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唐兆郢转入特护病房之后,一直沉默着的唐父突然转身走了出去。
唐母问了一句:“老头子,你上哪儿去?”
“你们在这儿呆着吧,儿子醒来……也不会愿意看见我,我去附近走走。”
唐母与周衍目送唐父的背影直至消失,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唐母按照医生说的方式,握着唐兆郢的一只手,不断跟他说着话,但是一直到傍晚时分,唐兆郢依然没有醒过来。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唐父进来了一次,给唐母和周衍送了盒饭。
周衍接过盒饭,真心诚意道了声谢。唐父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开口说话,转身又走了。
这个时候唐母也基本冷静下来了,看着唐父的背影对周衍说:“他心里也难受,你别怪他。”
“不会。”周衍摇了摇头,然后打开手中的饭盒,发现里面的配菜很齐全,但是他完全没有食欲,于是暂时将饭盒搁在了一旁。
到了晚上九点多,唐兆郢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周衍怕唐母身体支撑不住,便扶着她去外间的折叠床上睡下。
回到病房内的时候,周衍看了看时间,然后关掉了房间里的日光灯。整个房间突然陷入了黑暗中,就连周围的嘈杂声也仿佛瞬间渺远了许多。
周衍走到病床旁坐下,握住唐兆郢露在被褥外的那只手,指尖的温度十分冰凉,周衍下意识使了些手劲,但随即又松了松,生怕握疼了他。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靠着椅背,透过病床另一边那扇半开的玻璃窗,望着街道对面不断闪烁的霓虹灯火,以及天空中隐匿在阴云背后的那些忽隐忽现的星光。
放在床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周衍设置了静音,所以即便有电话进入,也只是无声地闪烁着屏幕。
他怔怔看着手机半晌,才有些迟钝地拿起手机接听了电话。
“周衍,晚上没上线呢?”手机里传来徐逆的声音,“有个策划想找你配剧,但是联系不到你,所以让我问问你……”
“徐逆。”周衍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徐逆敏锐地察觉到周衍声音中不正常的喑哑,“你怎么了?”
“徐逆,唐门……出了车祸,下午刚做晚手术,现在还没醒过来。”
徐逆怔了一下,随即向周衍了解了大致情况,又问:“你现在在B城?”
“嗯。”
“你在守着唐门?”
“嗯。”
“哎……”徐逆想过无数安慰人的话,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无奈的叹息。对于周衍这样的明白人来说,任何安慰都毫无意义。
“徐逆,”周衍又道,“陪我说会话吧,这里太安静了,唐门总也醒不过来,我越想越感到害怕……我需要一个人听我说说话。”
“……好,你说。”徐逆的声音也沉了下去,给人一种安心沉静的力量。
“徐逆,其实在来B城的路上,我还不知道唐门出了什么事,只隐约猜到他和他爸又闹得不愉快了。所以我心里偷偷在想,这样无休无止的拉锯战,实在太累人了,不如我和唐门一起逃吧,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但是我又觉得那样的想法太过天真,世界就这么大,我们能逃到哪里去,不论逃到哪里,得不到父母的谅解,没有家的归属感,我们的心灵会永远感到空虚,也永远都无法得到幸福。
“徐逆,其实这个世界上,同性恋根本就没有什么出路吧?不论我们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就像我和唐门,兜兜转转了这些年,到头来什么也没能得到,什么都已经失去。我这一辈子,似乎总是在求而不得的怪圈中苦苦挣扎,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那天晚上,周衍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和徐逆说了很多话,大部分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说,徐逆默默地听,偶尔会劝两句,但是效果不佳。
徐逆心里知道,周衍平日里看起来冷静自持,但那是建立在内心防壁厚重的基础上的,防壁一旦破裂,他整个内心世界都会土崩瓦解。
而这一次唐兆郢出事,对他而言,打击无疑是深重的,甚至有可能会摧毁他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信念。
周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床榻旁,一只手还与唐兆郢的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里拿着早已没电了的手机。
窗外天色微亮,他抬头看了看唐兆郢,对方还在昏睡,他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去找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经过昨晚的发泄之后,他现在情绪已经基本平复了下来,所以在看到唐兆郢依然没有醒过来的时候,他除了心里有些失望之外,已经没有昨天那样撕心裂肺的绝望感了。
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唐兆郢一直不醒过来,他就把在A城的工作辞了,搬到B城来,找个能糊口的工作,然后一直陪在唐兆郢身边,直到他醒过来为止。
将充电器插上之后,他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半。
时间还很早,外间没有任何声息,想必唐母此时还睡着。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落枕的脖颈,再走回病床旁,刚想坐下来,便察觉到有一道清浅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本能地追寻着视线的源头,往病床上看去,便见唐兆郢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此时的唐兆郢,大半个脑袋都被白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在外面,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周衍怔怔与他对视了片刻,突然俯下身去,近距离盯着他看:“醒了?”
