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大娘忙道:“我们乡下人,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她叹了一声接着说:“只是,今儿这日子,怕他吵闹不懂事。”
“不会的,我不会吵到小弟弟的。” 冯宝儿连忙乍着胆子大声说,冯二保闻听一瞪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则声。
杨柳风怜爱地轻轻抚了抚冯宝儿的头,憔悴的容颜上浮起宠溺的微笑,却不答话,只探询地望向刘珩。
会意颔首,刘珩缓声道:“难为他一片心意,犬子虽未临世”他心头一酸,顿了顿,才强笑一下,接着道:“但终究曾蒙惠赐,也算是神交一场,二位若不介意,不妨相携同去,既尽了他的心,又了了犬子的愿,如磬感激不尽。”
冯二保和佟大娘连道言重,这才准了冯宝儿同行,又反复叮嘱了不许顽皮吵闹,才携了他前来。
见大人应准了,冯宝儿自然欢喜,乖乖地安分跟着,一时并不见往日的调皮任性。
原以为会看见粉##嫩可爱的小弟弟,却不料面对的竟是一抔凄寒土,两颗黯然心。
小小年纪,他自然并不懂骨肉分离的锥心痛楚,但却也从那一双萧瑟的身影中感染了无限哀伤。
刘珩擎着伞站在杨柳风身侧,静静地看着低矮的土丘:未出生的孩子在世俗中还算不上是一个“人”,因此并不能行殡葬之仪,可是,在他的心中,那小小的微弱的生命确曾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他碰触过、聆听过,甚至,还交谈过。
只是,它离开得太早,早到还不曾呼吸过一口这个世界的空气,还不曾承顾一眼父母温柔疼宠的目光,还不曾在插满彩旗的谐乐糕前徘徊纠结
倏然,冯宝儿小小的身影越过两个人来到土丘旁边,冯二保和佟大娘正自看着刘、杨二人暗暗神伤,一时不查,待到发现,却已阻之不及。
“宝儿,回来!” 冯二保压低了声音急唤。
冯宝儿却并不理会,自顾对着小丘开口道:“小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别害怕,乖乖的听话,我以后会常常来陪你玩的,有好吃的也会分给你吃,等你长大了咱们一起去山上打猎”
虽是童言稚语,此刻却格外牵动人心,刘珩听得心头刺痛更甚,不觉加深了呼吸,努力压制住汹涌的情绪。
冯宝儿停声想了想,忽然回头问:“风儿婶子,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第89章 第三十章 痴意痛绝君主创(上)
杨柳风微微一怔,缓缓抬首看向刘珩,伤痛而期待。
刘珩再次锥心一痛:多久之前?她也曾问过孩子的名字,他虽然没有回答,但却在无数个日夜里千万遍地斟酌取舍每一个字。
孩子叫什么名字?曾是他夜夜入梦前的甜蜜遐想,现在却变得如此苦涩疼痛。
刘珩缓缓蹲身,捡起一小段枯枝指向黄土,却是久久不能写下一个字:那么多充满美好期待、深远蕴意的笔画,在这样的时刻该如何书写?
心潮不知轩然翻涌了多久,刘珩重新凝定神思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面前的土地上深深地划了一个“恨”字。
是恨吧?
他看着那艰涩的字迹,伤痛的双眸中重新凝聚起久违的犀利锋芒。
是恨!
那一抹略显萧瑟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清晰——不是他横生枝节,岂会有今日的失子之痛!
刘珩眉梢微挑,杀机甫动,已有一只纤纤柔荑伸过,轻轻握上了他攥着枯枝的手,杨柳风温婉的语声幽幽响起道:“恨者,心艮也,《太玄》有曰:象艮有守'1',因可见艮乃艰难之意,心若艰难险阻,则万事不顺。”
刘珩心头一凛,转眸相看。
杨柳风微微垂睫,小心地接过那段树枝,低声道:“为妻有一字,未知可堪官人斟酌。”
她极少以妻自谓,刘珩心头稍暖,唇角微扬道:“愿闻其详。”
杨柳风持枝垂首,在地上轻轻写下一个“恕”字,接着道:“恕者,如心也,如为顺意,如心即是顺心,故而,能恕人者畅,能恕己者乐,未知官人意下如何?”
