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不去和朋友玩儿?”
小丽抬起头看着我,“叔叔,我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她大大亮亮的眼睛望着我,我叹口气,慢慢的在她身边顺着楼梯上的栅栏坐了下去,腿没有地方放,我便索性伸出栅栏外面,在空中荡啊荡,小丽竟也是有样学样,一大一小两双腿悬在半空,倒也壮观。
“其实我也不想去,他们都很蠢,进行的也全是些没营养的对话。”
“哦?”
“嗯。”
“……哦?”
“……嗯。”
“……哦?……”
“……”
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我淡淡地笑了,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的跟姐姐说着“那都是瓷锤我才不希罕嘞”一边暗暗撇嘴的小孩子。
“给你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一个小男孩儿也不讨人喜欢,爱打架,脾气倔的三头牛也拉不过来,又有很出名很出名凶恶的……家人,咳——”我清了清嗓子,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然后大家都躲着他,不跟他玩,他的很厉害的哥哥就跑到学校去,以后大家害怕就更躲着他了。”我停下来看着小丽,“你会怎么办?”
小丽不知道,她自然不知道。
我眨眨眼睛,“然后他的姐姐告诉他一个方法,让他去找班上最不起眼最不招人待见看起来最笨最迟钝的人下手,先努力和他成为好朋友,然后这个人身边也总会有一些类似的但境况稍微好许的人,继续下手,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慢慢接受他。这叫单个击破,逐渐蚕食。”
小丽抬头看着我,“那还有什么人会这样不受欢迎呢?”
我吸吸鼻子,“比如,比如…有汗脚的,有狐臭的?长得特别有潜力的,智慧程度特别值得期待的?”
小丽似懂非懂,没关系,我相信她一定会大彻大悟,现在关键的是这个问题,我甩甩腿,刚刚讲话的时候就发现了,“陈姐去哪里了?”
陈姐是凌萧粟雇的小阿姨。
“好像出去买东西了。”
我皱着眉毛,“坏了,我的腿卡在栏杆里拔不出来了!”
后来陈姐买菜回来的时候看见两条长腿晃在半空中荡啊荡,还有一个无奈的灰头土脸的年轻男人在向她抛媚眼,吓得差点丢掉塑料袋。
不消说,这是我最丢人的一次。
凌萧粟回来的时候我刚刚在一大一小加上始作俑者本人的力量下费死劲拔出腿来,蹭破无数处皮。
他面如土色,抿着一张嘴,从嘴角延伸向下颌的曲线总让我想起以前自己养的一只丢掉的杂种狗,我很喜欢的,那条叫大黄的狗。
我佯装没有看到主顾的脸色,毫不知趣的继续走上去:
“作为被您雇用的‘家庭教师’,我想我有些事情应该是需要和您谈谈的。”
凌萧粟头也不抬得摆摆手,那副神态跟打发路边沿街乞讨的花子没有区别。
“我不太舒服,改天再说吧。”
我深吸一口气,强按捺下心头掀起的无数火起,
3层的别墅,2套复式和名车,虽不算是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为什么还要这样蛇影弓杯?还图什么呢?有什么比自己孩子更重要的事情呢?
我挡在凌萧粟书房的门口,毫无退去的意思,“我还是觉得非常有必要和您谈一下,因为您明天又要出去开会。”
凌萧粟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我,我瞪回去,正剑拔弩张的当口,小丽走上前来,轻轻的叫了一声“爸爸”。
我看着凌萧粟,他看着女儿,一脸痛苦,闭上眼良久似在考虑,小丽轻轻的拉了拉他的手,谁料他竟一下甩开,后退两步,好像女儿的手上沾上了什么要不得的东西一般。
小丽睁圆了眼睛望着他,2秒钟的沉默,突然转身便跑了。
我暴怒,他妈的什么东西!
从小姐姐就说我,动作永远比脑子快,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一只手已然挥了出去,硬生生地在距离凌萧粟端正的下颌前5公分处停住。
我不屑再看他一眼,扭头去追小丽。
我隐约听到了身后男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但那并不能止住我的脚步或是令我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一丝丝遗憾。
我向来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也不在乎所谓的内幕,我的好奇心为零。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赶回来,凌萧粟还站在那里,一如我半小时前离开的样子,几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我一字一句地说,“平时喜欢去哪儿?”
他抬起呆滞的眼望着我。
“小丽不见了,她平时常去哪儿?”
