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时取舍固然应该,但凡事当以大局为重,不能处处先谋自身,否则终会误人祸己。”方瑾冷冷地丢下话,转身向屋外走去。
红袖身子一震——杨柳风以利害相挟之时,自己确实心思一转,为脱责卸罪便容她绑了,直到听她推门出屋方才猛然醒悟:此刻固然不便出手拦阻,但若及时通风报信,少爷自有计较,又岂会责罚于己?如今受缚于人,白白误了传递消息的机会,而这小小的苦肉伎俩又岂能瞒得过少爷日日审断刑案的法眼?
思至于此,她懊悔垂首,再不敢抬眸。
彤墨愠恼地瞪了她一眼,愤愤地追着方瑾出去了。
缩在一旁的紫绫这才敢上前来给红袖松绑。
霜径清幽,主仆二人沉默地飞步疾行,向着庄园东门而去
“是刚有个丫鬟出去了。”看守东门的家奴来顺挠着头答道。
“不是跟你说了没有腰牌一概不许出入么?”彤墨高声诘问。
“可是”来顺一脸疑惑地道:“那丫头拿着红袖姑娘的腰牌,说是少爷正在南山上待客,多有不便,才叫权且拿了红袖姑娘的腰牌,跟少爷亲命是一样的。”
“人不对,腰牌也不对,你就这么问也不问地放出去了?”彤墨一腔急火又窜了上来。
来顺冤枉地大声道:“小的问了呀,小的问她为什么红袖姑娘自己没有一起陪过来。她说她不过是平日里粗使的丫头,红袖姐姐她们几个正忙着伺候,脱不开身,所以差她去跑一趟,不过是给那个牵马出府的人传个话罢了,”来顺悄瞥一眼彤墨——南山会客的事彤墨送走刘珩的时候曾无意地提过一句——他接着道:“小的听着几件事情都对景,况且京里跟着来了那么多丫鬟随从,哪里有个个都认识的?这才放了她出去。”
“哪有丫鬟身怀六甲还跟着从京城伺候过来的道理?”彤墨怒意不减:“你怎么就不知道转转脑子!”
“身怀六甲”来顺迷茫地努力回想道:“她披了件绣氅,看不出身形不过你这么一说,身子是好象胖了些”
彤墨还待发难,方瑾却已截口道:“追人要紧,你带上两个家奴,和我一起跟过去。”
“是。”彤墨垂首应声招过两个家丁随着方瑾同出了东门。
行不多远,果在路边看见丢弃一旁的绣氅,想来是长大拖沓行走不便,因此才扔了开去。
方瑾捡起绣氅微微失神地一叹,抬首吩咐道:“她身子弱,受不得惊吓,我们只悄悄地追过去,万不可唬到了她,这么个双身人,真是难为她了。”
彤墨和两个家丁恭声低应了,随他顺着马蹄印迹追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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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夏城东南,还是那条熟悉的小河,还是那片宁静的浅滩。
马儿们乖巧地散散站在微寒的水中,由着刘珩挨个给它们梳洗打理,或者,果真是眷念旧主,时不时便会踱过来轻打着响鼻亲昵轻蹭着忙碌中的人。
水寒心暖,刘珩的唇角噙满笑意——那人或者会以为这是一种羞辱,甚至,刘珩自己也曾作此想。
但是,这些善解人意的精灵却出乎意料地带给了他不期的惊喜和温暖。
还记得半年多以前,同样冰冷的水中站着的心如死灰的自己,曾以为倾心倾意却换不回一丝真情,却原来她给的果然并非一分一毫,而是一生一世的深苦用心。
无声展颜,刘珩忍不住停下手来扶了扶腰畔别着的竹箫:昨夜的柔音软语似又缠绵于耳畔,他从没有为一个人吹过那么久的箫,但昨夜不同,或者,今后的每一夜都会不同,因为他的孩子爱听,也因为她爱听。
远远的,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刘珩的暇思。
第85章 第二十八章 宿怨无心祸柔胎(下)
抬眸,靡靡衰草中一个身影遥遥趋近:那熟稔的感觉,仿佛是她,但,不该是她。
从容如风,温淡如风,她不该有如此促乱的气息,不该有如此凌乱的步伐。
近了,更近了。
是她!
提裙在小径上疾步前行的人儿竟然真的是杨柳风!