刘珩看着地上的字,心头灵光闪过,忽然明白那天她裂琴的用意,凝滞半晌,才沉沉地道:“风儿一味恕人宥恶,殊不知人心邪险不容宽仁,事事退忍必会被奸小步步相欺,未若以恶制恶以怨报怨,就算是艰难困苦,总胜于任人凌压。”
“官人言之有理,风儿终究是妇人浅见。”杨柳风轻轻咬了咬唇,迟疑了一下,接着道:“风儿只是以己度人,想起从前种种坎坷,皆因两家世怨所致,便以为若能放下报怨之心,或许就不会如此曲折艰辛。”玉颈低垂,她涩若无声地道:“风儿错了”
想起历历往事,刘珩心头一软,终是收了戾色轻叹一声,为她抚拢鬓发,柔声道:“风儿没错,是我错了,宽和恕人乃是大道。”
杨柳风缓缓抬睫,四目相凝无声交融,千般言语万种心意,尽在细雨中默默相通。
冯宝儿眨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自然是听不懂那许多玄机,忍不住再度插嘴问道:“如磬叔,小弟弟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春水殷殷,柔情淡淡。
刘珩沉默片刻,终于无声叹息了一下,语声微艰地道:“叫恕儿。”
冯宝儿应声转头,仍自絮絮地向那小坟丘说着什么。
杨柳风闻言眸中水光一闪,忙垂睫偏首。
“出来得久了,也该回去歇着了。”刘珩轻声说着,已伸手扶她起身。
纸伞瑟瑟,蔽得开漫天细雨,却遮不去心头簌簌。
“呀,是风筝,风筝!”身后的冯宝儿忽然欢声高呼。
刘珩脚步一顿,侧首望去,果见东北方向一纸燕鸢扶摇雨中。
杨柳风却不回首、不驻足,恍若未闻,径自独行。
紧跟两步,刘珩沉默地为她擎出无雨的天空。
“哎呀,风筝断线了!” 冯宝儿讶然惊呼。
脚步一停,垂首半晌,杨柳风才终于缓缓抬头,看向天际。
断线的纸燕沉浮挣扎,只片刻,就被飒飒秋风无情吹远。
阳夏外,官道旁,钦差卫队隆仪肃立。
紫服玉带,展脚乌幞,一手执剪一手持轴怅立雨中,遥遥纸鸢已消失无踪,他却仍久久地不肯收回视线。
彤墨擎伞静立身后,却并不上前去为方瑾遮雨——心若滂沱,伞有何用?
虽然是从小到大相伴成长,但那略显萧瑟的孤寂背影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情绪,他却越来越不得知——有时候,似乎是痴情,有时候,却又是狠辣。
只有孤独,从未改变。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细雨尽透官袍,方瑾才丢开手中的剪刀和线轴,也不更衣,便提袍入轿,沉声道:“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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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秋雨阴阴中更显暗沉,但端坐在龙案边的人脸上却已多了一缕阳光。
刘羽放下手中刚看完的奏章,正要拿起另一本,不经意目触到案上天青色的鸳鸯戏莲荷包,唇畔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笑意,忍不住握在手中怜爱地端详。
“启禀官家,邢部尚书方瑾回京复旨,宫外听宣。”内监在门外躬身敬奏。
刘羽放下荷包,抬眸沉声道:“宣。”
方瑾的行止这些日子通过线报摘略他已是了然于胸:惩杜宇琪、革孙富民、杀行凶恶奴、缓擅权官吏,表面上秉公无私,但其实却是丢车保帅——试想:没有杜隐峰在身后撑腰,孙富民一介小小县令如何能只手遮天任意枉断?
退一万步讲,即使是孙富民私自枉法屈断,那判决公文上呈至州府之后,杜隐峰又如何没有丝毫驳疑?非但如此,孙富民还升官晋禄上调为州府通判。
刘羽轻哼一声,双眸微眯:表面功夫做得再漂亮,也难掩结党营私之实,这样的人就算是再有能力,也要严加惩戒,以免姑息养奸,令吴氏的先例重演。
“臣,刑部尚书方瑾,恭祝陛下圣躬万福。”方瑾官戴整肃高声跪叩,恭谨而不失从容。
刘羽俯视着跪伏于地的身影:有时候,会错觉他和某个久违的人儿如此相似——无论何时都可以宁定不紊。
一晌,刘羽才开口道:“方爱卿一路奔波劳苦,平身吧。”
“陛下言重,臣愧不敢当。” 方瑾俯身再叩,才肃衣起立。
“方爱卿何时抵京?怎么早朝的时候朕好象并未得见。”
方瑾谨揖道:“回禀陛下,臣未初一刻进的城门。”
“哦?”刘羽微微诧异地扬眉道:“刚才报的申时,如此说来,方爱卿抵京还不到一个时辰,如此急切觐见莫非有何紧要之事呈奏?”
