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村上下老少本是淳和亲善之人,又兼刘珩初来便为他们谋了如此大的一桩福祉,自然更是感激,再因有着陆缙英的托付,佟大娘益发的尽心竭力照拂周全,念及杨柳风害喜严重闻不得油腻,竟然顿顿跑来为刘、杨二人下厨烹煮饭食,自己家里冯二保和幼子冯宝儿的三餐倒丢给冯春芽去做。
安寡妇送来的布料杨柳风次一日便张罗着替刘珩做几身衣服,她本不擅长裁剪缝纫,幸好有佟大娘和安寡妇商量指点,加之天资颖悟,而这些女红也并不十分繁难,不出几日便也做得上手。
杨柳风温娴美丽,刘珩亦是谦和有礼,因此不单是村中的大人,便是孩子们也乐于跑来亲近,而刘珩也渐渐习惯了乡间白日里院不掩门的习俗,任由乡里们的随心造访,或者一帮小子丫头们嬉笑打闹着疯进疯出,虽则吵闹,但一对初为父母的人儿却常为这和乐的景象而相视莞尔,沉浸在对即将来到的小小生命的无限憧憬中。
五天以后,刘珩第一次跟着冯老五和一干村中的青壮男子进山狩猎,虽然经验不足,但因其身手矫捷,箭法精准,故而进山三日所获竟也颇丰,与村中的狩猎好手宋铁柱居然不相上下,冯老五自是更为惊喜器重,从此常常遣了冯瑞娃来邀刘珩去他家喝酒,刘珩也有应邀去了的,也有推辞没去的,却也不敢再似第一次那般尽着他喝了。
冯老五对刘珩的欣赏爱惜竟似远胜于冯顺,而不知是否因为自幼丧父的关系,刘珩对这个爽直又有些威严的老人也是格外亲近,相谈起来十分投契。
陆念风满百日的那天,陆缙英亲自来请刘、杨二人过去,为着杨柳风身上有孕,还特特地雇了顶软轿接送,刘珩正为难着未曾置备贺礼,杨柳风却已自衣橱中捧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看时,竟是一身孩童的衣衫,虽然布料并不贵重,但做工精细式样别致,显见是花了心思的,他这才知道她连日辛苦赶制的用意所在。
看着小念风咿咿呀呀的可爱模样,杨柳风便喜欢地抱着不愿释手,而那小小的婴孩也似与她颇有默契,乖乖地躺在臂弯忽闪着水灵的大眼睛并不哭闹,略一逗引便呵呵地露出纯真的笑靥。
林暖霞看着杨柳风那满眼难抑的欢喜疼宠,不禁打趣道:“现在抱着人家的自然是爱得不行,将来自己生了,只怕他吵闹起来恨得要扔出去才清净。”
杨柳风目不转睛地含笑逗弄着陆念风,柔声道:“林姐姐说笑呢,自己的骨肉怎舍得丢开?况且小孩子哭闹原也是为着要大人哄,多抱抱就好了。”——林暖霞嫌那“夫人“的称呼过于生分,便与杨柳风叙了年庚,二人同岁,林暖霞大了一个月,杨柳风便以“姐”称之。
小晴在一旁掩唇笑道:“风儿姑娘性子那么好,自然是极有耐心的,咱们夫人看见小少爷撒起泼,三下两下哄不过来,那是恨不能自己一起跟着哭了才罢。”
一言之下引得诸人忍俊不禁,林暖霞待要瞪眼训斥,想起自己素日的狼狈,终是扑哧笑出声来,刘珩于浅笑中望向那恬美温淡的人儿,想象她抱着自己孩子的模样该是何等柔婉动人,这一天便在如此的甜蜜期待中度过。
第42章 第十四章 孤灯慢怠解人危(中)
每隔五日,村里的青壮男子便要进山去个三四天,之后便会带着猎获的野物回村,将需要取皮清理的猎物丢给村里的年轻丫头们打理。说起来。冯春芽还是所有姑娘中最心灵手巧的,不但取皮的手艺过人,还擅制皮靴、皮履,与敦实腼腆的宋铁柱是村里公认的天生一对。
每每刘珩离村,冯春芽便会带着幺弟冯宝儿与佟大娘一起过来陪着杨柳风聊天、做女红,佟大娘也因着杨柳风的温婉可人而格外疼惜,常常总是陪她到很晚,甚至要看着她睡了才放心回去,这般的用心已不觉胜似亲生。
如此舒心暖人的日子里,杨柳风的身子渐渐显出圆润,腹中的胎儿也因为食、药的调理得当而悄然茁壮隆起,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林暖霞给的几件原本略嫌宽绰的衣裙也有些见小了。
其间洪亦仁也上门来复诊过一次,见着杨柳风连说胎位过高将来不利生产,叮嘱她虽要静心养气避免忧劳惊扰,但仍须经常走动才好,又略调整了药方,絮絮说了些应注意的事宜才姗姗告辞而去。
为此,刘珩在家的时候,便隔三差五地陪着杨柳风散步去城中看望陆氏一家,又每每因她对陆念风的格外喜爱,于是常常要盘桓至晚饭过后再雇轿回村。
七月底的时候,常牙子又来收皮,这次也明白了有刘珩在,再不得随心糊弄,于是开价虽然仍旧不高,却也不敢过于离谱,刘珩只是背手站立,并不露声色,倒更显得莫测高深。