发鬓微微散乱,眸色深深忧急,印象中的她从未有过如此失态。
“风儿!”刘珩低喊一声,心头骤然一紧,已是飞身掠去。
杨柳风闻声陡然止步,呼吸微促,怔怔地看着他靠近。
刘珩掠到她面前,却忽然停身凝望: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竟然一遍遍重复着那天林暖霞哭着扑上前去扶住陆缙英的一幕。
曾经以为如果有一天她也为他如此关切失色,那该是何等的满足和幸福。
然而,这一刻不期而至,他却是满心疼痛,没有一丝一厘的喜悦可言。
疼惜地对视半晌,杨柳风才深涩地低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刘珩忍着心痛缓缓地展开一个笑容,正要出言安慰,却不防杨柳风烟眉骤然一蹙,素手护住小腹痛苦地弯下身子。
“风儿!”刘珩一把搂起她焦急地检视道:“怎么了?”
“没没事。”杨柳风艰难一笑,勉强出声安慰着他,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越蜷越紧,因疾走而呈现在玉颊上的微红瞬间褪却,双唇惨淡面如白纸,只片刻,冷汗就已湿透衣襟。
“还说没事!”刘珩用力抱住怀里的人,不让她滑落在地,慌乱疼惜,却又是不知所措,只有反反复复地问着:“风儿,怎么了?风儿,怎么了?”
“孩子孩子”杨柳风费力地发出微弱的语声:“快救救孩子”
刘珩连忙一把抱起无力的娇躯,这才发现她脚下的衰草之上竟然已有了几滴触目惊心的殷红!
“风儿!”他心头震骇,脑海中一片晕眩空白,混乱中不及细想已是提气飞掠,向着冯家村而去
方瑾等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一滩的马匹优游相戏。
彤墨指挥两个家丁下去收栓马匹,回身,却见方瑾蹲身在远处的草丛中,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草地。走近一看:枯草鲜血分外刺目。
愣怔半晌,彤墨才小声问:“这会是谁的血?”
方瑾不答,依旧垂眸深思,仿佛入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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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乱如麻,疾掠如电。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知道该向哪里,刘珩只是拼尽一身功力往那个可能是安全的方向飞驰着。
怀中人努力自制着的痛苦扭动渐渐微弱,一种令他恐惧到极点的温热液体洇透了裙裾濡湿了他右手的衣袖。
“天呐,这是怎么了!”佟大娘看见飞身入院的两个人不觉讶骇失声——鲜血染红了杨柳风的裙摆滴滴滑落。
“大娘,快救她,快救她”刘珩的语声中带着不能自抑的颤抖和沙哑。
顾不得责备,佟大娘大声招呼春芽烧水、准备盆子,回过头对刘珩道:“傻站着干吗?还不快放到里屋床上去!”
苍白脆弱的人儿软软地被放落在榻上,安静得让人心碎。
“风儿,风儿”任刘珩一遍遍无措低唤,始终都不曾再有回应。
“刘兄弟,你一个大男人不能待在这里,在外面等着也是一样的”
凭冯二保怎么努力劝说,刘珩却依旧是定定地站床前:他只想陪着她,替她受痛,替她受罪,如果可以,他宁愿所有这一切是他来承受,也不愿如此无助地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想要她死在你面前啊!”佟大娘端着一盆水进屋,见两个男人竟然还站在床前,终于忍不住勃然作吼。
一个“死”字倏然刺痛懵懵,刘珩身子一震,方才任由冯二保边哄边劝地推出屋外。
深秋,正午,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着隆冬夤夜的刻骨阴寒。
去年的此时,也是如此站在检视营的门外,听着里面每一声的哀呼,等待。
是否,他带给她的永远都只有痛苦?
是否,他从来都只会抛下她独自去面对那些痛苦?
屋内那样寂静,偶尔会传来佟大娘低低吩咐春芽的语声。
冯春芽沉默地忙碌进出:清澈的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殷红的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右袖上的血渍不知何时已经干透了,结成硬硬厚厚的褐色,然而,刘珩却感觉到右臂上那曾被鲜血润湿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烧灼,那痛,深深烙进他的心里——生平见了太多的鲜血,但只有这一次才真正明白了鲜血的蕴意。
冯二保的劝说之辞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全世界的声音只剩下那屋里的低语和寂静。
“死”,这个刘珩从来都不在意的字,如今却是他所有恐惧的来源:那一次劲弩咻然飞向城头,他无能为力,尚可推脱于他不在身边,然而,这一次近在咫尺,他却依旧只有睁睁袖手。
是不是他一直都这么软弱无用?只不过自己不敢承认:从娘亲殉葬到柔绮入宫,从皇嫂屈死到柔绮自戕,他从来都无力改变、无力挽回。
直到和她相携离京,他以为他可以如那些庸夫俗子一般,照顾好自己妻儿的生计,给她平凡安稳的生活,却原来,他连这么起码的都做不到
刘珩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握起拳,直握到骨节格格作响,疼痛至麻木也不肯稍稍放松——心和手,哪个更痛?
