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霞笑吟吟地道:“怕是八##九不离十了。”言罢,起身向着刘珩道:“刘大哥且先安坐,我去看看风儿姑娘。”说着,已含笑走了过去。
刘珩微一踌躇,陆缙英也已上前来躬身道:“刘兄且先安心用饭,少时请来大夫一看便知。”
那一边,林暖霞待杨柳风这一阵的翻腾难受过了,才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问道:“姑娘可是闻了那鸡汤的油荤味不受用?”见她微赧地颔首,遂又接着问道:“可是最近见不得油闻不得腥?”
杨柳风轻声道:“杜府家下饮食清淡,倒也没有什么腥油之物,不过暑热难耐懒怠进食罢了。”
林暖霞凑近她耳畔压低嗓音悄声问道:“姑娘这个月的月信可依时么?”
杨柳风玉颊一热轻轻地道:“尚未及时日。”
“那上个月呢?”
杨柳风垂首道:“上月未见月信。”
林暖霞轻笑出声道:“这便是喜了。”说着,便待回身,却被杨柳风拉住了衣袖道:“夫人有所不知,风儿的月信平素便不甚准时,一两个月未至也是有的”
林暖霞讶然道:“竟有此事?”
杨柳风略显窘促地点了点头。
“如此倒也不难,等吃过饭请大夫来诊了脉便知。”林暖霞想了想又道:“虽则未必是喜,但这鸡汤的味道确是不得受用,姑娘不如先回房去歇着,我让小晴拣几样清淡的菜端过来,权且将就着在房中用些,等吃了饭,请大夫来诊定了再作计较,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杨柳风颔首道:“有劳夫人费心。”又向着屋里遥遥欠身致歉,方才出了门向着东厢而去。
林暖霞走回桌旁,吩咐小晴挑了几个清淡的菜,夹在小碟里,又盛了碗米饭一起端去那屋里,待到小晴回来说是杨柳风已在吃了,众人才得以放心举箸。
刘珩却终是心头记挂,草草吃了几口,便告罪离席。
望着急切远去的身影,林暖霞不觉轻叹一声道:“什么叫夫妻连心?人家这才叫连心,哪像我,拖着多重的身子跟在后头东跑西颠的,最后临盆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罢了。”语声甚是幽怨哀苦。
“暖霞”陆缙英无奈地低唤着,却终是无言以对,只得歉疚地一声长叹: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是亏负她良多。
见他懊悔难过,林暖霞无声一笑,也不忍再多抱怨,只推了推垂首纠结的人道:“好好的发什么呆?还不快吃了饭去请大夫?”
陆缙英见她笑靥重开,才总算诺诺地埋首匆匆吃罢,自去出门延医。
东厢房里寂寂幽幽,桌上的饭菜不过略略动了一动,侧畔端坐的人儿却愣怔失神,纤素的神魂已不知游离到何方。
刘珩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仿佛看见那深深的水眸中满是复杂难懂的情绪,想要细辨,沉思的伊人却已然被惊醒,抬首缓缓绽开一个柔美的笑靥,带着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羞涩,就这样轻易拂去了他心头的疑虑——对这尚未确实的喜讯,自己的心头也是错综百转,想来她亦如是吧?
“怎么还不好好吃饭?”刘珩坐到杨柳风身边拧起眉道,虽然是责备的话,但语声里却只有疼惜。
两只素手无措地交握在膝,她便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垂首咬了咬唇轻声道:“其实还未必是喜。”
“便不是喜,自己的身子就不要紧了么?”刘珩的语音中已有了一丝涩然。
杨柳风只是螓首深垂,缄默无言。
轻叹一声,刘珩忽然端起她面前的饭碗,执匙盛起一些菜来拌进饭里,再用匙子舀起拌好的饭菜,小心地、略有些笨拙地喂向她的唇畔。
“风儿风儿自己可以”杨柳风惊怔之下急忙想要接过他手中的碗和匙。
刘珩却固执地不肯放手,只是深深凝视着她沉声道:“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做一个丈夫,我的世界里只有君与臣,驾驭与服从,或者谋算与防备。我唯一亲眼见证过的夫妻就是皇嫂和刘璇,因而,一直以为天下的夫妻皆应如此,”他自嘲地一笑道:“可是,我忘了,宫闱之内只有君臣,皇族之中了无亲情,却始终以此为夫妻之道,以为这就是风儿想要的平凡幸福。”深吸一口气,刘珩的语声艰涩:“今日见了他们夫妻相处,才知道自己对风儿有多么不公平,才知道我这个丈夫有多么不称职,风儿却一直悄悄隐忍着,没有责怪,没有怨恨,甚至连一个失望的眼神都不肯流露”
“珩”杨柳风的低唤中已有了幽咽。
“我看着林氏对陆缙英生气瞪眼,才忽然明白夫妻和君臣的区别:夫妻之间是可以任意凭心率性相与的,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生气了就怒,不需要任何隐忍和顾忌,可风儿”刘珩深痛地望进幽淡的眸底道:“风儿用了妻子之心来爱,却还要恪守君臣之分,风儿不觉得自己太累太苦了么?”
