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是前言不搭后语,苍启却拍手称妙,也没理会秋原川没有按规则舞剑。那门客的剑法在略懂武艺的人看来,不过是花拳绣腿,剑势明显不足,称作芦蒿也不为过,何况酒杯秋原川趁着剑指过来时有意碰倒的。而此时,他们喝的是杨梅陈酿,瓶梅清香,又置一杯,说得也在理。
“不愧是九弟的门客,真向着主子。”五皇子忽然不冷不热的哂笑道,只是他没说出后半句,九弟养的东西,真和他这个当主子的一样,心高气傲。
“那是自然,”苍辰面露一丝清傲的冷笑,连眼神中都流露着狂气,“五哥也一样。”
尔后,几番交杯换盏,苍启已然酣醉,说了些酒话,具体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不忍见到手足相残,看着兄弟们渐渐疏远,便决意要请父皇免去自己太子的位置。
何止是这样说说,他还把太子的银令摔了,好像明朝就要去散发弄扁舟似的。
然而,事后没几日,皇帝老儿就真的废了太子。
几位皇子也有劝阻,不过也是违心之言而已。皇上废了苍启,明面上是对他不满,实则是想让他远离皇位纷争,明哲保身。
端阳,苍辰带着秋原川登上江楼,望汩罗江上竞渡的千帆百舸。吃了粽子,饮过雄黄酒,苍辰问道:“他年你我若隐退江湖,泛舟共渡山丹河,可好?”
苍辰的意思很明了,弱水三千,他只取身边这一瓢饮。
“那他年你我若埋骨黄泉,共渡忘川至彼岸,王爷意下如何?”秋原川目光流转,停驻在江畔。
苍辰走上前一步,与其说是与秋原川比肩而立,不如说是拥人入怀,他继而谈笑道:“舞勺之年未能相遇,但愿与君长命无绝衰,就省的在奈何桥上守候了。”
泠渊阁的绝学,是可令人长生,但是几代人过去,也只有百年前的一位前辈功成,现在的掌门和长老他们虽然活了很久,也只练成了一半的功力,就止步不前了。
这样看来,的确是无稽之谈。秋原川似笑非笑的与他对视,说:“除非……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一片彼岸的洪荒,连山长水阔都没有,何处寻觅一缕孤魂,共渡忘川?还是魂兮不归,陷入修罗地狱?
清欢世
秋原川连续几个周末都是在苍辰家度过的,通常研究完一些草药,两人会去学校的体育馆打羽毛球,这个周六也不例外。
打了快一个小时,两人坐在长椅上休息,苍辰拿来两瓶水,递给秋原川一瓶。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微信,湛濡请他们去吃粽子。
“秋原川,你怎么不回家过端午?”苍辰问,他自己不回去是因为父母都在老家养老,离这里太远,他一般过年才回去。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那二老留给他的。
“有我妹妹回去就行了。怎么突然问这个?”秋原川用手纸擦掉身上的汗,天气越来越热了,自古五月就是恶月,这还真不假。
“现在有个吃粽子的好地方,”苍辰把手机拿到他眼前,“你去吗?”
“好。”秋原川答应道,貌似自从他又遇到了苍辰之后,就没有拒绝过他的各种请求。
他等待这场重逢已经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贺安俊,恐怕还没有那次邂逅,如果那算得上是邂逅的话。即使他看待世事的态度依然平淡,也会因为尝过离合悲欢而迷恋重拾的回忆,重逢的人。
手指上有点疼,苍辰看了看自己的食指,居然无意间被球拍磨掉了一小层皮。
“你的手怎么了?”秋原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他的手看了一下伤口。
“也没什么,就是那个球拍太旧了,被木头磨得。”苍辰说着,反而握住秋原川的手,“你的手真凉。”
“是吗?”秋原川觉得很热,尤其是被苍辰的手握住就更热了。
“胳膊也很凉。”
“……”
今天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宽圆领短袖衫,所以苍辰隐约可以看到他身上浅浅地人鱼线和肌理,目测他的身量与自己相当。两人的骨骼都很清奇,不过,由于距离太近,苍辰还是可以看出秋原川的楚腰纤细。这大概是前世的他为何会想到用那样的手段留住秋原川吧。
总之,陆仁贾还是要问一句,你们到底要拉扯到什么时候啊?
