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只作不见,由着杜辉疾步上前卑身带路,径自提步向园内走去,但看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奇花异石穷奢极侈,他只是微微冷笑却不置一词。
另一边,杜重山听闻方瑾已自东门而入,忙带着一干家众急急赶来,远远地见了已是不迭地作揖打躬连道怠慢。
方瑾只凉凉地一笑道:“论起辈分来还当尊称一声姻伯'5',如此客气岂非令晚生不安。”虽是客套话,他却说得轻描淡写,并没有什么敬意。
杜重山已然是受宠若惊,絮絮地推辞了半晌。
方瑾似也懒得应那些虚文,略有些不耐地偏过首去,倒是正瞥见那竹篱掩映中的马舍,不觉挑眉微微一笑,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身侧的彤墨。
彤墨早已觑见雕梁画栋中这不伦不类的一隅,只是未敢形于神色罢了,此刻见他哂然之态,显是不屑于这穿凿恶俗之举,却也不便放肆应和,只得垂首忍笑罢了。
杜重山却并不自知,见他主仆二人都望向那边,只道是也都喜欢,便讨好地解释道:“那边是敝府的马厩。”
“马厩?”方瑾原已转身提步,闻言不觉又停身回望。
杜重山觑着他幽深难测的双眸小心地问道:“方大人可有雅兴移驾一看?”
方瑾轻睇了他一眼,又举眸眺向那竹篱小院,抬了抬下颌道:“也好,就过去看看吧。”
杜重山自谓得了赏识,忙兴兴地亲自在前引路。
院门开处,竹篱疏疏瓦舍俨然,方瑾却不去理会杜重山的殷殷导引,自顾提袍走到那青砖瓦房之前,上下打量了一眼,看着门上的锁问道:“这屋子可曾住过人?”
杜重山听问,正微愣踌躇,杜辉却已欠身应道:“不敢有瞒大人,前阵子确实住过两个人。”
方瑾掠了他一眼,又看向门上的锁道:“未知是否可容本官入内一看。”
“大人言重了。”杜辉揖身回道,说着,已是自怀中摸出一枚钥匙,上前开了锁推门恭立在侧,静候方瑾进屋。
并不急于举步,方瑾倒是先玩味地盯了杜辉一眼,才缓踱入室。
数月无人居住,屋子里又开始有了蛛网浮尘,空气中弥漫了一股灰土的浊气,方瑾却并不很介意地径自走入凝眸环顾,但见当门的墙下靠着一张方桌却并未摆放凳、椅,西墙下横着一张空床架子,被褥、幔帐等皆已被收走。
看着狭长的屋子略一思忖,方瑾负手信步踱到那张榻前,出声问道:“这屋子里原先就只有这些摆设么?”
杜重山自是不知,只得转望向杜辉。
杜辉见状忙上前几步从容躬身道:“回大人的话,原本这桌子左右还各有一张小凳,东墙之下还有一个衣橱。”
方瑾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一遍空床架子,忽然提袍俯身,凑向床脚,探手自榻下的阴影中拈出一小块碎布,抖去灰尘,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才纳入袖中,起身向东墙走去。
站到墙畔,方瑾不觉蹙眉又回眸瞥了一眼对面的床架,才收回目光来扫视这东边的墙面和地面:青砖墙上虽然已有了薄薄一层浮灰,却也依旧难掩裂缝和撞痕,他只是略瞥了两眼,又垂首碾了碾脚下的尘埃,才转身朝门外走去。
出了房门,杜重山讨好地指着对面的马厩道:“敝府的马匹就在对面,未知是否堪入大人法眼。”
方瑾难得地来了兴致,向着彤墨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今日就开开眼。”
杜重山连称“过谦”,已是讨好地当先引路。
此刻距刘珩离开杜府已有近三个月的光景,仍旧遣了承喜来打理马厩,因着杜辉刻意叮嘱要多学学刘珩的手段,故此,马厩的一应布局位序倒也依旧是未敢有所变动,只是,因为照顾不善,四匹孕马中已有两匹先后流产,剩下的两匹亦是境况堪忧。
方瑾蹙眉看向那一地已经破烂不堪的草垫道:“这些草垫”
承喜在此之前便已听说这位方大人当初就是凭借军前献马而深受宁王赏识,得修书举荐从此才平步青云的,故而,刻意巴结讨好,今日一早就差了几个小厮将马匹牵出来挨个刷洗干净,为的便是防备这位远亲贵客一时兴起前来查看。
此刻,承喜见他蹙眉看向草垫似是甚为不悦,忙挨上前来赔笑地解释道:“这草垫是前任马倌铺下的,小的也觉着甚为脏乱,正准备撤了去呢。”
方瑾斜了他一眼,眸色微寒,骇得承喜连忙一缩脖子,哈着腰再不敢吱声。
方瑾垂首又盯了一眼草垫,抬眸时掠过马臀,眸色不由一深,他加快脚步在马厩中绕了一圈,才若有所思地向厩外走去。
出得马厩,杜重山犹自谄笑道:“未知大人意下如何?”
