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咋回事,到底买还是不买?”秦西岳哪还能顾得上跟她解释,脚步仓皇地就往车站里面追。他刚才看见了晓苏,真是晓苏!秦西岳确信,这次没看错,那个一闪而过手里提着黑色提包肩上还挎着背包的女子,定是晓苏!她怎么会在这地方?她跑这地方干什么?秦西岳脑子里跳出一连串的疑问,他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偏僻之地看见自己家的晓苏。
他被检票员挡住了,因为没买车票,检票员不让他穿过铁栏。这时候站台里面已有一辆车发动,凭直觉,秦西岳断定晓苏上了那辆车,他有些急,跟检票员吵了起来:“我家晓苏,我家晓苏在里面!”检票员恶狠狠地说:“啥你家我家的,买票去!”
就在他返身走向售票处的当儿,车里有个影子晃了晃,秦西岳清清楚楚看见了晓苏的脸。是晓苏,晓苏上了那辆车!
买站台票的空,秦西岳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几步蹿出候车室,伸手拦了一辆面的。司机问他去哪儿,秦西岳说:“跟着前面那辆长途车,它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那是长途车啊,是去乡下的。”司机怀疑地盯着他。
“我就是要跟长途车。”秦西岳嫌司机多嘴,不满地应了一句。
“跑长途很贵的,要不我拉你过去,上那辆车?”司机一片好心地说。
“谁让你替我省钱了,让你跟你就跟,啰唆什么?”
司机挨了戗,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心里嘀咕道,这人不像是公安,也不像个有钱人,干吗做这事?想了一会儿,不放心地说:“说好了,到时可得按计价器付钱。”
“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我说了不给你钱吗?”
司机见他真火了,没再多强调,一门心思开起车来。
面的很快驶出县城,跟着长途车,上了山道。秦西岳心想,这一次,他一定要搞清楚晓苏跟如也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直回避着,不肯见他们。
山路越来越崎岖,视线也渐渐变得空荡,除了满目的荒凉与贫瘠,你几乎在冬日的阳光下看不到别的。这便是著名的黄土塬,山岭交错,山脉纵横,公路像是山体的血管,蜿蜒曲折,在夹缝中一步步向前延伸。路上除了零星的车辆,连一只鸟也望不见。人更是稀少,走了将近一小时,秦西岳眼里,才冒进一个人来,是个羊倌,手里扬着鞭子,正啪啪地甩着。那声响,像是山体发出的嘶鸣,格外的脆,也格外的野。寻着声音望上去,半山腰处,秦西岳望见了棉花朵似扑儿扑儿动弹的羊只。
这光秃秃的山上,羊啃着地皮居然也能活,秦西岳心里涌上一层叹服。要叫他说,这天不爱地不疼的苦焦地儿,能活人,真是奇迹。
大约是走这样的路,司机也有些寂寞,有些困乏,没话找话地跟秦西岳呱嗒起来。秦西岳这阵儿才不那么急躁了,晓苏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她跑不掉,便也放心地跟司机喧谈起来。
又走了两小时,走得秦西岳心里都要冒烟了,长途车才在前面一个山垭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正好是晓苏,跟她一道下车的,是个老头,年岁跟秦西岳差不多,不同的是,老头的腿瘸着,行动很不方便。
秦西岳说了句停车。司机瞅瞅前面,又瞅瞅秦西岳,忽然问:“你不会是冲她来的吧?”见秦西岳不做声,又问:“你是她父亲?”
“你怎么知道?”秦西岳猛地盯着司机,那目光有点吓人。司机笑笑:“我就寻思着,莫名其妙你打什么车,这下我清楚了,你一定是找她来的,对不?”