在湛濡的家。
苍辰和秋原川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了这样温婉的一幕:石桌上摆着几碟粽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湛濡正在给葛楚涂红指甲,那一举一动都透着千般柔情万种风流。
“女为悦己者容。”苍辰刚坐下来,就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自然遭到了葛楚轻蔑的一瞥。
没有闻到刺鼻的指甲油的味道,秋原川凭借职业经验说:“是凤仙花。”
“对。”湛濡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低头为葛楚涂抹,“我更喜欢叫它透骨香。”
“是很香呐。”葛楚是看着桌上裹着苇叶的粽子说的。
“一会就能吃了。”湛濡轻巧的笑道,“等你把指甲晾干就行。”
“可是我现在就想吃啊。”葛楚在阳光下晃了晃手,希望它能快点晾干。
“哦,茶烹好了呢,我先去沏几杯。”待她回来,手持玉壶对着四枚玉盏行一番娴熟的茶艺功夫后,氤氲的水雾缭绕她纤长的手指,茶水上浮着乳花雪沫。
各位开始吃粽子了,只有葛楚还眼巴巴的望着,这时湛濡剜了一勺粽肉,对她说:“张嘴。”
“还是湛濡最好了。”葛楚张开纤纤细口就咬了上去。
苍辰吃了几口粽子,呷了一口茶,才知道,原来她这里不仅有潋滟美酒,还有清欢香茗。
放下茶杯,苍辰无意地看向秋原川,凝眸深处却是另外的场景。
在王府的书阁内,苍辰放下没翻几页的书卷,心烦意乱的走到秋原川身边,一把将他揽住,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秋原川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几秒才缓和过来,问:“怎么了?”
“还是大哥那件事,父皇居然先怀疑到我头上了。”苍辰有点郁闷,大皇子被人下毒暗害,而且死得很凄惨,纵然他再倨傲,可他从来就不在乎那个冰冷的皇位,何况大皇子已经被废掉太子的位置了,自己怎么可能还去害他,然而皇上居然对他起了疑心。
“你的医术应该是满朝皆知吧。”秋原川淡然道,“他是被牵机药毒死的,生前同南唐后主一样,终结的方式也和他无异。”
听到这,苍辰下意识地松开双臂,身子也挪开了几分,沉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秋原川却反而轻倚在他身上,说:“听太医院的人说的。”
“哦。”苍辰尚且把不愉快的事放到一边,又就势环住他,话锋一转:“息宁公主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
“已经摆平了。”
息宁公主是胥国的长公主,也是淮国已薨的皇妃。淮国皇后故意命人将她准备沐浴的水烧的滚烫,也就是说,她是被开水活活烫死的。
“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苍辰心下着实一惊,那可是淮国的皇后,虽然听说她并不得宠。秋原川居然能想出这种办法,看来,这枚棋子留对了,以后必有大用。
一个不明其意的吻落在秋原川略微发白的唇上,苍辰的眸中隐没了深长的意味,看着他的眼睛,直到噬咬够了那种沁凉,才说:“回去吧。”
“嗯?”
“这么晚了,难道你要留在这儿?”苍辰说着,站起来,拥着秋原川离开灯火煌煌的书阁。
凝眸深处,唯有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通明的走廊尽头。
苍辰又喝起茶来,提提神,方才的幻觉看起来是那么真实,但又的确是幻觉,可能是这几天没休息好吧。
“茶凉了。”秋原川冷不丁提醒了一句,又给他倒了些热茶,悠然自若的说,“注意身体,苍老师。”
苍辰匪夷所思的看着他,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刚吃过粽子就喝凉茶,容易胃疼的。”秋原川解释道,却眼含匿笑,他知道苍辰看到了什么,就刚才苍辰看着他的时候,从那双瞳孔就能探见。
葛楚的指甲干了,她自己剥开了一个粽子,边嚼边问:“古人都是怎么过端午的?”
“就那么过的,吃粽子,带五彩绳,划龙舟,”湛濡泛泛地说,又想起了什么,“还有,喝菖蒲酒,能延年益寿呢。”
透骨幽香盈满葛楚的呼吸,在她眼前是遍野的透骨香,她做梦也没见过这么多——哎,不对,现在不正是在做梦吗?