“回禀陛下,臣此行阳夏不意邂逅一位故人,斗胆揣测,此人的下落必是圣心切盼,因而昼夜兼程赶回京畿,马不停蹄未敢稍羁,将此人音讯上达天听,以慰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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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玄》西汉扬雄著;是一部拟《周易》之作,其中有一句:“次四:象艮有守。测曰:象艮之守,廉无个也。”
第90章 第三十章 痴意痛绝君主创(中)
刘羽淡淡一笑道:“方爱卿如此一说,朕倒是有些好奇,却不知哪位故人会令卿家认为朕心切盼?”
方瑾缓缓仰首看向刘羽,一字一顿地道:“一旨恩深泽万树,神州遍惜杨柳风。”
心口骤然一阵闷痛,险些失去了呼吸,刘羽身子陡地一震,如遭重击般跌靠入椅背:这一句打油诗如今正悄然流传坊间,说的就是当初他为杨柳风而颁“三年之中,举国之内,严禁伐柳”的圣旨。
脑海中似是一片空白,又仿佛有无数往事历历翻涌凝滞了不知道多久,刘羽才略略缓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勉强收整心神,抬腕想去端案上的茶盏,却发现伸出的手竟在微微颤抖,颓然罢手,愣怔了半晌,刘羽才艰涩低语道:“她在阳夏?”似是在问方瑾,又似只是失神自语。
“正是。”方瑾语声平宁如常,听不出丝毫情绪。
沉默了很久,刘羽阖眸仰首深汲一口气,尽力按抑心潮汹涌,涩声道:“她还好么?”
“柴篱瓦舍,粗茶淡饭。”
刘羽黯然颔首道:“她本不喜奢华靡费,拙朴安逸或者反倒乐在其中。”
方瑾缄口无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座上君王。
半晌,刘羽轻叹一声,启眸望向他道:“你又如何得以相遇?”
方瑾不答,却自袍袖中取出一卷供状高奉过头道:“臣有本上奏,恭请陛下钦阅。”
“呈上来吧。”
方瑾奉卷躬身行至前来,恭谨呈递。
刘羽抬手接过,展开扫了几眼,见是杜宇琪受家奴之惑非礼民妇未遂之案的堂审记录,略略不耐地道:“呈京的结案奏章朕早已看过了。”
“结案奏章之上没有这涉案民妇的亲笔签押。” 方瑾烁烁抬眸道。
刘羽怔了怔,再度展开案卷细看末尾的几处签字,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不觉低念出声:“刘杨氏”他倏然抬首盯视着方瑾道:“刘杨氏?”
“正是刘杨氏。” 方瑾坦然相视,目光丝毫没有回避躲闪,语声中却多了几分苦涩。
“你是说那个马倌刘如磬的” 刘羽蓦地噤口,显是已窥破名中端倪。
方瑾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回望着年轻帝王眸中的阴晴变幻。
良久,刘羽才长吁一声,转眸痛然问道:“她住在马厩里?”
“那倒还没有。” 方瑾顿了顿,接着道:“马厩不远有一处小瓦房。”
“你去看过?” 刘羽回望的眸中闪过一丝热切。
“是,臣亲自去看过。”不待他追问,方瑾已是接着道:“房子不大,虽已人去屋空,但仍看得出当时的整洁有致。”
“她最爱干净,无论在哪都能打理得妥帖合宜。” 刘羽失神微笑,眸色幽远,痴迷地轻呓道:“就连当初随军北上那么艰苦的时候,她也”往事浮上心头,他语声一停,黯然别首。
“离开杜府之后,她就住在城外的小村落中,臣也去看过,倒比杜府的屋子更宽敞些。” 方瑾语声如常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伤之色。
刘羽只是长长一叹,又展开案卷从头细看。
方瑾忽然撩袍膝地深叩道:“杜宇琪虽是为人栽害又未能得手,但终究令风儿担惊受辱,可恨国法宽善,竟不得将之碎尸凌迟,臣愧负君恩,更羞对故人。”
刘羽侧目瞥了一眼跪伏于地的背影,淡淡地道:“怎么说杜宇琪也算是方家的族属旁支,所谓亲不隔疏,卿家何至于此?”
方瑾缓缓跪直身体,迎向他的炯炯审视,幽凉一笑道:“臣虽鄙薄庸陋不堪大义,但自幼也蒙受圣贤之教,固难当贤良之属,亦未敢忘恩负义,臣当年沉迷烟花自弃自废,多亏风儿提点相护,才得免于任人讪辱轻贱,从理者,她对微臣恩同再造,臣,不敢相负,从情者”他语声骤停,微微垂眸缄口不言。
“从情者如何?” 刘羽幽幽问道。
半晌,方瑾才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