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墨回忆着道:“那间屋子恐怕是为应景而建,所以形状甚不合理,宽要将近两丈,深度却不足一丈,在里面住着难免狭隘局促些。”
“不在于此,”方瑾微微摇首道:“还记不记得承喜说的,当时那刘如磬听见房内声响便踢破屋门冲进去,抓起床上的杜宇琪反手扔出,致令他撞碎了对面墙下摆的衣橱倒地昏迷?”见彤墨仍是一脸茫然,他便又接下去道:“你想想,那间屋子东西两墙的距离将近两丈,就算是摆了床,从床边到衣橱起码也有一丈开外,杜宇琪再怎么羸弱毕竟是一个男子,寻常人等纵然是急怒攻心又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力气把一个大活人随手扔出这么远?不但撞碎了衣橱,连橱后的砖墙也碎裂了多处。”
彤墨闻言垂头思忖了一阵,方才恍然道:“小的听说宁王天赋异秉神力过人,又曾得江湖高手传授奇功,随手就能拉开五百石的强弓,若此人便是宁王,他盛怒之下有此一举倒也并不意外。”
方瑾点了点头,端起茶盏道:“你看了那马厩有何感想?”
彤墨接过茶盏添了茶,奉上道:“小的当时就在想,怎么那个前任马倌竟然也会不厌其烦地编扎草垫铺陈马厩。”
浅啜一口,方瑾放下茶盏道:“马厩之内铺垫一定厚度的干草吸湿防潮以避免马蹄软糟生癣原是常事,不过,寻常人家只需撒上散碎干草,定期用草叉撮出去翻晒即可,只有军用的马匹,为了行军途中便于运输,才会将垫草编扎起来,此乃其一。”抬眸烁烁道:“其二,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马厩之中有两匹马的马尾竟然是被编扎起来的,其余未被编扎的马尾也是弯曲不整。”
彤墨笑道:“小的倒是没看见那两匹编扎了马尾的马,只是看着那些马的尾巴蓬乱得奇怪,少爷这么一提,倒是解了疑惑,那些马匹必然是先前被编扎过马尾,之后又被那些下人解开了,故而才会弯曲不顺。”
第67章 第二十二章 夜阑人倦往事新(下)
方瑾点头道:“军马之所以要编扎马尾,是为了防止跑动之中马尾飞扬会影响身后马匹的视线,寻常人家的马既不参与战事,又无须列队奔跑,何用编扎马尾呢?”
“宁王当年野心勃勃私豢军马,想来也是耳濡目染,不过,恐怕他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而才会如此行事。”彤墨沉吟着接声道。
轻哼一声,方瑾讥诮道:“他也未必是不知其所以然,只不过像他那么刚愎自负的人,事事自然是凭心任性,就算只是替人养马,也要按着自己多年的习惯而为,容不得半点瑕疵方才觉得称心满意。”
彤墨略为恍然地道:“难怪那些草垫虽然厚薄适中,编得却是繁琐异常,哪里及得上军里的简单实用?想来他堂堂一个王爷,这些微末之事自然从未躬亲,如今不过依样画葫芦,未免生疏牵强了。”继而又轻轻一叹道:“如此说来,那二人果然必是宁王和风儿姑娘无疑了。”
方瑾翦手踱至窗前,目注着月光下的素琴沉思不语。
良久,彤墨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到底要不要向圣上禀奏此事?”
“难就难在此处啊。”方瑾长叹一声仰天阖眸道:“我若知情不报,一则,难免落了把柄在陆缙英的手中,圣上对他的态度暧昧难辨,但有心关注是确凿无疑,万一他以后否极泰来青云直上,我有这么大一个破绽捏在他那里,岂非要寝食难安?”他顿了顿道:“二则,就算他不说,在朝为官之人,谁的身边没有几双眼睛?难保不会走漏风声,若是被有心人得了去,以圣上对风儿的一念痴心,稍加挑唆便不免龙颜震怒,轻则罚俸贬黜,重则祸及家门,全凭君心一念罢了。”
彤墨倒抽一口凉气道:“这么说少爷倒是非奏不可了。”
“奏?”方瑾启眸转身苦笑道:“怎么奏?就说杜宇琪仗势欺人意欲侵犯风儿未遂?”重重一叹,他沉声道:“风儿是谁?那是圣上求而不得的心头好,他若知道有人竟敢意图染指冒犯,那杜家就是灭门之祸!”他蹙眉摇首道:“别说是杜家,就是我,我们方家,也必受池鱼之殃,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性命难保。”
彤墨身形一震,骇然道:“这奏也不是,不奏也不是,少爷岂非进退维谷?”
