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您老别生气了。宏楠只不过说了说,还不至于就不上班了。以后再说,好不好?今天,我们这些儿女好不容易围着你和我妈吃顿饭,多热闹欢喜的事。你想开点,宏楠也几十岁的人了,不至于没脑子,完了我们弟兄几个再和他说说,不开矿就是了。大,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马宏军从父亲手中拿过旱烟锅子,边说边往烟嘴装烟,装好后又递给了父亲。
“几十岁咋哩?几十岁就不是我的儿子了?上不上班还由了他了!我还没老糊涂呢?不是我爱生气,这不争气的东西说出来的话害怕人哩!你想想,他如果操了这个心,咋能把工作干好哩?人家单位上的领导咋能放心重用他呢?他这辈子不就完了?我和你妈还能活几天?他的路还长着啊!他的那两个娃娃一天比一天大,还要靠他供养长大呢!你说,这狗东西咋就是个猪脑子呢?我不生气?咋?人家巷里村里的人生气啊?”马老汉的情绪总算慢慢稳了下来。一方面,他很器重自己的大儿子,有些事情特别是最近几年还听大儿子的劝阻;另一方面,马宏军的劝说多少也起了点作用。
“宏楠,你听见了没?咱大不但操心你,连你的娃娃也操心。你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啥事多过过脑子,不要信口开河,白白让老人生气。”马宏军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说道。
马宏楠微闭着眼,不停地吸着烟。他的心里乱极了,头脑里一忽儿想这一忽儿想那,单位、村里、现在、过去、同学、朋友、熟人、大款、当官的、沦落的、普通的一般人,像走马灯似地在他脑中晃来闪去……两代人之间的鸿沟、认识上的差异、观念上的不同、想法上的偏差……等等,他感到莫大的委屈和痛苦。特别是父亲的用心良苦和凄惨面容,更使他感到阵阵揪心。猛然间,他想起近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参加高考以一分之差而落榜,秋后在复读补习的他随别人一块报名参军,目的是到部队上考军校。当时,接兵的部队首长看了马宏楠的高考分数后,当即决定接收马宏楠入伍,并许诺马宏楠到部队后当年就参加军事院校的招生考试。当马宏楠兴冲冲地赶回家把这个喜讯告诉家人后,他万没想到正在屋檐下挂玉米穗的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路,顺手抓起窗户下台阶上的煤饼朝他的身上砸了过来,随之几脚将他从院子里踢到大门外,并边打边哭着说:“我枉操心了一场,勒紧裤带让你补习,你现在却要当兵,混上几年复员回来后干啥好呢?”哭打喊叫之声惊动得左邻右舍都跑过来好言劝阻。那时,姚民胜的父母还健在人世,老两口边拉边劝阻。谁知父亲火气之时竟对姚民胜的父母说:“走开,我管教我的娃娃,与你们有屁事!?”一句话说得姚民胜父母的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走。后来,两家人因此闹了好几年别扭。
“楠楠,你在想些啥呢?”母亲总是叫马宏楠的小名。
马宏楠急忙将眼睁开,看着母亲说:“没想啥,我在听着哩。”对母亲,马宏楠则更加温顺和善,不像对父亲那样,时常在心里抵触和反抗,并对父亲的言行作出评判,虽不公开顶撞,却不一味顺从,而对于母亲,不管她说的话正确与否,从不记在心里,总是顺着母亲的意思和脾气,以让母亲高兴为宗旨。
“楠楠,妈不管你去干啥,只要不让凤娟和两个娃娃受罪就行。妈原来还想着你能坐上公家的小车,让妈也到城里享享福。现在也不想了,想也白想。不过,你总要把饭碗端牢,要为娃娃着想。你从小就乖,怎么到了单位就惹人家领导生气呢?”说到最后几句,母亲竟掉下了泪来。
在母亲刚开始说话时,马宏楠还在内心深处怨恨父亲。心想要不是父亲当初拦着不让自己去当兵,说不上自己早已军校毕业成了一名军官,该是另一种命运和生活了。当母亲说到最后几句,特别是母亲掉下泪时,马宏楠不由地鼻子发酸,悲从心起,也扑漱漱地落下泪来。
“妈——”他拉着哭声像个小孩似地叫了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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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你家有事啊!”郭芬花拖着强调一摆一扭地走了进来。
父亲抬起头晃了晃下巴算是打过招呼。母亲急忙抬起手腕用袖口擦了下眼睛,强装笑脸地说:“他婶,坐,坐。”