方瑾停步掸了掸衣衫,心不在焉地道:“马是好马。”言罢,头也不回自顾向院外走去。
杜重山攀附奉承心炽,得此一言也未及细想,便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反是始终恭侍在侧的杜辉闻言不由一皱眉头,小眼睛烁烁看着方瑾的背影沉吟不已,余光闪过,惊觉彤墨居然不知何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杜辉忙恭谨欠身,待彤墨错身跟上前去,才随侍在后。
荣盛堂。
方瑾安然上座,吹了吹手中的茶,浅啜一口,看着手中的精致杯盏不觉又是一笑。
杜重山见他开颜,讨好的趋近道:“乡野粗茶,让方大人见笑了。”
方瑾并不抬眸,只是侧身将茶盏放落在桌,懒懒地道:“茶是好茶。”
杜重山就算再不更事,也听得出这言外有意了,他微微惶然地正踌躇如何启齿,方瑾已是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听说姻伯的公子如今还在牢里关着?”
他如此直言相问,倒叫杜重山想了一肚子的委婉之辞失了着落,语塞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道:“既然方大人有心垂问,老朽也就照实直陈了。实不相瞒,犬子在县衙的大牢已被关押了将近三个月,还请方大人做主为草民伸冤雪屈。”说着,提袍跪叩在地。
方瑾轻瞟了他一眼,并不起身去扶,却是伸手又端过桌上的茶盏,好整以暇地地缓声道:“身为朝廷命官,依律而断秉公执法原是份内之责,姻伯何故行此大礼?”他抬盏呷了一口茶道:“还不快扶起来。”
彤墨听命方才上前搀扶,杜重山忙自起身,连道“不敢”。
方瑾放下茶盏淡淡地问道:“不知令郎所蒙是何冤屈?”
杜重山悲声回道:“正是被家奴刘如磬夫妇谋财构陷”他正欲往下说,但听侍立在后的杜辉忽然轻嗽两声,不觉语声一顿。
**
'5'姻伯:对兄弟的岳父﹑姐妹的公公及远亲长辈的称呼。
第62章 第二十一章 言危意险耐沉吟(上)
杜辉见彤墨闻声抬眸相看,只是垂首微微欠身浅退一步。
杜重山却是一怔之间急忙改口道:“其实详细的情形老朽当日并不在府中,故而也不得知晓。”
“哦?”方瑾也不抬眸,只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叫个知道的人来说说吧。”
杜重山犹豫着略略向身后侧过脸去,杜辉已是不失时机地上前两步低声道:“那日承喜一直陪侍在少爷身边,不如唤他进来据实禀陈。”他的语音虽然甚轻,却也恰够方瑾和彤墨能听闻得到。
杜重山悄觑一眼声色不露的方瑾,小心问道:“不知方大人意下如何?”
方瑾“嗯”了一声。
杜辉已是向身旁的一个小厮递了个眼神,那小子会意,转身向着堂外跑去了。
一时间,荣盛堂内静寂无声,家下仆人个个屏息凝神。
杜重山几次欲打破沉默,但看着方瑾那喜怒难辨的脸色,终究是忍了回去。
一晌,承喜已是被催着赶着神情忐忑地进了正堂,被这一室沉冷如冰的气氛唬了一跳,他强压下急促的喘息战战兢兢跪至堂下道:“小的承喜给大人叩头。”说着,俯首顿地,却不料心头一时紧张,力气用得猛了,额头竟然“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地上,直疼得他龇牙咧嘴眼冒金星,又偏偏不敢则声,只得拼命隐忍。
倒惹得原本面沉似水的方瑾破颜笑出声来道:“你这个头竟也磕得实在。”
承喜听得他笑,连忙抬起头来讨好道:“是,小的原本就是个实在人。”
“嗯。”方瑾点了点头淡然道:“本官还就是喜欢实在人。”说着,已是抬眸瞥了一眼彤墨。
彤墨会意,向着杜辉递了个眼色。
杜辉一欠身,挥手屏退一干家下。
待到堂内只剩了方瑾、彤墨、杜重山、杜辉和承喜五人,方瑾才慢悠悠地道:“既是实在人,本官就听你几句实在话:你家少爷强犯民女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承喜一滞,随即便叫起屈来,道:“大人,我家少爷冤枉呐,分明是那刘如磬夫妇色诱栽赃谋财陷害”他贼着眼睛正要解说,却骤然听得一声轻叹,立时吓得噤了口,抬眸但见方瑾拿过桌上的茶盏,却不喝茶,只握在手中细细把玩。
杜辉已是箭步上前沉声呵斥道:“该死的奴才,大人官威驾前其容你满口胡言?还不照实禀陈?错漏一字当场打死!”
