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护府杀手向她射出那一箭的时候,居桓的王后在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死去。剩下的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奴。她所有的尊严和贞洁已经被彻底践踏,她却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渴望活着。能够平静地走过属于自己的历程。
天瑶三年九月。魁朔破居桓。居桓王远辛北迁,王后宛氏城破自尽,不知所终。
《隐史居桓国记》
魁朔左翎侯铁由起自大漠,父铁什干。年八岁跨马而战,十一破居桓,勇武绝伦。由身高九尺三寸,黑发乌瞳,两手过膝,能开十石强弓,走马如风。或云其先出自边庭飞将军迈。武帝三十七年秋,迈孙安陷虏,力战而降。虏主待之甚厚,分所属为左部,安遂居虏中,子孙世为翎侯。
《隐史魁朔左部》
12
天瑶四年七月,西陵关。
鲜血浸透了青黑色的关隘,被火矢烧穿的战旗垂在风中,再没有了以往并吞八荒的气势。一日一夜的鏊战终于落幕,西陵关五千守军无一幸存。
短短十个月间,那支出现在金微山北的蛮族部落,从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变成惊涛骇浪。以摧枯拉朽的气势灭居桓、下丹华、破鸡塞,斩断了天朝伸向西陲的手臂。当第一支蛮族骑兵抵达西陵关下,已经深入帝国四百余里。天朝西北的三个郡都暴露在蛮族的铁蹄之下。
并非所有的朝臣都昏庸无能,事实上,每一个能进入这个帝国中枢的臣子都不是平庸之辈。只是他们把太多的精力耗费在了彼此间的勾心斗角上。
天瑶四年三月初五,实际执掌王朝军权的大都督沈纲,因鸡塞关失陷,下狱论死。紧接着,太后的兄长,承恩侯梁元晋封为大司马,成为皇赫王朝最高军事长官。梁氏因此成为与王族宛氏,后族崔氏,世袭相位的卫、温二氏并列的世家大族。而名将辈出,世代为帝国征战的沈氏则受到重创。
五月,大司马梁元下令,封冠军将军梁之为大将军,内史赵衡为监军,调神武、神策二军,襄武、龙翼二营共计三十万——并非救援西陲,而是南下凤原。遣往西陵关的援军却是从千里之外调回的三万北山铁骑。
凤原是西南小国,自从六十年前归降皇赫王朝,一直非常平静。但梁元却抓住凤原进贡时一次无意的失误,不依不饶,勒令凤原王自缚带枷,入帝都论罪,并一连斩杀了七位使者。终于逼得凤原断绝贡物。
后世论者抨击梁元昏庸无能,卧虎在侧,却旁顾麋鹿,将帝国的精兵猛将调往南方山林,北山铁骑千里驰援,师老兵疲,失败已在意料之中。
其实梁元非但不昏庸,还精明过人。他依靠自己柔弱的妹妹,将家族带到一个令人眩目的高位。梁氏不同于宛氏,宛氏是世袭辅国的王爵,与皇族同一祖先,几乎等同于帝室;也不同于崔氏,皇赫王朝历史上,有六位皇后出自崔氏,崔氏因此又称后族,贵比王侯;梁氏更不同于卫氏和温氏,卫温簪缨世族,子弟遍布朝中,王朝的丞相一职,一直由卫氏与温氏轮流担任。要想稳固目前的地位,他只有一条路可选——军功。
冠军将军梁之是梁元唯一的儿子,他的将军称号来自于恩荫,并没有实际的权力。天瑶四年三月的梁元,首先要考虑的是一场必须打胜的战争。他选择了凤原。三十万大军包括了拱卫帝都的神武军、神策军,兵员最盛的襄武营和龙翼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控制这四支可以决定王朝命运的军队。
他的另一个决定同样潜伏着自己的用意。北山铁骑是皇赫王朝最精锐剽悍的骑兵,这支军队一直掌控在沈氏手中。与当时大多数人一样,梁元没有意识到那支截断西陲的蛮族部族会以怎样的姿态摧毁帝国。他知道那支部落很野蛮,也很厉害。等他们抢够了,就会和以往出现的那些部落一样,回到属于他们的草原。在此之前,就让北山铁骑与他们互相折损好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北山铁骑被彻底摧垮,蛮族返回草原,而他的儿子押着凤原王进入帝都,献俘阙下。
每个人都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之中,任由时代的车轮滚滚辗过。