唐兆郢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嘴唇,说话显得有些费劲:“昨晚上……你是不是……哭了啊,周衍?”
“……哈?”周衍一时间有些回不过味来。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你在哭。我一直在……大声喊你,可你一直在跟……跟别人说话,气死我了……”
周衍愣怔了半晌,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大声喊我了?”
“没有吗?哦……那可能……是我在做梦……”
周衍伸出两根手指问他:“这是什么?”
“……”唐兆郢张了张口刚要回答,随即想到了什么,愤恨地瞥了周衍一眼,有气无力地抗议:“老子看起来有……有这么二吗?”
“嗯,智商没有下降,胆子倒是比以前肥了一些,都敢自称‘老子’了。”
周衍说着,又握了握唐兆郢的手,发现他指尖的温度开始有些回暖。他心头也跟着一暖,鼻尖抑制不住地发酸。
昨晚上他在那样绝望的境地下,跟徐逆说了那么多丧气的话,却强忍着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是当看到唐兆郢神奇般地睁开了眼睛之后,他突然感动地想哭。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但是此刻,他觉得幸运之神终究没有完全放弃他,至少唐兆郢醒了过来,并且智力正常,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唐兆郢苏醒,周衍叫醒了唐母,又通知了医生,于是病房中一团忙乱。
主治医生过来给唐兆郢做了初步检查之后,笑着说:“小伙子能醒过来就好,接下来就安心养伤吧,注意让他保持情绪上的稳定。”
周衍决定好好在医院里陪着唐兆郢,于是一口气将年休假连着探亲假全请了。
至于唐兆郢公司那边,唐母也当着唐兆郢的面,帮他请了病假,为的是让唐兆郢安心养伤。
刚开始唐兆郢身子还很虚,一天之中清醒的时间少,昏睡的时间多。周衍便和唐母轮流照看他,周衍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便主动揽过了守夜的活儿,尽量保证唐母作息规律。
这期间唐父曾经来过病房几次,都是挑唐兆郢睡着的时候,进来看几眼便走,也不跟周衍打招呼。
到了第三天晚上,唐父再度出现之后,周衍赶在他离开之前便开口唤住了他:“伯父,请等一下。”
唐父走到门口的身影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衍走到他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些话,想跟伯父说,我们出去谈可以吗?”
唐父没有说话,却还是跟着周衍来到了走廊上。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唐母已经睡下了,走廊上几乎没什么人,比较方便他们谈话。
周衍斟酌了片刻,刚想开口,不料却被唐父抢了先。唐父干巴巴地说:“我丑话说在前头,要让我儿子被人戳□,我死活都不能答应!”
