝幽竟死死地抱着尚在蹒跚学步的白夜怎么也不肯放手,万般无奈,苍弄尘才破例同时收养了白夜。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如何遇到一起的,只能推测他们是当年那场大地动中的遗孤,蓝幽的衣角内绣有一个“蓝”字,而白夜的身上却连丝毫的线索也没有,唯有从穿着打扮上推测这是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的孩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蓝幽从小就待白夜不同寻常——她闯了祸,他替她背黑锅;她受了欺负,他替她出头出气;她伤心难过,他给她安慰开解——旁观者都说他像足了白夜的亲哥哥。
白夜咬了咬唇,扯过肩头的衣衫站起身来。
“一宿没睡,就别硬撑着去正殿了,躺着歇歇,教主若问起我就说”
“你怎么知道我一宿没睡?”白夜不耐烦地截断蓝幽的语声。
轻叹一声,他无奈地低声道:“蜡烛都烧没了。”
目触残烛微微一滞,白夜冷冷地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言罢,转身走去妆台前坐下梳理青丝。
欲言,终止,蓝幽看了一眼清冷的背影,沉默地轻轻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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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红夕阳映着娇艳丁香,令素淡的人儿平添了几分妩媚,金钗闪烁在柔荑,神思飘忽于天外。
倏忽,人影一晃,素手中的钗儿已不翼而飞,杨柳风骤然一惊,自愣怔中回神,看向面前笑吟吟负手而立的翩翩男子。
“怎么?丢了什么东西吗?”姬伐月眨眨眼坏坏地笑觑着伊人。
只是片刻的愣怔,杨柳风随即欠身施礼:“属下见过教主。”
“一天没见是不是想我了?”故意忽略她的疏漠,姬伐月嘻皮笑脸地凑近前去。
杨柳风缓缓直身,不着声色地退后半步,避开他暧昧的气息低声道:“教主说笑了。”
姬伐月正自心情大好,故而也不动气,反是佯叹一声道:“人家为了让你得偿所愿早日与心上人重聚,一天一夜没合眼忙到现在,却连句好听的话都求不到。”琥珀双眸夸张地满含哀怨,道:“早知道,何必急着做出那驱蛊药巴巴地过来讨好。”
沉默片刻,杨柳风方才屈身一礼,低声道:“多谢教主成全。”
姬伐月趋前半步,探身扶起伊人,凝视着柔柔春水低声道:“拿什么谢?”嗓音满是炽热的温度。
杨柳风并不回答,只是缄唇浅退了半步,挣开他的手。
姬伐月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纱囊,递到她眼前。
微一踌躇,杨柳风方才抬手接过,再度施礼道:“多谢教主。”轻退两步转身向东偏殿而去。
“那么急着离开我?”姬伐月忽然扬声问道。
温淡的身影一滞,但随即盈盈而去。
他失落地垂眸,片刻,琥珀双瞳重又燃起希冀,提步向着东偏殿走去。
纱囊里是一颗粉红色的药丸,素手轻拈,杨柳风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姬伐月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端坐桌畔的人儿,感受着她心头的犹疑——这当然并不是什么驱蛊药,而是他昨晚整理书架时偶然发现的一种药蛊,以十七种异花炼成,据说可以令宿主将施蛊者当成自己的意中人,这蛊很可能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但因为没有什么很实际的用处,所以几乎没有被再次炼制过,其真实效果如何也就并无记载。
姬伐月微微紧张地凝注伊人:她吃或不吃并不是关键,这药拿出来不过是为了应个景,证明他真心努力寻求驱蛊之法而已,即使她此刻不吃,他也有办法通过饮食向她下蛊,而这蛊有效与否才是他最关心的。
踌躇半晌,杨柳风才轻轻将药放入口中,端起茶水来浅啜一口将药丸送服下喉。
强捺着心头的窃喜,姬伐月走上前轻声道:“现在,我念咒替你驱蛊,如有什么不适,要及时告诉我。”见杨柳风无声点首,他才开始低低催动蛊咒。
药蛊的咒语并不很繁难,而姬伐月天赋强记,再复杂的咒语念上个三五遍也能成诵,更何况这短短的几句咒语他已经反复研习了一个下午,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每念一个字,他的心跳就不觉加快了半拍:那样执著的贞心,那样深浓的痴意,从今以后就要归他所有,至纯、至真、至贵、至美,唯有这样的情才值得他珍惜,值得他为之付出。
第176章 第五十九章 执迷引得仇妒炽(上)
似漫长,又短暂,最后一个字念完,姬伐月正待察看杨柳风的反应,却骤觉心口一闷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意识从无边的黑暗中渐渐清晰,姬伐月自昏迷中醒来,呼吸中满是熟稔的温雅气息,他却始终都没有启眸: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那是蛊咒反噬的征兆,通常只有得到宿主的宿虫才能利用它反伤修炼者。
幸好那只是危害不大的药蛊!因为蛊咒反噬的威力起码是原来的两倍。
为什么会这样?
她明明不会蛊术。
玉蛊!
唯一的答案就只有玉蛊!
难道这才是所谓“玉蛊反制”的可怕之处?
如果真是这样,是否意味着他永远不能对她下蛊?
内心的恐惧和绝望令姬伐月不由地深深蹙起双眉。
悠悠轻叹在身侧响起,拨动了幽寒心澜,琥珀双眸缓缓开启,却只是无声地怅望春水。
良久良久,姬伐月忽然伸手握住杨柳风的柔荑。
猝然一怔,她下意识地试图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