秦西岳嗯了一声,他在听司机说下去。
“她可是个好人啊,在我们华家岭,谁都夸她。”司机又说。
“你认识她?”秦西岳越发惊讶,华家岭这地方他好像听过,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听的。
司机停好车,点了根烟,边抽边对秦西岳说:“我也是华家岭的,岭上太穷了,养不起家,才跑到县城开出租。朱老师是去年来的,她还坐过我的车呢,早知道你是为她而来,就用不着这么费事,我超过去,把朱老师跟老校长一同拉上不更好?”司机有点遗憾,看得出,前面下车的两个人,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高。
这时间,晓苏跟老校长已离开公路,拐上了一条山道。司机问要不要把车开过去,秦西岳摇头,他想从司机嘴里多了解一些情况。
司机其实是个善谈的人,见秦西岳听得认真,便也很有兴致地讲了起来。秦西岳这才知道,早在一年多前,晓苏已离开银州,到华家岭希望小学当老师,这一年多里,她的事迹传遍这山山岭岭。晓苏之前,华家岭如此贫困的地方,很少有公办教师来,来了也只是三五个月,就又鸟一样飞走了。晓苏不但跟华家岭小学签了终身合同,还将自己的五万块钱拿出来,替二十多个孩子交了三年学费。
那个瘸腿老人,就是华家岭小学的毛校长,一辈子守在这山岭岭上,跟山里的孩子做了几十年的伴。他的那条腿,就是在暴雨中为救孩子摔断的。
司机也是个性情中人,得知秦西岳的身份后,说啥也不肯收一分钱,反倒把秦西岳弄得很尴尬。
打发走司机,秦西岳并没急着去学校,他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块山坡上坐下,点了支烟,慢悠悠地抽上了。司机的话,让他忽然明白一件事,晓苏在躲他们。她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隐居起来,目的,就是想躲开一切熟悉她的人,包括曾经的公婆。司机还告诉他,如今的朱晓苏不叫朱晓苏,她在这儿的名字叫朱晓晓。秦西岳是个理性的人,尽管心里是那样急着想见晓苏,那样想当面唤她一声晓苏,但他怕贸然闯进晓苏的生活,会打乱她的宁静,甚至给她再次带来伤害。
思思回来的那些天,也多次问起过哥哥如也,问起过嫂嫂,秦西岳真是没法回答,他不敢把如也离婚的消息告诉思思,更不敢跟思思说,晓苏下落不明,她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寂寞与痛苦中咀嚼着生活的苦果。思思是个没心的孩子,并没在这事上纠缠他,也没刨根问底,但从神情中,秦西岳相信她已感觉出什么。思思回去后,他给如也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打通,一次通了,但聊得很不痛快。如也还是以前那样子,心情很坏,说话的口气也很坏,好像他的生活变成这样,是秦西岳造成的。秦西岳跟他聊了没几句,气呼呼地就将电话挂了。他受不了孩子们这种没心没肺蛮不讲理的样子,但他却偏偏摊上了这么一个儿子。
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心里弥漫着厚厚一层伤感。这伤感,一半来自如也跟晓苏,一半,来自他自己。秦西岳承认,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两个孩子,总是要求大于关怀,多于关怀。过去的日子里,他很少有空跟孩子们交流,跟女儿思思还好一点,对如也,他真是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当年如也一心想学绘画,想搞艺术,秦西岳先是强烈反对,后来见如也主意已决,绝不放弃,秦西岳暴跳如雷,大骂如也在毁自己:“放着那么多专业不选择,为什么偏要选一个毫无意义的专业?”在他心里,男人应该把理想寄托在自然科学上,应该选择那些能造福于人类的专业,这样的一生,才不算虚度。至于绘画啊吟诗啊这些所谓艺术的东西,秦西岳顽固地称之为堕落的专业,认为是在拿一生去奢侈地浪费。他在家里,从不看电视剧,更不看娱乐节目,对当下的流行元素,一个也不知道,也不允许孩子们提这些。思思不止一次骂他是个老妖怪,他呢,反倒振振有词:“老妖怪就老妖怪,总之,不容许你们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如也最终还是选择了绘画,至此,父子俩之间的疙瘩便彻底结下了,大学几年,秦西岳一次也没过问过如也的学习,更没问将来有什么打算。能有什么打算?靠一支笔,就算能画出个天,又能咋样?尤其是看到儿子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人不人鬼不鬼地穿行在大街上,他的心都要气得炸掉了。他认定儿子是误入歧途了,简直走火入魔!随着如也走入社会,很多事情上,他跟如也的观念不能调和,矛盾也越来越深。父子俩原有的那点儿交流彻底没了,变成了路人。如也离开大西北,去深圳发展,不能不说有逃开这个家庭的因素在里面,可他呢,非但不去耐心地说服儿子,还扬言要跟如也断绝关系。如果不是后来有了晓苏,缓和了这个家的矛盾,怕是,他跟儿子如也,真就断绝掉关系了。
哦,晓苏。坐在山坡上,秦西岳忍不住又在心里呼唤晓苏。
这天的秦西岳终是没忍住去见晓苏的冲动,太阳缓缓滑过西边山顶,往下坠落的那一刻,他站起身,踩着夕阳的碎影,往半山腰的学校走去。
听见秦西岳唤,朱晓苏完全傻在了那里。夕阳褪净的时候,朱晓苏刚刚送放学的学生归来,有两个村子的学生放学要经过一条深沟,前些日子那儿发生了山体滑坡,差点将路过的一群羊埋在山下,老校长提出,往后放学,两人分头护送学生过深沟。她正低着头往宿舍去,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晓苏。”
朱晓苏蓦然回首,惊见是秦西岳,立时,惊怔住了。她做梦也不敢相信,秦西岳会找到这儿!