葛楚静静地伫立在透骨香的海洋里,心旷神怡的望着这苍茫景象。
嗯?手腕有点痒。葛楚不禁动了动手腕,然后就醒了。她伸了个懒腰,抬起手臂,看到自己手腕上系着五彩绳,上面还穿着各色的珠子,摇起来玲珑琤瑽。而那透骨香的来源,艳红的指甲就可以说明了。
一定是沫留为她做的这些,不过,沫留人哪去了?
葛楚走出房门,在客栈的院子里转了转。她们现在身处淮国,南方的建筑结构和北方大相径庭,小巧淡雅,如诗如画,不似北方那般高轩阔院。
南淮北胥,两国之间人口往来频繁,产生了一些文化交融,但各地的习俗还是有所不同。
“这是南方的肉粽,趁热吃吧。”湛濡进门看见葛楚就说,她捧着一盘碧绿的粽子,葛楚看着就要流口水。
吃过粽子,两人决定到城里看看热闹,顺便就出城去潇/湘。
走着走着,湛濡突然转身朝一个方向去了,也没有等葛楚。
“你去哪啊?等等我。”葛楚跟了过去,和湛濡在人群中疾步穿行,最后在一个契阔的店面前停下了脚步。
两人抬头看了眼牌匾,又低头看了看这门面,里面的阵阵喧闹声传了出来。
“你居然来赌场。”葛楚一字一顿认真的说。
湛濡没有在意,说:“不是我,是湘澪带我来的。进去看看吧。”
葛楚没有反对,她如今正值碧玉年华,而湛濡又是桃李之年,两人一起逍遥江湖数载,却还没去过赌场。
这应该是这座城里最大的赌场了,来这的既有市井无赖,也有达官贵人,不比花街柳巷里的 风流才子、三教九流少到哪去。
其中一个异常热闹,两人便走过去瞧瞧,只见骰宝台上放着一枚精致的玉梳,旁边那个下注的人一番夸耀:“这可是金陵来的宝贝,我梅老四今天下了血本和你们赌一把,输了,拱手相让。谁来和我赌?”
“我来。”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位女子的声音,众人齐回头,见着的是一位翠袖飘飖,罗裳清扬的女子轻盈的走了过来。
湛濡看着葛楚走了过去,心中暗叹,看来这龙纹玉掌梳,她是势在必得了。
果然,一个丁三配二四,宝梳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留下众人惊愕的张掉了下巴,扬长而去。
对不住了。湛濡替她默默地向众人说了个不是,泠渊弟子会使用灵力,葛楚一开法眼就能看穿那是什么牌,这算是抽老千吧,不过他们是不可能得知的。
“让我看看这玉的成色。”湛濡擅长琢玉,也算是识玉的行家。
葛楚便把玉梳拿给她看。这玉梳握在手中,凉而不寒,看起来通体清莹若水,做工也精良,当真是淮国宫廷里的宝物。
突然,湛濡在阳光下发现了什么:“这玉身上,还隐约刻着两个字。”
葛楚刚想问是什么字,却有人回答了:“清欢。”
两人循声而望,湘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边,径直拿过这龙纹玉掌梳,细细端详,又重复了一遍:“是清欢。”
周遭一阵静寞。
“人间有味是清欢,怎么,没听说过?”湛濡碰了碰葛楚的肩,她仍然呆立在那不动。
半晌,葛楚才说了一句话:“湘澪,你……你……”
“我怎么了?”湘澪梳理着自己披散的及腰长发,问。
“你是……”葛楚感到难以置信,一时语塞。
“哦,我又没说过我是女子,只是沫留就给了我这身襦裙而已。”湘澪解释道,如果他不说话,真没人能看出他是男儿身。
这真是,江妃变江王啊。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南海啊?半个月的行程被你们走了两个月。”湘澪有些不满,自己闷在灵符里两个月,醒来却发现连云梦泽都没到,江王也要变深闺怨人了。
“那我们就御剑而行吧,直接去南海。”湛濡决定道。
下午,苍辰他们都回去了,又剩下湛濡一人。
似乎还是看到了希望的苗头,湛濡这样想着,即使是拾荒颠沛,也要找回经年的风霜。
天命难挽
冰冷的囚牢里,微弱的火光跳跃着,水滴从墙壁滴落,迸溅起凉意。
秋原川缓缓地睁开眼,枕臂躺在草席上。
脚步声渐渐传来,直到牢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