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鲜见,从医院到大队都很平静,严头只是打了个电话过来问问情况,听到陆臻没什么事,也就不提了,怎么处理当然是夏明朗全权。
方进!夏明朗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一瞬间百感交集。
夏明朗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窗外的爬山虎,春末,新生的绿叶密密层层地覆盖着,夜风吹过的时候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就好像陆臻的笑容,水波一般的,温和而明亮,向着阳光而去。
永远的乐观,坚定,固执地追求着希望与理想的光芒,那是一种几乎执拗的冲劲。光明的方向对于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的心里可以有阴影,然而他的眼中不会有阴暗。他是那样的坚定而且无畏,对正确的坚持,光明,理想,宽容,这世间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对他有种天然的吸引力,他如此热切地追逐着它们。
一瞬间,记忆中的陆臻冲破时间的界限搅散在一起,无数的画面像漩涡飞旋,又一张张落下。
我能理解,无数次,用不同面目他这样说,无论当时他的理解有多单薄,可理解毕竟是懂得的第一步,他总是那么勇敢地跨出去,放开自己,理解对方,那是他的诚意。
最初的时候他理解了他的训练方式,蓝军与红军的不对等演习。
后来他理解了他在感情上的退缩。
现在他理解方进对他的伤害。
起初夏明朗以为这只是妥协,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不是妥协也不是赞同更不是屈服,他仅仅只是理解,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观点,但那也不妨碍他能理解,这是陆臻式的宽容,他很宽容,但其实他并没有原谅谁或者接受谁。
要取得他的认同他的原谅,是非常困难的事,那比理解难得多。虽然他会在愤怒的同时,强迫自己去理解,理解对方的立场,行为与理由,寻找空间,求同存异,可是他也从来没有哪怕是一秒钟,放弃过自己的坚持。
夏明朗跳下最后一级台阶,下意识地抬头看,发现病房的窗帘忘记拉开,灰蒙蒙的,光线从窗帘的边缘透出来。
我需要帮你把窗帘拉开,让你看到这黑夜吗?
夏明朗有些悲哀地想着。
让你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光明并不是一条笔直的大道,要追逐它,我们常常要付出被黑暗浸染的代价。
你会不会因此而失望?
你会不会绝望?
离开这片土地,离开我?
5。
夏明朗回到基地之后直接就去了方进寝室,无论如何这小子是当务之急,得马上料理了。夏明朗敲门之后听到里面传出来陈默的声音,平平的冷调:“门没锁。”
他心里奇怪,推开门进去差点没笑出来。陈默黑着脸坐在桌边,锋利的眼神笔直地盯住方进,方进独自缩在墙角,偌大一个人都快缩没了。陈默一看到是夏明朗马上站了起来:“陆臻没事吧?”
“没事。”夏明朗用余光看到方进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陈默的眼神锐辣逼人,淡淡地横过去,方进又像挨刀似的缩了起来。
“我先把他带走了,出这事故总得处理一下。”夏明朗说道。
陈默想了想,点头同意,声音里难得地沾了点火气:“拎走吧,反正我也问不出结果。”
方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见陈默不理他,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夏明朗出门。
夏明朗一肚子火气都快笑没了,要是方进当真在屋里让陈默用目光狙击了大半天,连他都有点同情这小子了,毕竟陈默的眼神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方进跟在夏明朗身后走着,心里又慢慢躁动了起来,他估摸着夏明朗一准得揍他,就算陆臻不是他相好,他也得揍他,太过分了,训练的时候打伤打残的事多了,可他这性质不一样。方进也觉得自己该揍,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受不了让夏明朗揍他,换了陈默啊楷哥什么的,把他揍死都无所谓,但就是夏明朗不行,他不服。
可为什么不服,他没细想过,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夏明朗已经把他领到格斗房了。快熄灯了,空旷的大房间里黑灯瞎火的空无一人,方进一看这架势,脖子就梗起来了。
夏明朗开了一角的灯,把上半身的衣服都给脱了,从器械上随手拿了根棍子走过来。
方进顿时连眼都直了,居然……居然要,难不成他还想打死他?
