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四五天,一直低烧不退。”
……
凌霄然忽然又站起来,直接就走到最里面那间病房的门前,有两个士兵在把守着,但看见他也不敢乱动。
他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
里面是两个护士在给顾煜城输液,他看不清床上躺着的人,只是看见一团白色的被铺,一切都是白色的,连那个床头柜都被白漆油了一遍又一遍。
护士留意到他的存在,便向他走来,小声说道:“先生,这位病人需要隔离,请你先出去。”
“我不打搅他,就是来看看。”
“不是这个问题,肺结核具有传染性。”
凌霄然没有做声,径自走到了病床旁边,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才看清了顾煜城的样子。
他的双眸阖上,薄唇也抿成一条线,而且脸色有些苍白,总跟平时的感觉不一样。
“先生,请你出去。”
“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负责给我好好治就行。”
护士们见请不动他,打完针之后便出了房间,打算叫院长过来。
凌霄然坐在房间里,看着挂瓶上的药剂一滴接着一滴输到兄长的身体里,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拉开了被子,看着他那只被粘着药贴的手背。
这个举动使得本在半睡状态中的顾煜城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依旧觉得有些头痛,连带看着眼前的人都模糊不清。
特别这个人还凑得这么近。
“咳……”
“兄长,你醒了。”
顾煜城的薄唇微动,吐出了几个字:“出去,这会传染。”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你这条命,你不稀罕,但,我稀罕。”声音虽然很小很嘶哑,但依旧能听得出威严,可是说完之后,顾煜城又连带咳了好几声。
凌霄然听罢只是默不作声,坐回到椅子上,他抿着唇,像是在思量着东西,随后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凌霄然想,他一生人都很少说对不起,却跟面前的人说过两次。
“先,出去。”顾煜城没力气和他再说话,只能撂下这一句,他只是担心他也传染上肺结核,就跟自己一样。
凌霄然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极不想出去,可是也不想违背兄长的意愿,最后只能撂下一句:“兄长,我保证,一年之内给你打下河南和河北。”
“……”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袍戴着口罩的老人就从外面推门进来,老人轻声说道:“副司令,请你先离开,这会有传染。”
凌霄然点点头,只是回头望了顾煜城一眼,一种舍不得的感觉从心头而生,每走一步就觉得越沉重,几乎要将他拉入漩涡中。
其实,他从没想过这个男人会倒下。
他一向严肃自律,运筹帷幄,他在他身边,其实什么都不用费心。
傅弘文和秦雨泽两人依然在走廊里,他们都穿着墨绿色的军装,笔立地站在长椅之前,一动也不动。
凌霄然看着他们也打起了精神。
“傅弘文留在医院,秦雨泽你跟我回军营。”
“是!”秦傅两人敬了一个军礼,同时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3 章
凌霄然没有再医院久留,听医生说兄长要痊愈,至少要九个月,多则一年,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足够他将河南河北打下来。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顾煜城的夙愿,要借用他的手替他完成。
凌霄然大概在武汉待了十日左右。
温瑾漪听说顾煜城得了肺结核,匆忙地从广州坐专机到武汉,一下飞机就直奔仁济医院,正好碰上了凌霄然。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外套,优雅依旧。
凌霄然清咳一声,便向她敬了一个礼:“夫人!”
温瑾漪淡定从容,甚至露出一个笑容,她轻声说道:“子墨,多谢你照顾烨霖。”
“应该的。”
温瑾漪听罢,没有着急去病房,反而是和凌霄然一起在长椅坐下,她拨了拨散出来细碎的发丝,莞尔道:“出了这样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子墨也要保重身体。”
凌霄然一怔,眼前的女子果然非一般人,她甚至要比所有男人都多出一份从容不迫,优雅如斯。
他颌首道:“我会的。”
“瑾瑶,最近还好么?”