“风儿和珩在一起很幸福,真的。”温柔的春水略有些惶急地回望着刘珩。
相凝半晌,刘珩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也许永远都做不了一个好丈夫,但是,会一直努力地去学如何为人夫,只要风儿不相弃,我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学怎么去爱自己的妻子、怎么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微微沙哑的语声带着动人心魄的深情。
杨柳风垂首用力咬着粉唇,双手纠缠交握,气息起伏促乱,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匙饭菜慢慢递到她的唇畔,仿佛怕惊吓到她一般,刘珩语声格外轻柔地道:“就算不喜欢,多少也要吃几口,好不好?”
杨柳风缓缓抬睫:那一双纵横朝堂的犀利的眸、笑傲沙场的狠戾的眸、运筹帷幄的睿智的眸,此刻,只有浓到无可化解的宠溺和怜爱。
粉唇微启,杨柳风终于将匙中的饭菜含入口中,虽然勉强,但依旧努力地嚼咽。
刘珩舒眉一笑,待她吃下口中的饭菜,才又舀了一匙小心翼翼地递上前来
如是的殷勤疼宠之中,杨柳风勉强吃了小半碗饭菜。
正自蜜意融融之际,忽听两声轻叩,不待回应,小晴已是风风火火地推门进屋道:“风儿姑娘,大夫来了,老爷夫人请您前去诊脉呢。”说完,方才定睛看见屋内的情形,却只是吃吃一笑,并不以为惊怪。
倒是杨柳风别过脸去玉颊腾火羞窘不堪,小晴见她无地自容的娇赧模样反而忍不住劝抚道:“姑娘胃口不好,刘老爷喂两口饭吃也是应该的,夫妻恩爱原系让人羡慕的美事,干吗臊得那个样子?难不成小晴还会出言取笑么?”她眼珠一转道:“况且,比这肉麻百倍的也不是没见过。”说着,似是想着什么趣事,又自轻笑出声。
刘珩笑了笑,放下碗匙道:“你家老爷也常喂夫人吃饭么?”
第27章 第九章 佳音蓦降喜参忧(中)
小晴忍笑道:“喂个饭算什么?当初夫人怀着小少爷的时候,害喜难受,每日心情不佳,胃口也就不好,我们老爷为着哄她高兴,天天散衙回家就绞尽脑汁地编故事讲给夫人听,非要逗得她笑了才肯罢休,这时间长了呀,肚子里的故事都讲遍了,再挤不出新花样来,老爷又见不得夫人郁郁寡欢的样子,就”说到一半,她已是忍不住支着腰笑得花枝乱颤。
“就什么?”刘珩有心要让杨柳风放下心头那些羁绊,因此倒笑着追问。
小晴勉强止了笑道:“我家老爷那么个俭省的人,自然是舍不得茶钱听书,于是,每天趁着晌午歇衙吃饭的时候,揣两个包子站在茶楼的窗下蹭书听,晚上再回家来说给夫人,这么一个夏天过来,只晒得油光黑亮,也倒还罢了。偏生有一次老爷公事繁忙错过了午歇,直到了晚上散衙方才得闲,那时辰茶肆早就关门上板,哪里还有说书的?老爷又知道夫人在家等着听书,您猜怎么着?”
杨柳风听她说得有趣,已是忍不住捺下娇羞悄然回首。
刘珩觑见她饶有兴致的神情,便也含笑应和道:“怎么着了?”