朝霞暮霭,平静的日子如悠悠长卷,恬美宜人,刘珩觉得最甜蜜的时光就是每天夜晚拥着杨柳风,轻抚着她日益隆起的小腹,低声呢喃软语,描绘着那小小生命降临之后的种种憧憬,看着神思日短的伊人在怀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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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金风尚暖,玉露微凉,银钩若画,夜色如水。
柔淡的灯晕下,安闲婉约的人儿执针细纫,恰如一幅温馨动人的丹青佳作。
骤然,一阵嘈杂的脚步踏破了寂静的夜色,紧接着,柴门被纷乱叩响。
杨柳风自致志中抬首,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推门走出堂屋。
柴篱外炬火闪闪,柴扉启处,竟是县衙的班头,那班头看见开门的是杨柳风,也不觉一怔,认得是陆缙英的朋友,又见她身态臃肿知是有孕之人,倒先点首道:“叨扰夫人了,上头发下紧急饬令,京畿有个要犯流窜到此地,所以连夜挨家搜捕,还请夫人行个方便。”
杨柳风屈身回礼,微一迟疑,道:“家中只有民妇一人”随即一笑道:“既是朝廷饬令民妇岂敢阻拦,只是,民妇身弱气虚,医嘱要免惊吓、忌吵闹,故而只得劳烦各位差爷自便,恕民妇不能陪同进屋。”说着,欠了欠身,恭谨让开。
那班头向着里面一张,果见孤灯黯淡,想着她一个妇道人家,身怀有孕,诸多不便,又是陆缙英的朋友,况且,自家大人素来不喜滋扰百姓,这一次的夤夜搜查也是迫于无奈,便笑着说:“既是如此,就不惊扰夫人了,深夜独自在家还请谨慎门窗,万事小心仔细才是。”
杨柳风躬身应道:“多谢差爷提点,民妇谨记。”
那班头点了点头,又朝里面看了一眼,才转身招呼衙差们去查下一家。
杨柳风栓好柴门转身返回堂屋,提裙过槛的瞬间身形微微一顿,随即依旧坐回桌前拿起针线垂首而纫,容色安详沉稳波澜不惊。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衙差已经走了,阁下还是请便吧。”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凝结,灯影微微摇曳中,桌畔的长凳上已然多了一个酒红的身影。
姬伐月幽邃的双眸闪烁,带着一丝玩味,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身畔的这个女人:羽睫微垂,始终专注在手上那件婴儿的衣服上,针针细密流畅,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忽然出现而有所停滞,更没有抬眸相看,仿佛这个世上值得她看的只有手上那件未完的童衣。
姬伐月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略有些慵懒地微微眯起双眸:云鬓斜挽无簪无饰,虽然随意却是纹丝不乱,烟眉素淡,水眸悠澈,不笑时亦似有三分笑意,一笑时,已如春风拂面暖透人心,这样的容颜,称不上绝色,却自有一种能够令人心神宁定舒松的力量,虽然姿容不及圣女宫里的任何一个,但是那份安闲从容睿雅柔婉的气度,却是包括白夜在内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望尘莫及的。
“你不会武功,怎么能知道我进来?”富于磁性的醇美嗓音轻轻问出姬伐月心头的疑惑——她不会武功,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以他的身手,即使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也自信不应该会在掠入房中的时候惊动到她,更何况他是在她尚未回屋之时进来的,所以,他不明白破绽出在何处。
杨柳风依旧手不停针,只轻声道:“秋夜渐凉,奴家身子弱,禁不得寒气,因此堂屋的后窗只留了条缝。”
姬伐月失笑地看向半敞的后窗,回眸时眼底却更多了一丝欣赏:她进门时的身形微顿恐怕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窗户的变化,却竟然能够不动声色地静待他离去,其心思之敏锐、应变之沉稳令他不由刮目相看。
“身怀六甲又如此虚弱,你丈夫怎么还放心弃你独自在家?”姬伐月难得地多问了一句,说不清是出于何种原因,或者只是好奇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拥有如此的女人。
“阁下岂非应该更关心自身?”杨柳风语声淡漠,双眸却是毫刻不辍地凝神在手中的针线,道:“若然衙差去而复返,却又如何是好?”