天瑶四年七月,铁由站在西陵关的城头上,望着山外被妖魔腾格汗把持的帝国。这一年,他十二岁,童稚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粗豪,而他的身体要到明年才开始迅速成长。
那个像猫一样敏捷的男子走到他身后,「奴隶并不多。大多数男子都战死了,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一些女人。」
「一半的奴隶和财物送给乌德勒汗。剩下的一半送给我的父亲。另一半让罕多尔分配。」
拔海道:「我们的奴隶已经太多了。」
从居桓开始,十个月间,他们在铁由的带领下连续攻克鸡塞关、西阳郡和西陵关。四分之一的战利品留归他们所有。现在每个帐篷都有了自己的奴隶,数量几乎超过他的牧民,再多就成为负担。
「把老人全部杀死。」铁由说道:「多余的奴隶向其他部族交换马匹、铁和盐巴。」
拔海笑了一下,「东胡人对我们的奴隶很感兴趣。」
发现魁朔部是举族迁移之后,东胡人明智地选择了缄默。他们远远避开铁由和他的军队,只是趁乱从侧翼掠夺了一些居民。而人口最密集,财富最集中的州郡都被魁朔部攻克。东胡人得到的只是一些残渣,罕多尔甚至嘲笑他们是拣食的狗。
铁什干的部族在蒲昌海扎下营帐,铁由的两个哥哥已经进入鸡塞关,但他们又落在了弟弟后面。右部翎侯古蛮与铁由一道进攻鸡塞关,当看到铁由用他的铁矛刺毙城关的守将之后,这条鬣狗放弃了争逐的打算,转头攻下丹华,接着进兵栗丘。据说西陲都护府调集了余下七国所有兵力,准备与古蛮决战。
铁由赢得并不轻松,皇赫王朝的军队比居桓人厉害得多。仅在鸡塞关下,他的军队就折损了半数。尤其是鸡塞关守军所用的弩箭,对他不屑重铠的轻骑杀伤极大,而古蛮损失更严重,他整个左翼几乎丧失殆尽,不得不撤出战斗。攻下鸡塞后,铁由在关下休养了五个月,直到铁什干重新拨给他两千帐,才再次起兵。
进攻西陵关时铁由改变了策略,他先截断水源,又命令俘虏的工匠制作大型冲车和抛石机,经过一日一夜不停歇的进攻才攻下西陵关。这时他还不知道,三百里外还有一座更险峻的关隘,石门关。
鸡塞、西陵、石门,是皇赫王朝西北方的三道关禁,越过石门,就是一马平川,魁朔部的铁骑可以从石门一直驰过帝都,向南直到大江,奔行数千里,再没有任何障碍。
梁元的托大是有资本的。石门整座关隘夹在两峰之间,自从三百年前,就是皇赫王朝西进的军事重镇。七丈高的城墙,两万精卒,十二座巨弩,储存在关内的大批军备,还有三座容纳百万石的巨型粮仓,即使被敌军重重包围,石门关也可以独立支撑三年。
梁元知道那些蛮族骑兵很厉害,鸡塞关的西陲精骑是仅次于北山铁骑的骑兵,但关下一战,面对装备不全的蛮族骑兵,三千西陲精骑回到关内的只有七骑。然后剩下的两千守军凭借关隘,抵抗了三天,最后守将被杀才被攻破。
梁元得出结论,这些蛮族仍是草原上那些不开化的野人,长于野战,拙于攻城。他下令西陵关守将坚守待援,不许一骑出关。只要抵抗十天,北山铁骑就可赶到。这两支擅长野战的军队相遇,一定会杀得难解难分。
可是西陵关只守了一天。因为铁什干的魁朔左部比任何一支草原部族都更清楚如何攻城。即使退入草原深处的一百多年里,他们也从未忘过。
最后一名俘虏的头颅被砍下,那些草原汉子们大放悲声,他们裸露左臂,用沾血的长刀用力拍打,然后划破脸颊,让鲜血和哀伤的眼泪一同流下。战死的族人被堆放在柴堆上,点火焚烧。幸存的勇士们绕着族人的尸体行走,唱起古老的挽歌。
「勇敢的苍狼的子孙,你的灵魂将回归青穹。」
……
铁由漠然看着这一切。他早已习惯了死亡。青穹下的大地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诞生。他可以两手沾满鲜血,吞食生的羊肉,也可以眼也不眨地杀掉成千的俘虏。因为他是生于血,长于火,以铁为氏的苍狼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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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这里。」铁由说。
他摘下头盔,原来柔软的头发变得浓密,嘴唇上也有了层淡淡的汗毛。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成熟。