承喜吓得身子一缩,悄眼见杜辉神色凝重小眼含威,又觑杜重山脸色铁青怒目而视,知是蒙混不过了,只得咽了咽口水,一五一十,将如何看见杜宇琪色迷迷尾随刘如磬的娘子,到二人如何筹谋猎色,自己又是如何帮杜宇琪强行入院进屋迫她就范,又是如何被刘如磬撞见,杜宇琪及后来的家下如何被打伤,双方又如何到了官衙等等,一字不落地据实说了。
方瑾开始还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随意地听着,越听到后面眸色越是深邃,闻得刘如磬冲到床边反手将杜宇琪扔开撞碎了衣橱,已是不觉停下手中动作,直到承喜说完许久,他依旧蹙眉定定地注视着手中的茶盏缄唇不言。
好容易回禀完了,承喜早已口干舌燥,却是静候良久不见回应,忍不住偷眼瞄向座上之人,恰见方瑾于沉思中骤然一笑,抬腕饮尽盏中的冷茶,撂下茶盏起身负手踱步上前,垂眸瞰睨道:“说完了?”
“是,小的说完了。”承喜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道:方瑾的目光和语声并不冷,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没有什么遗漏?”方瑾的语气极淡,令人听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没有了。”承喜毫无底气地回应着,九月中的天气,脑门上的冷汗却是一层层地冒出来。
“嗯。”方瑾慢慢度步到承喜的身后缓缓地道:“你既出谋挑唆,想来也非无端,若说溜须拍马讨好东主,也没必要到这个分上。”盯着他背影的双眸一眯道:“说吧,你与那刘如磬有何恩怨过节?”
“这个”承喜甫一踌躇,立刻收到杜重山和杜辉凌厉的警告眼神,只得硬着头皮道:“小的原就是监管这府里养马之事,那刘如磬进府之后,小的便被派到老夫人院里打杂,月钱和各种用度都少了很多,小的一时不忿,便怀恨在心”
方瑾微微颔首,知道他所言不虚,却忽然轻笑一声道:“依本官看,你还是漏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承喜一怔之间,方瑾已然自背后俯身至他耳畔低语了几声,承喜闻言悚然一惊,惶惧回首道:“小的没有”
“你有!”方瑾语声冰冷地截断他的话,霍然直身走回座上,提袍坐下,语气又淡漠下来道:“本官明日重审此案,说与不说只在你一人之口,你可以让杜家满门陪你一起去死,也可以保住杜家,同时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不仅承喜骇然,连杜重山和杜辉亦不觉失色相望,杜重山一时慌了神,脱口道:“那章裁缝一家确实并非犬子动的手,乃是家下们失手”话未说完,方瑾已是哂然打断道:“章裁缝一案事小。”他垂眸逼视着地上跪的承喜沉沉地道:“你们这一次惹上的,才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承喜早被他森森的眸光吓得瑟瑟而抖,此刻又听见“天大的麻烦”五字,顿时张皇失措,连连叩首,直叫“大人饶命”。
杜重山也是六神无主,提袍跪地道:“还请方大人垂怜相救,我杜家老小结草衔环没齿以报!”
方瑾略显不耐地轻叹一声道:“该想的法子我也都替你们想了,要不要照着做,反正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至于能不能救得了,可只有凭造化了。没办法,谁让你们惹的是那两个人?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其中一个,是本官我都不敢惹、也不想惹的人。”
杜重山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惨白,抖着唇还想问那刘如磬的来历,方瑾却已淡淡地道:“事已至此,姻伯与其痴缠在那二人的身份上,不如好好求求承喜,毕竟,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在他的嘴里。”抬眸见杜重山仍旧迟疑无措,他遂挑眉道:“本官有些话想单独问一问杜辉,未知姻伯可否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