可是“扑通”一声,木棍砸在他跟前,方进吃惊地抬起头,看到夏明朗站在他面前,沉声道:“打我!”
方进一头雾水。
夏明朗冷笑:“你连他都打了,我不挨你几下这说不过去啊!打吧,你不是心里有火吗?打到你够出气为止。”
“队长,我……”方进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什么我?老子不怕告诉你,是我先缠上他的,他拿我没办法,就这么着,你看不惯心里有火冲我来,你打他算什么本事?”夏明朗抬手一推,方进踉跄着直往后退,夏明朗索性逼上几步把他压到墙上,怒火冲天地瞪着他:“你三岁开始练格斗,他二十三岁才在你手下混,你把他打趴下你很威是不是?你还真有种?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欺软怕硬的混蛋。”
方进马上急了:“队长我那是一时失手!”
“失手好啊,来吧,也对着我失手几下,好歹我还能多扛你几拳,让你打得爽点儿。”夏明朗一脚把棍子踢过去,“方大爷要是嫌手酸,我武器都给你备上了。”
方进又急又气,一肚子火被堵得没处说,眼眶红了一层,吼道:“我不想打人。”
“哦,不想打人了,是啊,打人有什么意思,疼一下过去就完了,要玩咱得玩点狠的呀!我教你,你现在就去把这事往军区一捅,赶明儿看着我跟他一起卷铺盖走人,你觉得这么玩够不够爽?够不够你出气了啊?方进!”
夏明朗原本还是三分带演的,演着演着终于成功地把自己也给演进去了,这一声方进叫得眼眶一热,小侯爷那边就别提了,哭得一塌糊涂,边哭边嚎着叫队长。
夏明朗看着他哭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得不行,喑哑苦涩:“方进,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老子跟你兄弟一场这么多年,咱们什么风浪没见过,水里火里都趟过,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太好了,原来只要我喜欢个男的,你就不拿我当兄弟了,真谢谢你!”
“队长,你别说了,队长,我错了……”方进终于受不了了。
“你错了?”夏明朗冷笑,“你错什么了?”
“我不该动手打人,不过……但是队长,我真的没想过出卖兄弟,这事儿我跟谁都没说过,小默了逼我了一下午我一字没跟他提。”
“这么说你还挺有功,是吧?”
方进被堵得一字不能吭。
“算了。”夏明朗心灰一片。
方进急得要死:“队长,我其实就是特别担心你们!”
“你担心我们?”夏明朗挑眉。
“你们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说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大家得怎么看你?还有你爹妈那儿,能饶得了你吗……”一说到这个,方进的口齿马上顺溜起来。
这是就一个话匣子,方进这几天就光想这事了,一拉开就是无限的深。没想到夏明朗反倒是笑了,淡淡地:“何止啊!到时候我还在不在这里,他还在不在这里都是个问题,搞不好,就得脱了这层皮回家了。”
“就是啊!”方进急得差点跳起来。
“所以,你打算出卖我吗?”夏明朗挑眼看着他。
方进目瞪口呆,半晌,挤出来一句话:“那你都知道,你干吗还?”
“我觉得值!”夏明朗淡然道。
方进被惊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说能不能,这世上不能做的事多了去了,就说咱们这儿吧,你说这一个月万把块钱,窝在这荒山野外,枪里来火里去的,没准还得送命,咱不说那丢在境外找不回来的,就算是死了国家能给你个烈士,值吗?有人觉得不值,可我觉得值。就这么简单的事。”夏明朗转头看着方进,抬起手安抚似的揉揉他的头发。
方进垂下头,哭是不哭了,可是垂头丧气的,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夏明朗东翻西找地从衣服里摸出烟来,弹了支出去给方进,两人蹲在墙角,默默无言了老半天。到最后还是方进忍不住想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话:“队长,你真想清楚了觉得值?”
夏明朗似笑非笑地瞧着方进,说道:“你问我值不值还真没什么意思,你倒不如去问他,学历那么高,年纪轻轻的就是个少校,最近立功不少,过两年一准得升。大城巿里出来的,还念过那么多书,长得又好,脾气也好,放哪儿不是让人宝贝的,人陆战的旅长到现在都惦记着呢!别的不说,就你不知道这个事的时候,你会不待见他?”