蔑然轻哼一声,姬伐月不屑地冷笑道:“你以为我会怕那几个衙差?”
“以阁下的身手自然是不怕。”杨柳风淡淡地接着道:“不过,若惊动了你真正忌惮着的人,恐怕亦非明智之举。”
姬伐月不觉一震,微蹙起双眉审视着依旧专注纫衣的女人:不错,区区几个衙差他根本没放在眼中,而他真正顾忌的却是那个有如鬼魅般的追踪者——这些日子,每到一处就会被当地的衙吏搜捕,而他只要稍有形迹,追踪者就能如影而至,虽然他的武功不如打伤自己的那个高手,但重创之下却也无力抗衡,因此,只有隐忍地努力甩脱。
半晌,姬伐月方才挑眉一笑道:“有意思,你既知道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刚才为什么不回身去叫住那些官差?”
第43章 第十四章 孤灯慢怠解人危(下)
杨柳风一边仍自凝眸在手中的针凿,一边悠悠地道:“阁下既能悄无声息地自窗外飞掠至房梁,想要挟制一个弱质女子自然犹如探囊取物,况且,阁下固然有所忌惮,设若逼得急了,却也难免要孤注一掷,到时候,奴家非但自身难全,还要白白陪上那些衙差的性命,于人于己都是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因势而从,助人惠己,岂非两相便宜?”
“你就不怕我悄悄杀了你灭口?”姬伐月看着她从容坦然心无旁骛的样子,忽然忍不住出言恫吓。
那温淡的人儿却依旧是不瘟不火地道:“奴家若死了,第一是惊动那暗中追捕之人,第二,”她轻叹了一声道:“一身两命,虽奸鄙之徒而不为,况且阁下这样心高气傲之人。”
这一次姬伐月是真的讶异扬眉道:“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眼,怎知我是何等样人?”
杨柳风针后的线用尽,熟稔地曼转柔荑捻了个结,凑上粉唇,贝齿轻啮,咬断线尾,摘去针上残丝,一面再引新线穿针,一面笑了笑道:“乡野村妇信口胡言,夜色已深,孤男寡女久处一室未免不妥,阁下还是请便吧。”
“你决不是什么乡野村妇。”琥珀色的瞳人里闪过一丝锐芒,姬伐月顿了顿道:“不过,我更好奇你凭什么去判断一个毫无所知的人心高气傲与否,你说了,我就走。”
杨柳风缄唇不语,只凝神于手中的童衣,行针走线依旧不紧不慢流畅自若,似是根本不打算回答他的问话。
姬伐月也不催她,却是好整以暇地坐得更舒服了点,信手取过一只扣放在桌上的粗瓷茶盏,自然随意地提起粗瓷小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汤色微酽,入口温热,茶是劣茶,可是浓淡控制得恰到好处,因此并不涩口,却也不觉无味,显见沏茶人的用心良苦和手艺高超,姬伐月会心一笑道:“他今夜回来么?”
杨柳风终于略显无奈地轻喟一声道:“既要躲避追缉,自然是越不引人注目越好,阁下一身红衣,走在何处都该是显眼好认才对,若非心高气傲自负过人,又岂会不肯因时而易?”
一言之间已令姬伐月愣怔无声:能如此轻易窥破他心思的,她还是第一人!没错,他素来不讳于承认自己的高傲自负,即使是身负重伤,即使是在逃亡途中,依旧不肯屈时从势。只是,这个女人竟然能不着声色一语道破,洞察之敏锐,眼光之犀利,已不免令他心惊。
半晌,他才轻笑一声,目注那个始终从容疏漠的人道:“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令你在意如斯,我真的很想见识一下。”
“阁下想听的已经说完了,请恕奴家身子不便,就不虚礼恭送了。”杨柳风的声音平静柔婉,虽然依旧客气,却已是逐客之词。
微恼于她的寡淡忽视,姬伐月略有些不甘地道:“不请自来不为客,更遑论礼数,何况,是我失仪在先,叨扰之处还请见谅。”说着已是略带怒气地起身。
不抬眸,不停手,不答话,杨柳风依旧垂眸于针凿,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仿佛她刚才也不过是在悠悠自语罢了。
琥珀色的瞳人中怒焰一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