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适时地插话道:“老乔,不是服从,这不跟大家商量嘛,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我们再议。”他的脸色有点儿好转,甚至透出一股和善。可惜乔国栋的目光没往他脸上去,从进门到现在,乔国栋一直在盯着余书红看,他在研究,余书红为什么会来?但显然,他解不了这个谜。
见乔国栋表了态,其余的常委也跟着表态,会议很快形成决议。强伟换了一种略为轻松的语气道:“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按会议定的办,下去之后,既要分工协作,又要密切配合,互相之间,多通气。另外,这次省委还给了我们一项新任务,今年全国文明城市的评比,省委建议我们河阳参加。这是一个新课题,也是一项新挑战。我们河阳是一座传统的农业城市,方方面面的条件不是太好,但既然省委提出了,我们就要以新的姿态迎接挑战。大家先在思想上有个准备,具体怎么搞,政府这边先拿个意见,改天再议。”说完,强伟宣布散会。
从会议开始到结束,周一粲都没回过神儿。强伟讲了些啥,安排了哪些工作,她一概没听清。这是很少有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事后她才明白,这天搞乱自己的,不是强伟,而是余书红!
周一粲跟余书红,算来只见过两次面,可怜得很,但就这两次,“余书红”三个字,就深深扎在了她脑子里,而且扎得那样痛,那样不舒服。
第一次见面,是她当了处长不久,有次齐默然到自己的“娘家”——教育厅视察工作,正好就有她的汇报。等汇报完,齐默然笑着说:“进步不小嘛,好,进步好,人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嘛,就该这样,要有闯劲,要有干大事的决心。”一席话讲得,周一粲心里真是高兴。晚上教育厅设宴,招待这位从教育厅走出去的省委要员,厅长特意叫上了周一粲。齐默然也很高兴,还特意让她上他的车,路上问了她许多事,包括她对将来有何打算。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心里早有那种打算,那天的周一粲,居然就大着胆子跟齐默然将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她说她想到基层去,想接受锻炼,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还有工作能力。齐默然听完,微笑着说:“有这个想法很好嘛,老是蹲在机关,有什么出息?应该去下面锻炼锻炼。”
那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它对周一粲的一生,都有深刻影响。车子开进饭店后,齐默然仍然谈兴很高,有点儿舍不得她似的,笑着跟厅长说:“我看今天大家也别太见外,就都凑一起吃吧。想想也真是快,当年小周结婚,我还喝过她的喜酒呢,转眼间,这都十年过去了,时间这玩意儿,了不得。”厅长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哪敢不从?笑谈中就将周一粲安排在了主宾席上,跟齐默然面对面坐着。齐默然那时已在省城形成他的风格,就是不拘言笑,平易近人,始终都能跟下属拉近距离。而且跟女同志接触,从来不避不讳,落落大方。正是这一点,反倒让人觉得他真实可亲,值得信赖。如果那天不是余书红的突然出现,那顿晚餐应该是很美的,很值得人回味。可惜,中间出现了余书红。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齐默然突然接到了电话,那时手机还不是太普及,算是奢侈品。一桌的人,也只有齐默然有。电话一响,桌子上的热闹便戛然而止,都在伸直了目光,把好奇探过去。
