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动额际的黑发、衣服的领口,他略略眯了眯眼睛。
古珂却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刺痛,在心口,在脑际。她恐慌地掐住手指想要确认痛感的存在。这也许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在夜间使她突然惊醒的梦,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换了一个年纪。她不止一次做过相仿的梦了,那是八九岁模样的两人,并排坐在星空下的田埂上,他在说着什么,而她认真听着,对着他发笑或发怒
指甲狠狠陷入皮肉,尖锐的疼痛传来,她深深吸气,确认了现实的真实性——这是活生生的世界,此刻有个人坐在她的身侧,伸手可及。而这个人正是21岁的大齐。
感觉到视线,古柯转头,对上陆伟齐看过来的目光。
“你还好吧?”他说。
“哦,很好啊。”她扯起嘴皮子,笑得勉强。
“一个人住校外?”他问。
“嗯,比较自由一点。你也是吧?”
“嗯,时间上不允许住学校宿舍。”
“是你爸叫你回来的吗?”古珂忍不住问道。
陆伟齐移开视线望窗外,沉默片刻,低低开口:“与他无关。”
“那你回来你妈没关系吗?”古珂追问,她实在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情。
“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他仍看着窗外,但并不回避她抛来的极私人的问题。
“在外面的生活过得惯吗?辛苦吗?”
他终于调转头来,看着古珂微微皱了眉:“无所谓辛苦不辛苦,日子在哪里都是一样过。”
“可是你回来了爸妈补贴你的生活吗?总是打工到这么晚很累吧。”她分明在他的眉宇间看到了隐藏不去的疲惫。
陆伟齐抿着唇并不马上回答,却突然俯身过来,一手捏住古珂的下巴,使吓了一跳的她避无可避,只能直直盯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原本温和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望进去时像要把谁刺痛。古珂本能地朝后缩了缩脖子,却被下巴上的手指钳制住动弹不得。
“觉得我可怜是么?”他说话,声音变得暗哑。
“不不是”她条件反射般地否认,“我只是,不明白”
他冷哼,松开手靠回椅背:“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怎么生活与他们无关,也无需他们帮助。”
她沉默,再不能问下去。
汽车在宽得叫人不安的马路上疾驰,窗外风声呼呼作响。
不久,出租车在一栋住宅楼前停下。下车之际,古珂才又招呼:“谢谢。大齐你回去小心点。”
陆伟齐嘴角动了动,嗯了一声,看着古珂下车走进公寓楼的大门内。
铁门关上,古珂转身透过门上的栅栏看出去,车子缓缓调转方向,驶向大路,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古珂靠着铁门吁出一口长气
为什么会这样呢?连话都无法好好说了。
夜间,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困倦的眼睛酸涩难忍,可脑袋里的灯火不肯熄灭。
很久很久以前
她总是想着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第十二章(修)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大部分的记忆影像中总少不了另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就是大齐。