“晓苏,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孩子”秦西岳说不下去了,黄昏里,晚风下,他瞅见一股子泪打晓苏眼里奔出来,决堤一般,狂泻不止。
“孩子,你受罪了。”秦西岳哽咽着,站在晓苏面前,饱经人生患难的他也一时不知该咋办。朱晓苏的身子颤动着,晚风将她吹得一晃一晃,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这一天的黄昏里,朱晓苏似乎只有流泪,才能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也仿佛只有流泪,才能把两年多的思念奔泻出来。
两个人被这突然的见面弄得手足无措的时候,老校长打校外走进来,惊乍乍就叫:“来客人了呀,朱老师?”晓苏这才凄凄然抬起头,抹了把热泪道:“爸,进屋吧。”
这一声“爸”,直把秦西岳心里暖得,一路的疲乏,瞬间就没了。
真没了。
毛校长是个挺识眼色的人,一听秦西岳跟晓苏的关系,惊诧了一声,说:“不容易啊,这么僻背的地方,你能自个儿找来。”说完,借口烧水,钻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秦西岳跟晓苏两个人时,空气一下凝重起来,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很多疑问埋在心头,一时半会儿,秦西岳竟无从问起。还是晓苏理解别人,知道秦西岳为啥而来,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语气沉沉的,就将发生在两年前的那个凄凉故事讲了出来。
秦西岳震惊了!
他没法不震惊!
如也跟晓苏的婚姻早有裂缝,而且,那个孩子不是如也的!
“是我先背叛了他,我也不想求得他的原谅,更不敢奢望得到你们二老的原谅”晓苏近乎忏悔般的回忆中,秦西岳听到一个如同天方夜谭的故事。原来,在如也到深圳打拼的那些年,晓苏因为寂寞,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关怀与陪伴,跟自己的校长——一个大她许多岁的男人有了爱慕之情,发展到后来,两人竟越过底线,有了床笫关系。晓苏离开银州前往深圳投奔如也时,身上已怀了校长的孩子。一开始她想隐瞒如也,这是天底下女人最笨的想法,以为肚子里的事,男人不会了解得那么清楚。反正之前如也也来过银州,前后就错那么一两个星期。哪知,一见她呕吐,如也马上问:“你是不是怀孕了?”晓苏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还以为如也会欣喜若狂,把她一抱子抱起来。他们结婚已有多年,晓苏一直没怀孕,她想如也一定跟她一样,心里盼着这个孩子。
如也却一屁股摊在沙发上,脸色变得惨白,过了半天,他沉沉地问过来一句:“你告诉我,是不是在那边有了男人?”
这句话,立刻就让晓苏心里那层侥幸崩溃了,起初她还想抵赖,不想很快就承认,哪知,如也见她摇头,竟猛地扑过来,一把撕住她头发:“说,那个男人是谁?”被如也暴打一顿后,晓苏知道抵赖已是毫无意义,便点头承认,自己有了外遇。
如也那天真是疯了,按晓苏的描述,如也其实早就有疯狂的一面。只不过,多数时候,他用沉默或别的方式掩盖了这一面。在他们不太长但也不算太短的婚姻中,如也有过几次疯狂的表现。比如他喝了酒,借着酒兴,要在晓苏身上作画,晓苏如果不从,他就歇斯底里地扑过来,要将她扒光,轰出门外去。还有,如也会在夜深人静晓苏已经入眠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床,检查晓苏的挎包、手机,甚至衣柜。晓苏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有外遇,是否跟这些有关。事后她也没这么想过,总之,是她背叛了如也,给他戴了绿帽子。
她承认自己是不道德的,如也为这个家,为他们,的确作出了不少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