打电话的正是余书红,像是有什么急事,在跟齐默然汇报。事情可能棘手,齐默然听到一半,感觉电话里交流比较费事,道:“你过来吧,我正在跟过去的老同事一块吃饭,见面再说。”说来也真是奇怪,就在那一刻,周一粲突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女人的感觉。一听电话里是个女声,又好像跟齐默然比较近,周一粲突然间就不舒服了,也不自然了。这种感觉好生奇怪,却又驱赶不走。等余书红心急火燎地赶来,周一粲第一眼注意的,居然是余书红的面孔!同是女人,余书红显然感觉到了周一粲的不怀好意,那种目光只要一搁到脸上,没有哪个女人感觉不出。周一粲很快便欣慰,余书红长得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近乎吓人。电话里那么动听的声音,怎么就会是这样一个带几分丑相的女人发出的呢?她的牙齿尤为糟糕,典型的四环素牙。一个女人首先应该拥有一副好牙齿,周一粲对自己最满意的,不是漂亮的、暗带几分妩媚的脸蛋,也不是三十多岁还没变形保持得如同青春少女一样的袅袅身材,而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当下,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气舒得,令她自己都觉得诧异。齐默然跟余书红到里间单独商量工作时,她心里是很坦然的,她甚至为余书红生出一层遗憾。一个女人如果失去容貌上的优势,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是很艰辛的。她想。
事情很快解决了,齐默然笑着走出来,跟桌上的人解释:“一点儿小事情,他们弄错了。”说完,指着一张椅子说:“还没吃饭吧书红,忙活了一天,来,坐下一道吃。”
刚刚生出点儿心理优势的周一粲又让“书红”两个字给刺激了,还好,周一粲还知道收敛,知道控制,热情地站起来,拉过身边的椅子说:“这边坐吧。”
那天的余书红真就坐在了周一粲身边,不过坐下的一瞬,她的目光在周一粲脸上扫了扫,很轻蔑地一扫而过。周一粲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扫。那是一个女人居高临下的一扫,里面有太多意味,周一粲虽是个小处长,但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喜欢用这种目光扫人的人,大都具备了两个特征:一是明显的地位优势,二是强大的心理优势。当时周一粲并不知道余书红是何人,还把她错误地跟自己拉在了一个档次上。等吃过饭,快要辞别时,齐默然才笑着说:“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跟你们作介绍。余书红,我们部里新来的副部长。”
就这一句话,吓得周一粲好几天开不了口。真的,那个时候她真是这样,典型的小官员心理。
第二次见面,是在周一粲将要到河阳赴任时,组织部找她谈话,例行公事。周一粲去的比预定时间要早,一般组织部门找人谈话,谁都不会迟到,提前半小时就算是晚到了。去了先在楼道内排队,等着叫名字。周一粲在楼道里心情激动地排队时,余书红过来了。这时候的余书红已离开组织部,到办公厅任职。周一粲赶忙站直了身子,冲余书红微笑,她渴望余书红能认出她,并跟她热情地说上几句。可没有,余书红是停下了脚,也朝她脸上望了望,像是很费劲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扬头,过去了。
周一粲心里涌上的,不只是失望,感受复杂得很,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
奇巧的是,她被叫进去谈话的时候,余书红也在场,而且没按惯例回避。后来她才知道,那天的余书红是专门到组织部陪同谈话的,这是新出台的一项规定,周一粲事先并不知道。可见她人虽是已到了代市长的位子上,但信息量还有结交面,却远远跟不上。那一天周一粲心情真是复杂,她渴望余书红能跟她谈点什么,又怕她真的跟她谈什么。好在,余书红那天话不多,几乎就没怎么说话,谈话主要是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跟她进行。谈到中间,周一粲偷眼望过余书红,发现她拿着一封文件,看得很专注,她的脸很冷,目光遮挡在文件背后,看不清,不过周一粲能感觉出,那双碎小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决不是友好的目光。谈话结束,周一粲礼貌地告退时,余书红突然说:“往后少化点儿妆。”
就这么一句,就把周一粲良好的自我感觉给粉碎了。
两次加起来,余书红给她留下的印象,便是冷、近乎刻薄。到河阳她才听说,余书红的确不善言笑,面部表情尤其生硬,不过在省委大院,她的威信奇高。
就是这么一位冷脸女人,居然亲自跑到河阳替强伟压阵,可见,强伟此行,使了多大的功夫!