也许是因为近邻的关系,从有记忆起古珂的身边就一直如影随形着大齐。或者说,大齐的身边永远跟随着古珂。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蚯蚓,一起钓龙虾,一起上学,一起下学。邻居大人们开玩笑:“定娃娃亲了吧。”古珂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是娃娃亲,但看大人们坏笑的脸,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就回嘴:“你才娃娃亲,你才娃娃亲。”
那时候的日子单纯得近乎透明。快乐的时候总是多过于不快乐。即使做错事受罚也是快乐的,因为不是独自一个人。就像刚上小学时,古珂早晨起不了床,上学就常常迟到,而大齐每天早晨却总是背着小书包,穿戴整齐地来到她家,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坐着等古珂慢吞吞吃完早饭,两人再一前一后地走路上学去。到了学校两人就一起挨老师训话,然后一道在教室外面朝墙壁站上半小时。那种时候大齐会低着头闷闷地说:“小珂,明天早点起吧。”古珂答:“好的。”
然而到了明天,他们俩仍然站在这里,进行着同样的对话。
放学路上,他们会经过老周家的杂货铺,古珂有钱没钱都要去光顾。古珂的零用钱一般都是爷爷背着小气的奶奶给的,然而她往往在拿到钱的头一天就全数上缴去了杂货铺,接下来的日子,就要杂货铺的周婆婆赊账给她梅子,糖果。古珂很大方,即便是赊来的零食也不独自享用,身边有谁就都分出去一些。
账赊得多了,周婆婆就跑去爷爷奶奶处讨钱,还了钱的奶奶气红了脖子,待到见了嘴巴里还含着梅子的古珂,拎过来就一阵好打,“无法无天了,叫你赊账,看你还敢不敢去赊账。。。”奶奶下手不轻,打得她屁股开花火烧火燎地疼。嘴巴一张哇哇大哭,梅子带着眼泪水和唾沫滚落到地上。那凄厉的哭声怕是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大齐也听到了,小小的身影远远地站在屋角望过去,不敢靠近,手里握着梅子握得紧紧的。
几天过后,古珂好了伤疤忘了疼,蹦蹦跳跳地再次走进周婆婆杂货铺。
“我要赊账。”古珂仰着脑袋对周婆婆说。
没等周婆婆回答,大齐却揪住古珂的书包把她揪出了铺子。
“没钱还吃零食!”大齐生气地瞪古珂。
“我要赊账。”古珂理直气壮地瞪回大齐。
“不准你赊账。”大齐放开她的书包,改抓她的手臂,拖着她就往家的方向走。
古珂挣扎,试图摆脱钳制,然而力气不敌大齐还是被拖着走,气得她小脸通红。
“你放开我,你坏蛋,叫你拉我叫你拉我,你放手呀。。。”
古珂挣脱不开,对大齐拳打脚踢,大齐吃痛,握着的手不由自主加重力道,拉扯之间弄痛了古珂。哇的一声,气愤难当的古珂大哭起来,腿一软缩性坐在地上嚎啕开了。
大齐见状慌了手脚,弯腰去拉又被地上的人狠狠打开。他嘴唇蠕动说了些什么也都被响亮的哭声盖过。
大齐默默地站在一边等待古珂哭完,可左等右等不见有停止的迹象。过不多时,只见大齐拔腿走开了。扯着喉咙嚎啕的古珂见他竟然不睬自己转身走了,气得一时忘了哭,停了两秒回过神来,伤心气恼更甚,以越发响亮地音调痛哭起来。
手不停地抹眼泪,整个手掌手背都被沾湿了。泪眼迷蒙之际,古珂好像看到一双手,上面堆着糖果和梅子。她停止哭泣,匆匆擦了两把眼泪水抬头看去,那是大齐,原来他刚才走开是去买零食了。古珂困惑。
“可是。。。可是,你从来不买零食的啊,大齐。”浓重的鼻音里尤带着哭腔。
“你一直哭。。。”大齐眉头皱巴巴地说。
“可是你的零用钱用掉,买不到小书了哟。”
“嗯,下个月再攒。”
小女孩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过零食破涕为笑,牙齿白白的,脸蛋红红的,笑得如四月里的春光。
男孩儿见了,皱巴巴的眉毛舒展开来,嘴角慢慢上扬,微笑就充斥了眼角眉梢。
。
大齐攒够钱买小书的时候,古珂也会很快乐。因为大齐看完了小书,就会跟她讲书里的故事。
夏夜乘凉的时候,古珂就搬着小板凳跑去大齐家的门口,与大齐一起坐在蚊香旁,一边用扇子扇着风,一边要大齐说故事。
大齐说,从前有个书生,书生就是读书的大男生,每天读书到半夜。他家门前有口井,就像那口井,大齐指向离他们不远处的井说道,那井里每到夜里就会有一股烟冒出来,化成一个人。
“大齐,我跟你换个位子。”这时古珂就要求大齐换到离井稍近的那一边去。
换了位子继续说,那个人倒退着走路,从井边一路退过来,一直退到了书生家的门口,也不敲门,就从门缝里进去了。