“她刚刚有了身孕。”
温瑾漪不禁睁大了眼睛,凌霄然觉得她们两姐妹在这一点上尤其相像,一双美眸微睁,倒是略显风情。
温瑾漪笑着站起来,眸光流转,她说道:“待烨霖病情好转,我想到西安见一见她。”
“夫人随时都可以去。”
“那好,有子墨在,我也放心。”
说罢,温瑾漪踩着高跟鞋,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凌霄然看着她的背影,那件白米色的外套只是稍微勾起了弧度,婀娜优雅,就如她的人一样精致的很。
她自小在洋式教育下成长,有着良好的修养,与他们这些直来直去的军人有些格格不入……凌霄然突然想到自己在美国还没修完的学位,不禁有些懊恼。
这便是差距。
1927年年底,凌霄然带兵到了河南省。
一场战役一触即发,他心中也知道肯定不如在湖北打仗来得轻松,毕竟河南与河北一早就是曹帅的,势力一直盘踞在此地,很难拔除。
兄长又不在。
到了十一月份的时候,凌霄然派一小支先锋部队到安阳市,扰乱了两个省之间的通信来往。
谁知那河南的曹帅也是个急性子,连忙破口大骂凌霄然是‘兔崽子’。
据他所说,他跟凌帅认识的时候,凌霄然还不知道在哪!?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相安无事,也是全凭友谊,什么时候这个兔崽子要来打自己了。
凌霄然听罢,只是说道:“曹伯伯,中国需要统一,你若肯易帜,我们也免得刀枪相向。”
“你这德性!”
凌霄然抬头看着黯淡的天空,没有云朵飘散,只有灰霾在罩着,他不禁觉得有些寒意,这十一月份,河南也开始冷了。
冷是一回事,打仗又是另一回事。
凌霄然的军队从安阳市迁到洛阳市,他们途经白马寺,已经是十二月底,正好下了第一场雪,他停伫在寺门口,落雪的伽蓝古刹,仿佛回到当年鼎盛的汉朝。
里面的钟声传出,他们的部队放轻脚步,在寺前走过。
见不到里面的披金佛身,几缕烟火的飘散,似乎给人一种凝神安然的感觉,凌霄然只是喃喃道:“愿佛保佑兄长,也佑我这场仗顺利。”
士兵们都穿着较为单薄的衣服,没想到洛阳一夜落雪,竟会变得如此寒冷。
凌霄然占据了洛阳的一间印刷工厂作为临时据点,临近冬日,再也不能在郊外驻扎,雪落在帐篷的时候,会越压越多,再来就会坍塌。
他稍作整顿,在十二月中正式宣战。
军队先由洛阳出发,直接抵达郑州,谁知在中途就遇上了曹帅的军队,五万将士就在偃师这个小地方开了战,狼烟一抹,凌霄然坐在屋里研究着那份军用地图。
张铭泡了一壶龙井,茶香溢满,使得这间有些残旧的工厂竟也透漏着些幽雅宁静,他说道:“三少,在偃师的军队和曹帅僵持着。”
“我知道。”凌霄然抓了抓头发,他在想,如果是兄长会怎么做?是多调出三万支援偃师,还是直接攻下郑州,不管偃师的死活。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随后说道:“将秦雨泽调过去偃师。”
“那三少是作何打算?”
“我。”凌霄然顿了顿,复才说道:“我打算调空军去河北,把他的大本营炸掉。”
“……”
张铭将茶壶放下,突然想起那时跟着三少去打广西,也是这样冒险的做法,可是那次是十几架飞机的成败,而这次事关二十万士兵的生命。
“三少,如果这样做,我们这里会变得很危险……这万一曹帅把兵力都部署在郑州,我们就中计了。”
凌霄然没有做声,其实这一点他也知道,只是一心求快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要是兄长在也会阻拦。”
他迈出了房间,看到外面的士兵都在啃馒头,喝白粥,突然一种情绪蔓延到心中,用这些士兵的命去换一个快字,到底值不值……
一顾摧城,千万人所向矣。
他突然也坐到那群士兵当中,拿起一个白馒头。
士兵们都被他这一举措怔住,连忙站起来身来敬礼:“副司令!”
“坐下继续吃!”