第三章 满地惊慌(3)
天气很好,银州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秦西岳还是老习惯,早上五点半起床,打半个小时太极拳,然后进厨房,弄早餐。早餐很简单,一盆小米粥,两个小菜,一碟花生米,就着从街巷水嫂那儿买来的馒头,就可以有滋有味地吃了。多数时候,秦西岳都是自己先吃过,然后再给可欣喂。可欣要是状态好点儿,能自己吃得了早餐,那这一天,秦西岳就会无比开心,感觉太阳都要比平日温暖几分,不,百分。可这样的日子太少,少得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奢求。今儿早,可欣还是他喂的,可欣也喜欢喝粥,而且只喝小米粥。这一点,她跟梅姨像极了。秦西岳对小米粥的依赖,或是这份儿感情,就是在她们母女的精心侍候下养成的。喂完可欣,秦西岳收拾好屋子,本能地就往外走。走出小院,脚步都快要迈出小巷了,忽然记起,自己被停职,不用上班了。
秦西岳的步子僵住,僵了好长一会儿,这时候太阳已从东边爬出,勃勃的,要往外跳。黄河岸边的这座城市,日出总是带着几分壮观,尤其太阳跃出东边大青山顶的那一瞬,简直称得上神奇。你在银州生活,别的景色你可以视而不见,独独这日出,你没法不关注,没法不激动。可这一天,秦西岳显然对日出少了兴趣,甚至,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在街巷里默立良久,立在风中,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是灰色的,闷、压抑,里面疙疙瘩瘩,堵了很多东西。后来他挪到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想活动一下身子,顺势把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驱走。可双臂忽然沉重得举不起来,腿也灌了铅似的,迈不动。秦西岳索性放弃掉这愚蠢的想法,就那么站着,任晨风吹过他的脸,拂起他的头发。街巷里人来人往,上班的脚步已是很紧,自行车摩托车穿梭其中。巷子最里面那个漂亮的女孩也在她妈妈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仍然拄着双拐,艰难地往地上搁脚步。她的腿还没好起来,估计还得一段时间。隔壁的老吴着急忙慌地奔出院子,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惶惶地进院,定是落了东西。这人一辈子都在落东西,秦西岳就没见他利索地出过一次门。
孤独感汹涌而来,袭击着他,那些平日里很亲切的东西这一刻突然跟他很远,一下子就融不到眼里了。有人跟他打招呼:“秦老师,还不走啊?”“秦老师,最近忙啊?”秦西岳没点头,也没摇头,像个呆子,傻傻的,站在喷薄而出的太阳下,弄不清自己僵在这里做什么。
大约半小时后,巷子里静下来,除了几个出门溜达的老头和老太,再也看不见鲜活的影子了。水嫂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很亮,一定是馒头还没卖掉,还想最后挣扎一下。秦西岳沮丧地掉转身子,往院里走。
院子里的气氛更为暗淡,似乎喷薄而出的太阳总也照不进这座院落。不,以前能照进,自从可欣患病以后,欢笑声热闹声便陡地失尽,这院里除了沉闷,便是悲伤。
在院里站了站,秦西岳还是走进了可欣的屋子,这两天,他是找回当丈夫的感觉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给了他安慰。他又想起一句老话:人在落难时,真正能守在你身边的,怕还就一个老婆。尽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觉上,却是可欣在陪他。这么想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漫上心来,慢慢,就将他淹没了。
这些年,虽说可欣病得很重,秦西岳的步子,却老是穿梭在沙漠里,仿佛沙漠成了他第二个家,对可欣,他真是连完整的一天也没陪过。想起这,他就内疚、不安,觉得深深对不住可欣,对不住桃花山的梅姨。是梅姨把可欣交给他的,也是梅姨抓着可欣的手跟她说:“这辈子,是福是难,你就跟他走吧。记住,无论是好是坏,你要走完,千万别半途停下来。”梅姨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秦西岳还在偷笑,觉得梅姨太敏感了,他怎么能半道上丢下可欣不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偷偷喜欢上可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对可欣好,对梅姨好,对这个世界上凡是对他有恩的人,都好。后来他又觉只做个好人太不够了,对不住梅姨对他的栽培,也对不住那些对他怀有期望的人,他要做一个有抱负的好人,远大抱负!
想想,几十年过去,他是做到了,有抱负,有成就,对梅姨和可欣,也从没生出过别的心。可生活变了,变得面目皆非,变得令他不忍目睹。梅姨因为那个男人的别有用心,也因为那个男人的歹毒和蛮横,心灰意懒,突然就失去了面对尘世的勇气,孤独地走上桃花山,走进桃花庵,削发为尼,终日敲着木鱼,坐禅念佛。他去了,也装看不见,认不得,一任那万丈红尘,从她头顶滚滚而过,而她只守着那一池莲花,心若止水。可欣呢,本来好好的,夫妻恩爱,事业有成,加上如也和思思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