周衍猛地一怔,消化了半晌,才渐渐明白过来,脸色从红到黑再到红,几度变换。他自认为在这种问题上早已经思想开放、应对自如了,不想却被唐父冷不丁冒出来如此黄暴的一句话搞得哭笑不得,又尴尬至极。
“伯父,其实我和唐兆郢……我们俩……”他支支吾吾了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才能与唐父沟通无障碍。最后他眼一闭,心一横:“好吧,用您的话来说,我和唐兆郢的关系,其实被戳□的那个人,是我。”
唐父明显有些意外,然后将周衍上下打量了一番。周衍被他看得冷汗涔涔,很有一种被扒光了做全身鉴定的错觉。
唐父沉默着鉴定完毕,然后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表情也略微有些松动,口中喃喃自语:“这臭小子,还好没有给我丢脸……”
周衍差点就给他跪了,心想伯父您原来一直在纠结这事儿么,您这是太小看自己儿子了还是太高看我了啊,唐门现在好歹也有一米八的个头了,这样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一个小伙子,我也得有体力拿下他才行啊!
周衍心里这么一吐槽,原本准备好的腹稿全部被打乱。他只能重新酝酿情绪,开口说道:“伯父,我希望您能放手让唐兆郢过他想要过的生活,也许我说这话您不爱听,但我还是要硬着头皮说出来。
“现在您也看到了,互不妥协的结果只会让大家两败俱伤,不如就此放手吧,让唐兆郢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不要再阻挠他的步伐了,毕竟他已经成年了,他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他不再是父母眼中一无是处的孩子,更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希望您能给予他基本的尊重。”
周衍的这番话,说得有些重,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承受唐父的愤怒了。但是过了良久,唐父却没有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心,不知在沉思什么。
最后他重重叹了口气,说:“等他妈醒来之后,你跟她说一声,就说……我以后就不过来了,这臭小子……爱咋整咋整,我不管了。”
说罢背着双手,往楼梯口走去。周衍目送他走远,发现他的背影佝偻而疲惫。
几天过去之后,唐兆郢渐渐恢复了人气,面色红润了起来,虽然缠在脑门上的纱布还是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但包在脸颊上的纱布已经渐渐被卸掉了,脸上被蹭破了皮的地方,有的结痂有的脱落,剩下浅浅的疤印,看了又让人心疼。
但是唐兆郢一恢复了精神,便开始不安分了,因为医院里限定的食物口味都偏淡,他吃不到想吃的东西,便嚷嚷着要吃水果。
周衍知道他这是逮着机会跟人撒娇,也不戳穿他,劝了唐母去外间休息,自己则拿了把水果刀,在水果篮里挑了个梨,坐在病床前打算削给他吃。
结果唐兆郢说:“不要梨,要苹果。”
周衍纳闷:“你不是更爱吃梨么?”
唐兆郢嘿嘿一笑:“梨不能分,苹果可以跟你分着吃。”
周衍撇了撇嘴:“我不爱吃苹果。”
“看在我是病人的份上,你就勉为其难跟我分一下呗。”
周衍眼角抽了抽:“别得寸进尺啊。”
唐兆郢于是闭上了嘴巴,只拿一双眼睛非常无辜地冲他眨巴眨巴。
周衍招架不住,只好起身去换了个苹果。
唐兆郢看见他拿起水果刀笨拙地削着苹果皮的模样,好笑地问:“周衍,你是不是不会削皮啊,以前我都从来没见你削过。”
周衍手一抖,顿时削下一大块果肉。唐兆郢在一旁看着,翘着嘴角吭哧吭哧憋着笑。
周衍扬了扬眉,也不着恼:“我自己吃的话都是洗干净了就带皮吃的,若不是为了伺候你,我也不会亲自动手给你削,所以知足吧你。”
他说着,手中水果刀走势越发凌厉,愣是把一只苹果折腾成了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然后往唐兆郢面前一递,恶声恶气地喝令:“吃!”
唐兆郢却没有接,张了张嘴道:“你喂我。”
周衍眼角又抽了一下,不过看了看唐兆郢头上包得严严实实的纱布,他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坐到床榻上,耐着性子将苹果递到唐兆郢嘴边。
唐兆郢一直盯着周衍看,此时却绕过了苹果,向前倾了倾身子,出其不意地在周衍嘴角上印下一吻。
然后趁着周衍愣怔的瞬间,迅速抽身回来,一口叼住周衍手中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