“是!”
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吃着馒头,由于天冷,这些白馍有些生硬,凌霄然几乎咬不动,他突然站起来,坐到了印刷厂的门口,就看着那些在街上席地而坐的士兵。
“张铭,我改变想法了。”
“三少请指示。”
“我先不打河北,先将三万士兵调去支援偃师,其余留在这里待命。”
“属下明白!”
这一场仗要打得稳,凌霄然突然有些明白顾煜城的想法,士兵的命和自己的决定紧紧连在一起,如果是一条命,任人拿去也罢,可二十万条命,他输不起。
输不起。
所以他放慢了脚步,不妄动,却把曹帅撩得心急如焚。
凌霄然不断进驻兵力到偃师,在1928年一月份的时候,偃师连同半个郑州已经被拿下,曹帅退无可退。
一月份,迎来了春节。
凌霄然在军营里过了除夕夜。
外头的士兵唱了几首军歌,酒瓶被撂了一地,凌霄然也跟着喝了不少酒,才醉醺醺地回到营帐里。
雪已经积得很厚,这两日大雪不断,其实感觉并不冷,只是有点寂寞。
妻子在西北,兄长留在武汉,他突然没由来地想着一个人,想着西北,想着家,所以他今晚很早的睡着了,任大家在外面欢笑一片。
他模糊地梦到顾煜城,还在广州,似乎在谈着话,或者又不是……反正两人走来走去,一会儿又是西安,一会儿又到了医院,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天才刚亮,凌霄然就醒来。
他抵着自己的额头,宿醉未醒,他复又晃了晃脑袋,喊了一声:“张铭!”
只见张铭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哈出了不少白雾,他说道:“三少,曹帅今早将所有军队撤出了郑州。”
凌霄然听罢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我看他跑,还能跑去哪里。”
果然是个好消息。
凌霄然突然想给兄长写一封信,他让张铭备好纸张信封,可是看着那淡黄色的薄纸,他却不知从何下笔。
兄长:
只是写了这两个字,然后笔尖又停住了,一个不留心,钢笔尖在纸上化开了墨水,变成一滩墨迹,浓浓地越散越远。
他抓这张纸丢到了地上。
……
他又想了想,才下笔。
兄长:
首先祝贺新年愉快。
今日一早,我收到捷报,曹帅将所有士兵撤离郑州,这相当于我们将整个河南占据。所以当兄长看到这封信时候,我应该在河北,半年之后,我必定能将河北拿下。
我不太会写信,但是一时半会又不能见到你。
兄长,我想你了。
希望你别再生气,好好养病,定要早日痊愈。
望身体健康。
子墨
1928年1月23日
……
这封信似乎太过简短,他从前甚少写信,如今看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是有点糟糕。
他将钢笔丢在一边,将信套入信封里,墨香和纸张淡淡的香味依旧弥漫在鼻尖,他觉得似乎和信里那些毫无文采的话语格格不入,然后才叫张铭寄去武汉。
这封信在十日后后才辗转到了顾煜城的手中,他依旧还在仁济医院,每天打针吃药,他想了想,活了那么多年,是头一次病成这幅模样。
他拿着那个信封,上面是凌霄然的钢笔字,小孩的字写得不错,就像他的人一般,俊秀飘逸,却也气势十足。
他抽出当中那张淡黄色的信纸,没想到上面只是短短的几行字。
……
顾煜城看着看着,不禁就笑出来,特别是那一句——兄长,我想你了。
希望你别再生气。
其实他从来都没怎么生过他的气,再何况拿到这一封信,又何来的怒气,反是不知不觉中有些挂念他。
这时,温瑾漪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他的笑容,不禁觉得疑惑:“有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子墨寄来一封信。”
“嗯,然后呢?”温瑾漪也觉得有些好奇。
“我倒是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写信,看来要逼着他多读一些书才好。”
温瑾漪只是笑着,然后扶起他,让他靠在枕头上。
她看了看放在床头的那封信,轻声低语:“那你要不要给他回一封。”
“过两日罢。”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