小晴深吸一口气,憋着笑道:“我们老爷不知如何打听到那说书的家在何处,竟然巴巴地找上门去,原想请那说书的再将日里的书讲上一讲,但终又觉着过于唐突冒昧,只是呆呆地在人家门前傻站着,谁知,那说书人的娘子忽然端了盆刷锅水推门出来,也是那晚天色阴沉,老爷又晒得一脸黝黑,还穿着那一身绿色的官服,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从头到脚只有那一双眼白格外分明,那说书人的娘子吓得尖叫一声,直把那手里的刷锅水兜头兜脑地泼了老爷一身”
小晴说着,强忍笑意的声音已是在打着颤,却仍自强撑着接下去道:“我家老爷也是唬了一跳,忙转身一路小跑地逃回了家,那衣襟上那衣襟上还挂着两片菜叶就回来了,夫人知道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结果老爷说”她边说边忍不住格格地笑个不停,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结果老爷说早知道倒盆刷锅水夫人就开心成那样又何必又何必费那许多周折咱们家自己也有刷锅水”最后的余音早被笑声所取代,俏皮的丫头更是前仰后合,直拿手儿撑着腰。
杨柳风也被逗得忘了羞窘,掩唇低笑出声。
刘珩亦轻轻地笑着,然而心头却被那个迂拙书生的所作所为而感动。若在以前,他或者会嗤之以鼻笑其愚懦,因为他觉得让女人高兴的办法有很多种,而这一种却是最卑微最无能的,可时至今日,他才深深感受到这曾经不屑一顾的痴挚背后浓浓的情意是任何华服、美饰、豪邸、殊宠所不能及的,也惟有这样赤诚的眷宠才能换回发自内心的真实欢笑。
刘珩歉然地望向杨柳风:这样的珍宠他从未给予过她,甚至于现在,也没有如此的勇气去做。他怅然地暗叹:说是舍弃权贵委身布衣,却其实,终究是放不下身段来给她那样平凡甜美的夫妻之乐。
正自纷乱中,堂屋那边已传来林暖霞的娇叱:“晴丫头又在疯疯癫癫地罗唣什么?还不快请姑娘过来!”
小晴闻听忙收了笑,吐吐舌头。
刘珩已然起身体贴地拢过款款站立的杨柳风,小晴原要伸手去扶她,但看着刘珩那翼翼疼惜的模样,便收回手去,轻笑着在前面引路。
堂屋,一位须发花白的大夫正与陆缙英浅笑寒暄,林暖霞站在门口略显焦躁地踱着步,见小晴走近,不觉低声责备道:“偏你就那么多聒噪,也不分个轻重缓急。”
小晴自知理亏,小嘴一撇垂首不语。
杨柳风已是笑着道:“夫人切勿见责,是风儿拖着她说了好些玩笑。”
林暖霞微笑相迎道:“姑娘不必替她分辩,这丫头的一张贫嘴,我还不知道她么?”
说着,陆缙英已携那大夫上前道:“这位洪亦仁洪大夫是咱们阳夏县的杏林圣手,尤其于女科一道别有建树,举国之内也是可堪屈指。”
洪亦仁忙躬身笑道:“县令大人谬赞,老朽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呀。”
刘珩笑了笑道:“先生过谦了。”
林暖霞已是将杨柳风扶至桌畔,洪亦仁打开药箱取出腕枕道了声“得罪”,杨柳风亦颔首回了声“有劳”,便取腕而诊。
众人皆屏息凝神以待,刘珩更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洪亦仁,不肯漏过他丝毫的情绪:甫一搭脉,他花白的双眉便是一蹙,过了半晌才渐渐舒展开来,抬起另一只手捻着花白的短须,微微点首,神情却是莫测高深,再不露端倪。
这一脉足足把了有一顿饭的时间,洪亦仁方才收手启眸看向杨柳风道:“敢问夫人,是否常常手足冰冷畏暑惧寒?”
杨柳风点首道:“正是。”
“哦。”洪亦仁忽然抬眸拱手道:“还请县令大人暂且回避。”
陆缙英一怔,方才省悟他是要问杨柳风妇人之私,因而不便外男在侧,忙欠身退了出去。
洪亦仁待他退出堂屋,方才又问道:“平日行经是否滞涩不畅血色虚淡,又或每月迟早不定时有时无?”
玉颊羞红窘然垂首,杨柳风轻咬粉唇低声道:“先生所言分毫不差。”
洪亦仁了然颔首,收枕起身一揖道:“恭喜夫人,依脉象看来,这身孕已近两个月了。”
刘珩心头一热,强抑着的期待和喜悦被这简单的话语蓦然冲破堤防狂乱奔涌,胸口的跃动如重鼓疾槌,浑身仿佛被什么点燃了一般炽炽微颤:她有了他的孩子,她真的怀了他的骨肉!之前虽然知道有这样的可能,但终究未曾确实,惟恐失望,只得将所有情绪强捺暗掩,而此刻亲得验证,惊喜骤临,竟惶然无措地望向伊人。
杨柳风闻言亦是娇躯一震抬眸循向刘珩。
四目交汇,皆是流光四溢,再不顾旁人于侧,刘珩欺身上前一把将杨柳风搂入怀中低喃着道:“风儿,风儿”
林暖霞也舒了口气道:“看,我说的是喜吧?”
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