垂首沉思良久,方瑾回身轻轻抚摩琴弦,悠悠一叹道:“若非如此棘手,我又何必费心周章要杜辉去准备那些?”
“可是”彤墨犹豫了一下道:“虽说有可推脱之辞,但杜宇琪行恶乃是不争的事实,圣上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这件事情想要全身而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要做的只有舍小保大,剩下的,各人自求多福吧。”方瑾说着,倦然坐回案旁,微有怠容地阖眸揉了揉额际。
彤墨连忙上前伸出双手小心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低声问道:“头又疼了。”
方瑾深蹙双眉困惫地道:“其实,这一劫能不能过得去,只在一人之口。”
“是风儿姑娘?”彤墨手上不停,斟酌着小声问道。
方瑾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否因为彤墨的按揉,紧拧的双眉渐渐舒松开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还好我疑窦甫生就先拿住陆缙英的把柄,擅专越权之罪可大可小,他是福是祸全在我一言之间,风儿慈心慧质,决不会坐视他获罪而袖手旁观。况且,时至今日,陆缙英有此一劫,她也难脱干系,必然会不遗余力地周全于他,只要风儿稍置言辞,圣上岂有不欣然听从之理?”
彤墨沉默了一刻,迟疑道:“既然风儿姑娘可以如此轻易左右圣心,又何须顾忌少爷手中的把柄?”
轻笑一声,方瑾仍旧阖着双眸道:“你以为她还能回到京畿亲自面圣么?且不说圣上如今迟迟不肯册后封妃心意昭然,便是已经册立皇后、甄选佳丽充实宫闱,刘珩煞费苦心丢爵弃禄才将她带离那是非之地,又岂肯再次轻易涉险?”
“这么说,风儿姑娘还是要通过少爷给圣上传话?”彤墨手上轻柔,语声中已是有了喜色。
方瑾轻哼一声,忽然启眸遥望窗外,语声幽沉地道:“况且,以她当年的心意看来,也必不会眼见我丢官罢职而不顾。”
“当年的心意”彤墨惑然地重复着
“当初,她一株清莲分赠我和以卿二人,我得莲花,以卿得莲心,”方瑾的语声中忽然有了一丝黯涩,接着道:“莲花者,华也,意即荣华富贵,莲心者,苦也,意即有心无果,当年钟以卿来信说风儿所赠之物玄机深奥,他一死无憾,但我来日若有翻覆之机,不可忘宁王之恨。”他轻轻叹息一声道:“那时我只谓他书呆子脾气,瞎猜乱想,后来,钟以卿蒙难殒命,而我则平步青云,再回想那一支莲花,果然是一语双关寓意非浅。”
彤墨已是听得愣怔停手,半晌,愕然地道:“风儿姑娘收琴赠花之时,是小的亲自前去,并未见她思虑良久,怎么竟然用心如此深苦?”
萧瑟一笑,方瑾摇首道:“风儿心思玲珑缜慎,远非你我可及,若不然,如何能周旋于严氏和刘珩之间游刃有余?”他眸光闪烁道:“所以,我一直都在猜,她留给自己的那株莲根是为何意?”
细思半晌,方瑾忽然低喃道:“藕有空心丝不断难道是说她空有一份心意却无奈身陷淤泥只得相思绵绵?”想着,竟已痴怔失神。
彤墨见状忙笑着打岔道:“难怪少爷那么喜欢画莲花原来是由此而起。”见方瑾仍是沉思不答,他忍不住轻唤一声道:“天晚了,少爷也早点歇着吧,这驿馆也委实简陋了些,姨老爷在城南不远有一处别院,晚饭的时候就已经派人来请过,说是打扫干净了候着少爷过去住呢。小的想着这一天奔波得也就够辛苦的了,大晚上再挪来挪去也未免劳费,不如趁着明日少爷升堂审案的时候再搬,少爷自衙里出来直接回去别院倒还便宜些。”他顿了顿道:“只是,今夜说不得要将就些个。”
方瑾抬眸打量了一圈所处的客房,忽然寒凉一笑道:“我倒觉得并不十分简陋。”他笑觑着彤墨道:“比之咱们家当年的柴房如何?”
