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一直想不明白,当初他们有高墙相隔,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康林虽然抑制不住思念,但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现在他们朝夕相处,两个人行动默契,就连最常见的龃龉都没有,是什么让康林如此不安?
在沈沉的坚持下,骆榆最终还是又雇佣了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蓝斐来与沈沉分担工作。蓝斐年纪虽然不大,但也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女朋友,不肯每天晚上做送货,只肯分成早晚班和沈沉轮换。即使是这样,沈沉也十分满足了,笑眯眯地与他定好了每两周轮换一次。
骆榆对于沈沉的好说话很是不解,这个男人在她看来有些太好了,而且一丝火气都没有,简直有些超然世外的样子了。她了解自己的弟弟,看着他在沈沉来店里之后就经常来报道,已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在她看来,即使沈沉长得极好,人又温和善良,毕竟是进过高墙的人,自己弟弟身家清白,没必要选择这样一个伴侣,而且看沈沉对他那种冷淡,两个人实在没什么希望。
可惜,她不是骆童,她也不能左右弟弟的想法,只能冷眼旁观。现在,沈沉为了给所谓的“家里人”做饭,连工资翻倍的机会都不要,她不禁为弟弟感到悲哀,看来他这次又注定要失望了。
说起来,骆童还真算是个异类。出生时本来起名骆桐,结果被邻居提醒说生辰上五行缺土不缺木,让从名字上补。她还记得那个整天神叨叨的老头,左邻右舍都说他算得准,父亲也就信了,同音不同字地换成了骆童。十八岁考上警校,他就在一家人齐聚的庆祝酒桌上对着兴高采烈的几个家人宣布,他是个同性恋。父亲当然不能理解,父子俩拌起嘴来,脾气一向火爆的父亲当场就把她费劲准备的一桌子好菜全都掀翻在地上,然后放下狠话,不把这念头打消,就不供他念大学。
当时骆童也还真硬气,一个假期拼命打工,又从几个好朋友那借了点钱,开学的时候交足了学费走进校门。之后的一年,他居然用打工的钱还上了欠债,然后把第二年的学费也准备了出来。
看着原本壮实的弟弟累得瘦成了人干,骆榆实在舍不得。弟弟小她八岁,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十岁,这些年父亲忙着赚钱养家,照顾弟弟的一直是她,父亲能够舍得为了这么个理由对弟弟不理不睬,她却不行。
她本来也存着让骆童“改邪归正”的心思,但一年下来,看着弟弟坚持着不肯妥协,她这种心思也就淡了。私下里,她问过骆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那时候还不满二十岁的弟弟眼里全是坚毅,“即使和大家不一样,我也不想乱来。我会找一个能和我过一辈子的人,两个人一起认真生活。”
骆榆看着弟弟,最后点头了,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了,为什么不让他活得轻松快乐一点呢。之后的三年,她承担了骆童的学费,把她亲爱的弟弟养得又高又壮。
骆童还真没让她失望,年年考试都是全优,科科成绩都是优秀。她本来以为,弟弟毕业后会和丈夫一样做个刑警,没想到他在毕业前看到监狱招人的通知,居然主动提出愿意到那里去当个最基层的管教。
对于骆童的选择,她不理解,但是也没阻止。弟弟已经不是个孩子,她不可能日日跟着他做出指挥,他的生活还是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看着骆童上班之后加班、值班,跟丈夫的毫无规律完全不同,骆榆有些了然了。不过她还是不太理解,这样的工作毕竟不能发挥弟弟的才干啊。后来,丈夫时常的召唤求助还有弟弟的全力帮助使得她明白,弟弟不是不想做事,他只是想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环境,毕竟他与大多数人不同。
这几年,骆童似乎也有过一两次感情经历,最后好像都无疾而终。骆榆不明白,两个男人如何谈恋爱,所以也不好奇询问。只是从弟弟偶尔的描述里明白,他们这样的人,想要遇到命定的爱人,简直是难之又难,怪不得好多人选择了游戏人间。
之前弟弟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她不知道,但是这次这个沈沉,她实在不看好。一个已经有爱人的男人,应该说什么都不会接受弟弟的感情吧。