“呀——,这么多菜,我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谁做的?做得这么好!”郭芬花边说边凑到马宏楠母亲的身边,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
“你吃了吗?”母亲问。
“吃了,吃了。我昨天让他大割了几斤肉,今天美美吃了顿饺子,把人都撑得肚子蛮胀,刚才还连着响屁呢!这不,出来转转,消化消化,这脚就不听使唤又到你家来了。”郭芬花坐在那儿既是拍肚皮又是拍小腿,自个一说一笑。
“再吃点吧。”母亲客气地说。
“不!不!不!一口都吃不下去啦,再吃,肚子就要爆炸了。”郭芬花摇着手,并喘息着。
郭芬花的不速而至,使所有的人多少都有点尴尬,寒暄几句之后就无话可说了。其实,郭芬花是隔着院墙听到马老汉的高声数说和娃娃们的哭声后,特意小跑过来看热闹的。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好奇心促使她抱着个信念,即过来了解下马宏楠家今天为什么围在一块吃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马老汉为啥在高声数说?在她看来,作为一个邻居,了解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也是理所应该的。因为了解这些情况后,这些事情成为她以后几天里评说闲聊的材料,并尽其所能让整条巷子和村人所皆知。
上篇(十四)
十四
当马宏楠将父亲坚决反对他开矿一事告诉程立业后,紧接着说:“他老人家越是不同意,我偏要把矿开起来不可!”
程立业听后笑了笑:“用你们文人的话说,你这是逆反心理和反叛精神,对不对?”
马宏楠点了根烟,笑道:“你尽会开玩笑。”
“别急!好事多磨,过年时我趁着给你父亲拜年顺便提一下。放心,你父亲会同意的。”
“不过,我原计划现在就办请假手续,目前看来,只好等过了年再说。”
“你先安心上班吧,等一切就绪后再请假不迟。”
“也只好这样了。”
马宏楠每日上班,像个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过,他到单位上班并没有给单位做什么,而是看书创作。用程立业的话说:“难怪公家的厂子倒灶的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像你这种只拿工资不干活的人太多了。”马宏楠将两手一摊,惨然一笑:“有什么办法,我何尝不想好好干呢?可是人家不让啊!”
“那你就好好写你的文章,争取当个作家。”
马宏楠感觉得出,程立业除了鼓励他以外,丝毫没有挖苦和嘲讽的意思。他也就真的埋头创作了,不再留心单位上的人和事,当周民科和贾送欢之间的矛盾达到白热化时,他也不闻不问。
不过,马宏楠从未想过自己能当上作家,他之于写作,一是自幼对文学的爱好和浓厚的兴趣,多年来笔耕不辍,有感而发,或抒情,或记事,或议论,想起什么写什么,久而久之,竟写满了近二十本的手记,右手握笔的中指被笔杆磨了层厚厚的老茧。二是他已把写作当成一种排遗和倾诉,写作成为他的一种习惯和需要,一天不写点东西手就发痒,睡前不看书则难以入眠。特别是近期,写作的欲望和冲动尤为强烈。他在单位的无所事事和白拿工资,在一般人看来被称之为舒服,可他却痛苦得认为这简直是对生命的空耗,人生之于世而无所事事,无异于树木和砖石,等同于鸡鸭和猪猫,这样活着,即就是长寿千年,又有什么意思呢?古人曾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也一样,整天闲着无所事事,不也成了死水一潭?不也照样成了朽木一块?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比精神上的萎靡和心智上的枯竭更为悲哀的呢?难怪哲人言:“哀莫大于心死。”普通人则说:“唉!你真个把心死了。”所以,他要为自己找点事干,使自己永葆生命的活力。
还好,得力于他多年的练笔,笔底下的功夫还算过硬,写起文章往往一气呵成,且行文流畅,结构得当,不敢说妙语连珠,但如行云流水,读之朗朗上口。在熟人和朋友圈内他已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觉得他的习作不亚于许多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并鼓励他大胆投稿。