「这里太热了。到处是灰色的土。没有新鲜的青草。空气里是木头燃烧的气味。没有牛粪燃烧的青味好闻。」
铁由像个孩子一样抱怨着。在部属面前,他是无敌的英雄,可以纵马奔驰一整天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块肉,接着投入战斗,砍下最凶恶敌人的首级。但他也有不满,有委屈和难过的时候。这一切铁由只在自己的营帐,面对自己的女奴,才会表现出来。
他的女奴跪在皮褥上,为主人解开厚重的甲胄。天气变得炎热,羊皮袍已经无法再穿,女奴如玉的身体上披了件粗麻的布衣。长长的发辫垂在肩后,乌亮而又精致。
十个月的奴隶生活,并没有折损宛若兰的美貌。假如她还留在毡房,每天承受无数次奸淫,也许她早已枯萎。
但从铁什干的部落回来,她在女人们鄙视、仇恨的目光中看到了恐惧。后来宛若兰才知道,就在她进入营地一刻,牧场中生下了一头六条腿的牛犊。
从此再没有男子愿意进入她的毡房。他们说,她是污秽的妖婆,魔鬼的化身,她走过的地方,阳光变得寒冷,青草不再生长,牛羊会生下两个头的怪物,靠近她的人会莫名其妙地死亡。
在毡房中,宛若兰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前她希望能生下一个男孩,让他继承居桓的王位。而现在,她根本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铁由皱了皱眉头,随即命令她堕胎。
罕多尔说:「你是对的,英雄的铁由。这个可憎的妖婆不应该再有后代。留下魔鬼肮脏的血。」
拔海说:「不知道父亲的孩子是不祥的。它会让马驹无法奔跑,羊羔难以长大。」
格伦老阿妈说:「她会生下的六条腿妖怪,给整个部族带来灾难。」
草原人不知道怎么堕胎,最好的方法也许是把她缚在一匹烈马上,然后抽打马匹,直到胎儿落地。但铁由不同意。于是他们从奴隶中找到一位郎中,命令他煮好药物,端给那个不应该的女奴。
宛若兰变得疲累而容易困倦。睡梦中,她听到一个久违的称呼,「尊敬的王后……」
她睁开眼,认出那个居桓王宫曾经的医官。
「真的是你,尊敬的王后……」医官流下眼泪。
谁会想到居桓王宫的医官和王后会在野蛮人的帐篷里重逢。以往王后每一次咳嗽,都会让医官惊出一身冷汗。而缺乏子裔的居桓王更是每隔几天就把医官叫到面前,询问王后的身体是否安好。但现在,他却被命令煎好药物,打掉王后腹内的胎儿。
「这是什么?」
医官颤抖着说:「他们说你是魔鬼,会生下可怕的妖怪……」
被野蛮人奸淫受孕的王后没有再说什么,她喝下药汁,闭上眼沉沉睡去。
当天晚上,宛若兰在剧烈的腹痛中产下一个未成形的胎儿。它的形状像鱼。没有人见过这样可怕的怪物。
「这个东西会毁掉我们的牧场。」人们说。甚至没有人愿意去焚烧它。
「把堕下的胎儿给腾格汗送去。」铁由说:「告诉他,那是他女儿在草原的帐篷里产下的后代。」
众人高兴起来,这不仅解决了问题,还羞辱了魔鬼腾格汗。羞辱腾格汗,是草原人的骄傲和乐趣。
他们找到一个年轻人,给了他快马和金饼,让他前往恶魔的都城。
「你可能永远不会回来,撒儿忽。」拔海说:「魔鬼的巢穴里充满了危险。」
「能够羞辱黑黄脸的腾格汗,是我的光荣。」年轻的撒儿忽说:「青穹在上,每一个倒在魔鬼爪牙下的草原勇士都会为我微笑。」他骑上马,一个人走向未知的远方。
牛羊再没有生下过畸形的怪胎。曾经大为不满地格伦老阿妈,也不得不承认,只有英雄的铁由能克制这个可憎的妖婆。在铁由身边,她的任何妖术都是无效的。
就这样,宛若兰迁入铁由的营帐,成为他的专有奴隶。
冬去春来,宛若兰又长了一岁,她的面孔依然洁白而美艳,没有风霜之色。部族迁徙的时候,没有人愿意与这个魔女同行,铁由把她卷在羊皮中,放在马上,像携带一件货物那样带着她行路。
铁由陆续分到一些女奴,每个都是年轻美丽的处女。但和主人睡过一夜,她们就被送给其他人。始终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那个让他长大的居桓王后。
草原人很早就会给子女定下婚事。铁什干也不例外。铁由的未婚妻是前部翎侯达札的幼女,年纪比他还大了两岁。再过两年,十四岁的铁由就要到达札翎侯的部族,为岳父干一年的活,然后娶他的小女儿回家,作为未来的阏氏。
「我想回草原去。」铁由怀念起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