终于,佟大娘端着一个盖了白布的木盆出来,走到刘珩面前轻轻叹道:“作孽啊,五个多月的男娃,手脚都长全了,就这么没了。”
怔怔地半晌,刘珩松开握拳的手,微微颤抖着艰难地伸向木盆上的白布,挣扎半晌,却仍没有勇气揭开一顾,只涩然嘶哑地收手问道:“她还好吗?”
“人虽没事,只是”佟大娘语声黯然哽塞。
第86章 第二十九章 琴丝悲断梦魂伤(上)
刘珩握着杨柳风冰冷无力的柔荑,沉默地怔望:若烟的眉不自觉地微微颦蹙,苍白的唇下意识地无声抿起,如羽长睫紧紧阖掩着双眸。
他知道她醒着,却没有丝毫轻唤的勇气——那曾经日日夜夜血肉相连的小小生命,就这样永远消逝离开,曾经那么多的美好期盼,曾经那么久的温存遐想,教她该如何面对?
不醒来,或者还可以继续在梦中欺骗自己。
一醒来,却要生生接受这骨肉分离的残酷现实。
心已痛到不能呼吸,却只有这样静默地定定坐在床沿:因为痛着她的痛,伤着她的伤,所以明白这样的悲苦哀戚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劝解宽慰的。
外面仿佛曾有过一刻的嘈杂,却丝毫不能拨动这满室冰寒令人窒息的空气,仿佛,此处已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狱,无声煎炼着两颗破碎的心。
轻稳的脚步声踏碎了这如魔般的死寂,彤墨静静地出现在门口。
“出去。”不等他开口,刘珩的唇畔已涩然迸出两个冰冷的字。
只是略略顿了顿,彤墨并没有为他隐抑的怒火吓退,依旧肃衣躬身揖礼道:“少爷听说风儿姑娘贵体有恙,特命小的前来问候,有什么进补调养的用度,还请姑娘勿吝相告。”
杨柳风静静地躺着,恍若未闻,羽睫依旧狠狠地紧掩,却再也噙不住无声的珠泪,悄然,顺着眼角簌簌滑落。
“滚!”刘珩骤然一声狂吼——她的每一滴泪水都如一支利箭狠狠刺穿他本已千创百孔的心。
狂暴的吼声终于令彤墨不由自主地悄悄打了个激灵,努力稳定心神,仍旧揖道:“话已传到,还请姑娘安心静养,少爷定然不负故人情谊。”又瞥了一眼阖眸落泪的杨柳风,他退身道:“小的告退。”
轻稳的脚步声渐远,刘珩的双眸中却蓦然戾色一现,只是,身形未动,已有一只冰冷柔弱的纤手轻轻搭上他的腕。
那样的拦阻微弱似无,却又如千钧般有力,生生令重重杀机为之一窒。
刘珩垂首望向床上不知何时启眸的人儿:春水幽幽,有着一种痛人心腑的宁定。
“风儿想回家。”微哑的语声喑涩若无。
“家”刘珩无意识地重复着——那暖暖的熟悉的小屋瞬间消散了心头的仇与恨——是的,他还有家,他还可以回家!
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从前不回避艰险痛楚,是因为他从未有过如此安宁温暖的庇佑之所,无路可逃,就只有迎刃而上,如今,忽然无比迫切地想要逃回到那属于他们的方寸天地。
“好,回家。”刘珩听着自己同样嘶涩的声音轻轻响起,心头泛出一丝苦苦的意外:以血偿血,以怨报怨,他从小就坚奉不移,如今竟轻易违弃,但寂若深潭的水眸中因他这简短的回应而泛起的不易觉察的微光,却令他不忍相拂。
起身,刘珩合着被子小心地抱过杨柳风,入怀的轻弱分量触痛得他心头剧颤——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是那样一个甸甸的满是幸福的身躯。
他勉强展开一个安抚的笑容道:“回家。”
屋外,院外,佟大娘、冯二保、冯春芽和着全村的老少不知何时里里外外站了一地,沉默地让开一条路,静静地看着二人穿行而过。
刘珩恍若未见,依旧缓缓地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