方进尴尬地低着头。
“你看啊,人家好好的在军区安安稳稳地升官发财不做,他来我们这儿,好,这个先不提了。就说吧,你看他如果再过个三五年往军区一调,总参、总装备那边保准抢着要。我赌他三十出头就能升上校,到时候什么样的漂亮姑娘不贴着他,像他这样的,找个军区参谋长的女儿也能配吧……可现在呢?偏偏瞎眼跟了我,成天提心吊胆偷偷摸摸的也就算了,还被自己兄弟上赶着追着打,那是个什么滋味你自己想。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呢,你说他图什么?就为了被你这种人当面骂一句下贱?他要不是真心喜欢我,他能干这傻事儿?我都替他不值当了。”
方进嘴唇都快咬破了,臊得差点又要哭出来。
夏明朗瞥了他一眼,火上加油,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刚才跟我说了,这事是他的错,明知道你脾气不好,还不顺着你,也是他找打。”
“队长,我这就给他赔罪去!”方进一下子蹿起来,面红过耳,滴血似的。
夏明朗连忙拽住他:“这三更半夜的你怎么过去?好几百里地呢,你跑过去医院也不开门啊!”
“那怎么办?”方进急了。
“等着吧,搞不好明天就出院了,你去跟他道个歉。”夏明朗想了想,马上添一句:“记得说是你自己想通的,明白吗?”
“为啥?”方进显然不明白。
“主动自首和被动逮捕哪个罪更大?”夏明朗心道这小子怎么能这么笨呢?
方进到底还不够笨,马上反应过来,道谢不迭的。
“还有陈默再问起来,你就说你最近心情不好烦得很,陆臻又老烦你,你也就是一时失手了。”夏明朗继续交待。
方进一声不吭地点头,夏明朗把边边角角都交待了一遍,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漏下了,这才放他回去。
方进一路垂头,不过这事既然已经有结论了,就不用他再去纠结,这么一想,心情倒反而畅快了不少。
两天之后陆臻顺利出院,在这两天之内,方进受够了陈默的冷眼、楷哥的黑面和队友们的埋怨,然而在这样的痛苦折磨中方进仍然不屈不挠地团结在广大人民群众的周围以便于吃到更多的冷眼黑面和埋怨。
对于这种上赶着找骂的心态我们通常称之为内疚,这种挨了骂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倍儿爽的行为我们称之为犯贱。
好吧,事实就是方进狠狠地犯贱了两天,这期间在他的主动引导下,在夏明朗的推波助澜下,事情的假相演变成了这个样子:方进同志本着某种阴暗的仇富心理敲了陆臻三瓶五粮液,然而基于某种莫名的理由方小爷当天心情不佳,当他回头找酒的时候发现一滴都没剩下,那是当然的,三瓶酒才三斤,80多号人呢,一人一口就没了,谁还给他留点儿不成,谁让他迟到来这么晚啊?找个人都找不着!
结果方进追根究底觉得是陆臻的迟到间接地导致了自己的迟到,是自己的迟到直接地造成了自己错过五粮液,然后再遇上陆臻回头找人算账,于是他就很二百五地抽抽了。好吧,群众这个时候也出来说公道话了,要说那陆臻啊,是不依不饶了一点,小侯爷都要还钱了,那摆明就是在犯抽了,怎么还惹他呢?要惹也得等老大们回来,家里有人坐镇了再说嘛!
于是此事件正式被定性为三瓶五粮液造成的血案。
方进抽了抽鼻子,实心实意地说道:是我不好!
两天后血案的受害人正式归队,方进马上将他这种犯贱的行为推到了顶峰,陆臻一下车就看到方进扑过来冲着他抱头痛哭诚恳道歉,一时之间乍悲乍喜百感交集,陪着一道哭天抹泪。
“好了好了,”夏明朗抱着两人的脑袋,声音低柔,令人沉醉,“把话说开就好了,谁也别记仇,谁也别生怨,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抹不过去的。”
两只青涩的脑袋瓜子频频地点,方进那油炸豆腐心都快成豆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