她一边看着沈沉带着蓝斐交代送货的事情一边胡思乱想,忽然就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回过头去看,居然是已经几天没见面的丈夫,一脸的胡子茬,眼角还带着污渍。她看惯了丈夫这样,知道他应该是又办完了什么案子,可以回家休息一天了。
“你不是从不来店里找我吗?这么累了,这么不回家洗洗睡觉?”骆榆伸手摸摸丈夫剪得短短的头发,心疼的询问。
魏旭升对着沈沉那边努努嘴,用极小的声音回答:“总好奇小童说过的那人,今天正好没事,过来看看。”他又偷偷看了几眼,“哪个是?应该是年纪大一些的那个吧。”
骆榆撑着玻璃台面伸长脖子,“就是穿灰色外套的那个。”她声音极尽轻微,唯恐被那边点货的两个人听见了。“第一眼看真是没什么特别之处,虽然也算清秀,但也不算不上俊美。可是相处时间长了,我倒是理解小童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要是真能行,算是个好伴儿。”
听她这样说,魏旭升的好奇心愈发炽烈了,他细细的盯了沈沉两眼,正赶上沈沉交代完了一个货架的货物转身想和蓝斐说另外一个架子,两个人的眼光瞬间就对上了。魏旭升后脑勺对着骆榆,她自然看不到他此时的眼神,但沈沉眼中的惊愕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骆榆甚至想用仇恨来形容了。
可是,那样表露情绪的一双眼睛也仅仅维持了短短一霎。骆榆看到沈沉像是清醒了一般,眼中的情绪瞬间收敛,淡淡的从他们两人身上扫过,再对着蓝斐的时候,就还是那个安分而沉默的好员工了。
“是你!”默然了几秒的魏旭升突然叫了出来,从他这话里,骆榆连猜想都不用了,这两人是真的认识。她突然觉得世界还真是小,这么一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被她雇用的年轻男人,不止是她弟弟的暗恋对象,还和她的丈夫相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你们认识?”骆榆问得很自然,但是只有她心里清楚她是多么的忐忑。
魏旭升说话的声音这次并没有控制:“他是我当年逮捕的杀人犯,还不满十八岁就因为口角把一个年轻男孩子捅死了,你怎么雇了这样一个人来?”
“……”骆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她是很想帮沈沉分辨的,她想告诉丈夫这个沈沉工作起来有多努力,对待小区里的老人有多和善,实在不像是个嗜血的杀人犯。但是,她毕竟不清楚当年的情形,就她对丈夫的了解,他是没有抓错过人的。
“我是冤枉的。”说话的是沈沉,他语气极为平静,但是却很坚定。说了这句后,他对蓝斐说:“我要去买菜做晚饭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交代吧。”然后,他转向了骆榆,“榆姐,我先走了,要是不方便,我做完这周就不做了。”说完,他转身走出小超市,那背影在骆榆眼里真有几分萧索的味道,但竟又挺得笔直。
魏旭升看着沈沉走出去,居然长长的出了口气。他听到那句“我是冤枉的”的时候,初时觉得可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这个沈沉应该是刑满释放了,而且已经找到工作好几个月了,过去的种种他应该都能放下了才对。这样一个人,还坚持自己是冤枉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真的是冤枉的。
作者有话要说:住了半个月医院,中央昨天出来了。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拿电脑更新,我简直是魔怔了。可是我的笔记本还是不能更新,所以这章还是麻烦朋友给更的。
☆、渐变之初
康林坐在沙发上,将眼光从脚上的棉拖鞋调整到了挽着袖口倚着厨房门修剪指甲的沈沉身上。他在温暖的房间里穿着半旧的蓝条纹衬衫,袖口中露出的手腕虽不强壮但却劲瘦,与记忆里那个靠着图书馆玻璃大门等待他的少年似是而非。
四个月的同居,沈沉已经真正走进了他的生活,与十年前那个仅仅表示爱恋的少年不同,这次他是作为一个构筑这个小家的平等的男人,一点点的为这个家添砖加瓦。不论是微微泛着阳光味道的衣物被褥,还是餐桌上温热的饭菜,以及午夜梦回开水瓶里的热水,都使这个原本就极为精致的房子更像一个家庭。
从上周起,沈沉的工作就从单班变成了双班,两个人早晚班轮换,使得康林原本的不满被冲淡了不少。在他心里,还是极为不赞成沈沉做这份工作的,在他看来,即使沈沉需要工作,也不该去一个社区超市里去做送货员。当年那双拿笔拿书的手,如今搬米面提酒瓶,实在是不应该。