初春寒冷的晚上八点半,我和凌萧粟没有穿外衣在街上仓皇穿梭,大街小巷。
幸亏没有如电视上演的,凡出去找人必定要下雨,否则寒风噬骨,我还真是有点消受不起;还好北京的初春惜雨如金。
在凌萧粟正要绝望的给老同事打招呼的时候我们在老虎庙胡同口找到小丽,她蹲在那里,单手撑着下巴,指给我看,“叔叔,这就是我们家原来的地方,那边拆了的那个,是我原来的小学。”
我顺着她的手,黑漆漆的苍凉,废墟的死寂,哪里还看得到学校的影子。
下一秒,凌萧粟冲上前去,紧紧地搂住了女儿,黑夜里我看到他亮晶晶的眼角。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得下空来的我终于感到彻骨的寒意,到底是北京的初春。正准备告辞却打了个喷嚏,凌萧粟看我一眼,突然说,“你不如。。。今天先住我那里。”他指指天色,“挺晚的了,麻烦你这么多。。。不如就坐我的车过去,明天也方便,再说。。。”他摸了摸小丽的脑袋。
我笑笑,暗暗盘算着给西表的伙食大概还够撑个一两天的。
坐在凌萧粟的车上,我看着窗外浓得如同泼墨般的夜色,还有身边揪住我衣角的小女孩子,心里忍不住苦笑。
我为什么独独对小丽的事情这么执著?大概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幼年时自己的影子吧,或者是对自己耿耿的不甘的另一种变相的弥补?
父亲,我的父亲,从来就没有确切的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一次也没有,我喜欢的我讨厌的我在乎的我不在乎的,他所确知的只有他的强加给我的愿望。
但这不是重点,我们之所以无法互相原谅,是因为他觉得我丢了他的脸,他身为道北老大的脸,而我念念不忘的,是母亲的过世,纵然那与他并无直接的联系。
在凌萧粟的强力坚持下我去冲了个澡,“热水有利于压制感冒的早期症状”,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娇气,但小心些总是好事,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认为男人倒在感冒上是一件很跌分子的事情。
我穿着毛衫,湿着头发,端着陈姐拿来的姜汁可乐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最后停在桌子旁。
桌子上有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一个侧脸微笑的女人,照片是光面的,从她的衣着看照片怕是有一段年纪了。
这是小丽的母亲,我的直觉告诉我,尽管这间别墅里找不到另外再任何一点关于她的讯息,似乎她的整个存在的过往都被人小心的抹掉了。
我忍不住仔细端详,她很漂亮,是明艳照人的那种,皮肤有些略黑,但明眸善睐,和细致温婉的姐姐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不过我姐姐,也仅限于远观。
“那是我前妻。”
突兀的声音传来,我吓了一跳,“你走路没有声音的吗?”凌萧粟站在书房门口,我很少对这样近距离的声响无知无觉。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径直走进屋来,一身的落寞和无奈,像一只被去了爪子的豹子,愤怒而又无处发泄,沉淀成了无可言语的哀痛,我觉得他给整个屋子带进了一股穿堂风。
我切实的感觉到或许我今天是做了一件错事,无论我提及什么事情,在现在的凌萧粟面前都如同过耳旁风。
我摸摸鼻子,“我看我们还是改日再谈好了。”他现在的样子一脸杀气,我可不想成为殃及的池鱼。
凌萧粟站在门口并没有让开的意思,我疑惑的看着他,“坐,请坐一会儿,我知道小丽的事情我做得不好,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但麻烦你等一会儿”,他抬起脸来,声音沙哑,满目血丝,“请给我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谢谢。”
他又将头低了下去,慢慢的,精疲力竭得倒在了沙发上,我有几分尴尬,我并不想如此过多的涉入别人的生活,但我也确实恻然是什么使一个坚强的男人可以痛苦的毫无遮掩的在一个外人面前如此难以自制的表现自己的哀伤。
沉默,连掉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我走上前去,不知道该不该递给他一杯水,这里只有姜汁可乐,而且我还喝过。他的肩膀在我面前抖动的厉害,哪里还有平日里那个叱咤风云驰骋商场的总经理的影子。
依旧是沉默,起风了,我的心无限起伏,我的眼却看着窗外初生的松木被吹得东倒西歪。
很久,不知多久,站的我的双脚都有些发麻的时候,凌萧粟突然抬起头来,“对不起,”他有些想要掩饰的不知所措的交叉着双手,十指时分时合,“我们说到哪里了,请继续。”
我哑然,难怪小丽说她和父亲之间难以交流,这种类似谈生意的方式确实令人无法接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彬彬有礼?
他期待的回答是一片寂静,忍不住再次抬起头来,我正静静的看着他:
“你不累吗?”
带着厚厚的伪装,甚至在家人和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我面前都要如此谨慎且小心翼翼?他应该是一个性情中人,从他初次见到我的方式和出手相助那一次的邂逅,还有他喜怒皆形于色丰富的面部表情,以及方才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的哀恸,只是为何要活得这样辛苦?
我的过去也不是一张白纸,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个有故事的人,只是我似乎超脱
在过往之外,经历是经历,我是我,依然是两张联系不到一起的皮。
可以说我依然保持纯真么?还是说我执拗的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