古珂抬了抬屁股,把板凳朝大齐身边移去一寸。
书生见有人进屋,就问,姑娘是何人。那个人也不转身,继续背对着书生说,我是你的邻居。
古珂又抬了抬屁股,把板凳靠上了大齐的板凳。
书生要那人转过身来说想看看她的脸。那人回答说,不需转身,我的脸你已经看到了。大齐拍拍古珂,古柯扭过头去,一眼看到大齐把个黑咕隆咚的后脑勺对着她,说:“就像这样。”
“啊~~~~~~~~~~!!!”古珂从板凳上弹跳起来,一路尖叫着冲刺回了家。板凳也不要了。
回到爷爷奶奶身旁,惊魂未定,冲着大齐家的方向大叫:“臭大齐,臭死的大齐,坏小孩大齐。。。。。。”
。
小书里不单单有鬼故事,还有其他不那么吓人的故事,大齐也会说给古珂听。
农忙的时候,小朋友们放学回家后都要帮家里做农活。那时刚收割完稻子脱了粒,田里到处是一堆堆的稻草,他们就帮忙拾起来交起给大人在一处堆成草垛。古珂很高兴做这个活,她同邻居家的娃娃们一起搬运稻草,用稻草堆起各种形状,搭出各种洞穴。他们扮演鬼子来了,东躲西窜,然后发出刺耳的尖叫扑倒敌人。。。
玩累了就躺在稻草堆上,看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星星升起。这时候,大齐就会说比较美丽的故事。
他指着天空,说横在夜空里的那条宽宽的银白色带子,叫做银河。银河的两边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像爸爸妈妈那样是夫妻,但是他们不能住在一起。
“为什么呢?”古珂问。
因为老天爷不许他们在一起,大齐说。那河上没有桥,他们也没有船可以过河。他们只能在河的这一边看着那一边,默默地想念对方。
“真可怜,我也想妈妈。”古珂时常想念远在城里的妈妈,这会儿又开始想念上了。
每年的7月7号,会有很多喜鹊飞来在银河上面架起一座桥,驼着他们到河的中间,他们就能在那里见面了。
大齐说着嘴角弯弯,乌黑的眼睛里有点点的星光。
“喜鹊要是能驼着我去见妈妈多好呀。”古珂叹气。
大齐转头去看古珂,长长的睫毛微动,敛去了眼中闪闪的光亮。
“妈妈能给我好多零用钱,有了零用钱就不赊帐,不赊帐奶奶就不打我了。”
大齐的嘴角出现小小的痉挛,他眉头变得皱巴巴,眼睛瞌上闭得紧紧的。
其实,他很想把耳朵也闭上。
。
后来,大家慢慢长大了。大齐看了很多小书,也爱自己写写作文,写写日记。有一天,大齐写了一封长信。
这是秋意渐浓的时节,黄昏时分。西垂的落日把金黄的余晖洒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茅草上,屋旁的树上,黄橙橙的叶上,深宗色泥地上,放学路上古珂与大齐的身上。。。
他们离了学校,走过长长的田埂,走过小小一片竹林,前头是一条淙淙流着水的小河,古珂预备上桥过河,发现大齐又不在身侧。他走得拖拖拉拉,古珂需时不时停下来等待大齐赶上。
大齐显得心事重重,他边走边用脚踢着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大齐,你再不快点天就黑了。”古珂瞪向身后低眉垂眼的少年。今天他很奇怪!
谁知听她这么一喊话,少年反而停住脚步不走了,抬起眼睛直愣愣地朝她望去,不言不语似发呆似做梦。
少顷,他拿下肩头的书包,从里头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来。
“你过来。” 他说。
古珂走去两步来到少年身前:“干嘛?大齐。”
“给你这个,回去再打开看。记得要一个人看。”
“这是什么?”
“这是。。。”大齐抿着嘴,沉默片刻,继而说道:“只给你看的秘密。”
长长的睫毛上在落日余晖中染上淡淡的金色,而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使人忽略了眼前这张白皙的脸上,不知何时泛起的红晕。
“明天。。。明天你再告诉我。”最后他说。
。
可是到了明天,古珂却对大齐避之唯恐不及,连话也不愿意与他说了。
而那封字迹工整秀美,不知写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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