彤墨不觉一滞:当年,因为方瑾执意不肯参加科考谋求功名,又受到两个庶母的挑拨刁难,方季森盛怒之下竟将他赶入柴房一住就是年余。那是方瑾最落魄失意的一段日子,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沉迷烟花举酒自怜,才结识了钟以卿和杨柳风。后来,四少爷方勤不幸夭殇,方季森念及方家血脉惟余方瑾一人,父子之间才渐渐缓和起来。
只是,那一段凄凉颓靡的岁月,惟有彤墨默默地陪着他走过,亲眼见证他人生历程中最灰暗的一页。
念及于此,彤墨的眼眶不觉微微有些发热,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见他神色黯然,方瑾反倒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想那么多,我只是要告诉你,富贵之时不可忘贫贱之初,无论如何,若非托着勤儿的福,岂有你我今日?”
彤墨闻言一凛,悚然抬眸,方瑾却已是转身朝着床榻走去,只撇下淡淡的一句:“累了,早些睡吧。”
第68章 第二十三章 堂阁邃奥轩龙隐(上)
“风儿!”刘珩梳洗已毕挑帘进屋,却见杨柳风并未上床安寝而是静静地垂首跪地,他连忙箭步上前心疼地俯身扶道:“这么冰凉的地,跪着做什么?”
杨柳风却是推开他的手,缓缓抬眸道:“珩为风儿牺牲良多,风儿不能有分毫回报,反倒令珩处处掣肘受辱于人,明日之事乃因风儿而起,却要累珩委身屈膝,风儿罪业深重无以为偿,只有跪而谢之以期宽宥。”说着,竟欲俯身叩首。
刘珩伸臂牢牢扶住她,轻叹一声道:“若非我一时任性意气,何来风儿屡屡受辱于公堂?”小心地拥她起身道:“这僭越擅专之罪可大可小,只在裁决者一念之间,端看上书之人如何措辞回奏罢了。如今,陆缙英的祸福制于人手,方瑾的态度又是暧昧不明,公堂之上诸般忍耐自然在所难免。”他垂眸笑道:“风儿放心,刘珩已非昔日,自不会再任性妄为,凡事都以缙英的处境为重。”
杨柳风抬睫相望,春水滢然道:“正因为珩不复从前,风儿才更觉愧疚”言未尽,已是狠咬朱唇。
刘珩疼惜地将粉唇拈离贝齿,伸指轻揉着深深的齿痕,低声道:“风儿此言差矣,你我既为夫妻,如今亦是孩子的父母,一家三口血肉相连,何分彼此?”说着,温柔地拢着杨柳风坐到床畔,一边俯身为她除履一边接着道:“刘珩当年孑然一身,傲桀不逊恣意妄为未尝不可,只是,如今有妻有子为夫为父,岂可再无收敛自律?”他起身坐到床边,一面为杨柳风解着衣带一面含笑道:“况且,缙英中正耿直清廉自洁,于公于私也断无袖手之理。”
杨柳风水眸滢滢方欲启唇,却又烟眉微蹙地轻吟出声,不觉抬手轻抚着小腹。
“怎么?孩子又动了?”刘珩关切地循向春水。
“嗯,”杨柳风隔了片刻才轻声答道:“这一次好象动得特别厉害。”
刘珩小心地将她抱进床里,抬手轻柔地覆在她已日见圆润的小腹上,半是责备半是爱怜地道:“你看,孩子都恼了,娘亲不顾惜自身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累着他一起受罪呢?”
杨柳风垂首无言,眸中却已是多了无限缱绻柔情。
那低眉之间的母爱光辉,一瞬间再次温软了刘珩的心:这样的感觉就是叫作“幸福”吗?
他忽然缓缓俯身贴近那隆起的小腹,寂静中,另一个奇异的心跳传入耳际,心底的暖流激荡蔓延,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溢了全身,所有的喜怒嗔怨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只有一个念头占据身心:守护他和她,哪怕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听见什么了?”杨柳风浅笑着轻抚上刘珩的脸颊,那样的眸光里除了深情,还有无限的眷宠和疼爱,仿佛,他也成了她想要呵护的一份子。
缱绻抬眸,刘珩的声音格外轻柔,似乎怕惊动那稚弱的小小生命一般道:“他说,娘亲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乖乖睡觉才是。”
不待杨柳风笑出声来,刘珩已然起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抬手挥灭萤灯搂过娇躯道:“听话。”
次日一早,秋高气爽。
陆缙英竟然亲自随轿前来,看着二人从容自若,他几番欲言又止。
杨柳风只是恭谨欠身一礼,便自坐入轿中,刘珩拍了拍他的肩,递过一个安稳的微笑,转身随轿而行。
陆缙英一路忐忑跟从,到了嘴边的话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县衙门前早已站了林林的锦衣侍卫,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一丈多远的街边,见着一行软轿迤逦而来,已不觉起了波澜。
衙前停轿挑帘,杨柳风方自婉娩探身而出,刘珩已是上前关切相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