每当朋友鼓励之时,马宏楠总是腼腆地说:“哎呀,怕不行吧?”其实,他已悄悄地投过几次稿了,但投出去的稿件却石沉大海,好在编辑部概不退稿,免去了他害怕众人知道他遭遇退稿的尴尬。但一次次的失败,并没有使他气馁。相反,他愈加勤奋和努力。后来,他不再给一般的刊物杂志和地方小报投稿,而是把稿件不间断地投给几家大的刊物。在马宏楠看来,一般的刊物杂志,往往迎合的是读者的猎奇心理和感官刺激,而地方小报完全是宣传性的刊物,一味地给地方为官者涂脂抹粉,此类刊物和小报不可能刊登有思想深度有理性力度的作品,将稿件投给他们无疑于对牛弹琴。
虽说他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不算坎坷和丰富,但幼年时贫寒的家庭生活,不相般配的婚姻;在单位仕途上的起落沉浮和随之而来的人情冷暖;主观上善于美化生活与客观上经济拮据之间的矛盾,心中理想的人生与现实状况的差异,行为上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与意识上对人生持悲观态度的冲突;对历史知识的了解使其在现实生活中总是想超脱而又无法超脱的苦闷;对周围发生的许多事情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并深感焦虑;情绪化的性格一忽儿天真浪漫似小孩,一忽儿忧心忡忡暮气横秋如老人;AB血型的双重人格使他既乐观又抑郁,特别是他在内心体验上的敏感几乎达到了神经质的程度,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举动或一件事,在他则可能耿耿于怀而内心不安;与人交往袒露心迹从不设防而屡屡被人愚弄和欺骗,深埋心底的渴望而又无法梦幻成真给他带来的浮躁和失落……这所有的一切,足以使他写出许多的作品来。
在春节来临之际,他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某一大型文学刊物上,单位上的许多人又对他刮目相看。人们对他的敬佩不同于对权力者和财富拥有者的敬佩,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真实的人类所独有的对才华和智慧的敬佩,就像冯哲在办公楼与人闲聊时所说:“马宏楠的写作天赋,在飞龙钢铁公司是独一无二的;他以自己特有的才华确立了自已在飞龙钢铁公司特有的名望和地位。这样的人,即就是穷得身无分文,也胜过那些腰缠万贯的贪污受贿者。”冯哲的这番议论,此有他的用意。果然时间不长,当此话传到贾送欢、赵科长和刘科长之流的耳中后,他们颇感不是滋味。当赵科长和贾送欢谈起此事时,一贯唯我独尊视单位为已有的贾送欢竟酸溜溜地说:“唉!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当然,像周民科之类只精于人际斗争和务实的人看来,觉得马宏楠发表几篇文章没什么了不起,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顶衣穿,更无人巴结和送礼,哪有当个科长厂长实惠?像王德宏这样见风就是雨的人,想着马宏楠又要上去了,碰到马宏楠后立即以笑脸相迎,王德宏又义无反顾地在村里给马宏楠担当起义务宣传员。不过,马宏楠并没沾沾自喜,反而有些茫然和困惑。因为他自己觉得一些好的文章并未发表而这篇他认为并不怎么样的短篇小说却发表了。正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过,能在全国较有影响的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也确非易事,在客观上多多少少也产生了一些效应——当地的作家协会吸收他为作协会员;几家报刊的编辑部来信向他约稿;附近的几个“款爷”开着小车登门造访,欲聘他为家庭教师,专门为他们的“阔少爷”和“千金”辅导作文;单位上不少的人表面上又和马宏楠亲热起来……当然,妒忌马宏楠的也大有人在。
焊工王强在马宏楠面前总是坚起大拇指:“行!厉害!马哥,你这叫墙内开花墙外红。好好弄,说不准会一夜成名。到那时,兄弟我还有一位当作家的大哥呢!马哥,你把你以前写的东西都保管好,一旦出了名,拿出来全都能发表。要不,把你写出来的东西让我先欣赏欣赏。行吗?”
“你还不是瞎子看讣告,聋子听说书?”赵宏洲总爱奚落王强。
“哎呀!你不要隔着门缝瞧人,本人也是文学爱好者,平时可喜欢看书读报了,只不过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
“臭美!光你一个人读书看报,别人好像就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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