沈沉把指甲修得齐整而干净,这是他多年在狱里帮厨养成的习惯。之前监狱里的大厨看他如此认真,还玩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却只是笑笑,“我只想我自己吃得心安理得”。现在他为康林准备饭菜,健康卫生当然是必须之中的必须了。
他曲着双手再次检查了一下,才抬头对康林提议:“你晚饭想吃什么?冰箱空了,我打算去下市场。”他边说边走进卧室,换了出门的衣服。“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我们最好大采购一下,节前什么东西都会涨价。”
康林脸上有一种歉意套上的微笑,他站起身披上外套,顺手摸摸口袋里的车钥匙,“我们一起去远一点的仓储超市吧,把东西买齐了。”
站在玄关提鞋的沈沉浅浅地笑了,他穿好鞋子,鞋尖轻轻磕磕地,“哪里用去大超市,我还是觉得去菜市场比较合适。”这些日子的生活,他知道康林从不去市场之类的地方。可是,他之前有一次踏入市场,挤在一堆讨价还价的老年人之间,他忽然就有了一种思想澄净的感觉,好像身上涩滞和心中所有的杂念都被剔除了一般。
事后他也在没事的时候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得到的结论就是,他已经脱离正常人群太久了,才会在融入人群的时候会有感触。他有的时候想,这样子就是真正的生活吧,普普通通,无风无浪的生活。
一踏进市场的大门,康林就从心底里后悔了。脚下水泥地已经被污水和油腻浸透了,踩上去就像是踩在一块被胶水浸湿的肥皂上一般,他多年出入各种高级场所,见惯了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或是水磨砖石地面,这样的地方还真是没有见识过。
硬着头皮跟着沈沉走过肉摊,他觉得他能够闻到鲜肉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味。他的情绪一点点的焦躁起来,好像很久之前他也闻到过这种味道。不对,他闻过的味道是带有一丝体温的……
“你想吃火锅吗?棒骨熬清汤做锅底好不好?”沈沉回头询问才发现康林的神情古怪,本来时刻清明的双眼这时候一片迷蒙,里面还有一点点兴奋。
沈沉一愣,“康林,你不舒服吗?”他本来想伸手去拉康林,马上主意到手上还有刚刚选骨头时沾上的油腻。顾不得什么,他只好立刻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握住了康林的手。“你不舒服吗?”
被沈沉这样一拉,康林才清醒过来。他下意识的捂住鼻子,“这里的味道……”他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皱眉捂鼻的动作已经告诉了沈沉一切。
东西也不买了,沈沉拉着康林几步就出了市场。“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不喜欢市场里的味道。”沈沉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歉意,他想到了康林会不适应人群,却没想到市场里充斥的各种味道。
靠着车门的康林还是皱着眉头,沈沉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极为异样,郁郁的双眼里有歉意和不舍,但是更有两点火焰,灼灼燃烧的更像是极度的兴奋。看着这样的康林,沈沉只能关心地问出,“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沉默了许久的康林又盯了沈沉一会,才猛地拉开车子后面,狠狠一推把沈沉塞进了车子后座,随后自己也挤进车子。这样的康林让沈沉不解而且不安,只是在市场里站了几分钟,他到底怎么了?
“以后不许到市场来买菜!”关了车门,黑色的车窗玻璃隔绝了内外,康林再也没有顾忌,直接就把沈沉按在了座位上,严厉的语气好像沈沉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沈沉眼中都是迷惑。“为什么呢?市场里的菜、肉新鲜又便宜,你之前也很爱吃的啊。”
“因为……”康林按住沈沉的手愈发用力,但是他却说不出理由。难道要他告诉沈沉,他心里那个少年不应该混迹在这样的环境里,那个少年应该穿着整洁的衣服出入高尚的场合,应该像当年一样读书,而不是在菜市场里翻弄生肉,不是拎着米面啤酒穿梭在小区里为各家送货。
他越是说不出口,手上的力道就用得越大,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