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店,两人的手很自然地松开了,就好像十多年前一样。齐鸣点了两份蛋炒饭和两份猪血汤,和黄佩华一起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两端。店子门面不大,四五张桌子,客人却不多,另一张桌子上坐了三四个年轻人,一人一小瓶装的白酒,一边乱策,一边吃著简单却热乎的粉啊面啊猪脚啊鸡爪子啊什麽的,挺欢快。
小店并不算很干净,齐鸣是浑不在意的,黄佩华似乎也不怎麽在意,笑著,嘴角向上勾著,眉眼展开著,笑得很单纯很有味道。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翔宇、工作和车子。东西很快就上来了,黄佩华吃得很香。还跟以前一样,吃得很投入,却也很斯文。齐鸣就是饿死鬼投胎了──话说这麽多年,吃夜宵的习惯从来就没有改过。
只是现在,跟著已经长得这麽大这麽有出息的黄佩华一起吃著东西,那时候的滋味似乎又回来了,食物也似乎变得更加美味。
很高兴很开心。齐鸣不大知道该怎麽形容这种心情。只是,很开心。好像自己又变得年轻了一样。
更让齐鸣欢呼雀跃的是,吃完猪血汤後,黄佩华打了个大大的嗝,开口正式要求买车。他说他自己在网上查了蛮多资料,不过怎麽样,他都是外行,问齐鸣能不能帮他把这事儿给定了。齐鸣当然很乐意,便约时间一起去4S店看车,在下一个周六,也顺便把齐翔宇带上了。除了买车这事儿要齐鸣帮著做主外,还请求齐鸣帮著开一段时间,磨合很关键,黄佩华对此一窍不通。
作为一个老司机,齐鸣是经常给要买车的朋友做顾问的,只不过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地隐约有了自己买车的快感。开车开了十几年,什麽样的车子──除了太高级的轿车、警车和救护车之外──他几乎都开过,不过都是别人的,就算是好朋友的,那也是别人的。这一次不知道为什麽,出钱的人分明是黄佩华,他倒有了要替自己买车的错觉。
齐翔宇照例淘气顽皮得要命。齐鸣却不在意。他借了朋友的车子,带著儿子和华华出入各家4S店。虽然设定在买十万以内的车子,可是他把长沙大部分的4S店都逛过了,国产车,日本车,韩国车,美国车,德国车,一辆辆地看过去,一台台地试驾著,滔滔不绝地跟华华评论著各种车型的好坏,跟售车小姐和先生们策著优惠的价格以及他们可以赠送的配置,当精力充沛的齐翔宇都蜷缩在沙发上打盹时,他仍然兴致勃勃,口若悬河。
齐鸣多想要买一辆车啊,自己的车,一定会宝贝得比对老婆还宝贝。一定要贴上自己最喜欢的贴纸,再做一番改装,音响什麽的,要弄最好的。还有灯,近光灯远光灯,统统要换。一般的车子的车灯都有些晃眼,宝马的车灯很不错。装个漂亮的尾翼。虽然对自己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尾翼稍微有些骚包,不过那种流线型,看著就爽。
齐鸣的目光在车子上流连著。他真的不贪心。奥迪奔驰宝马保时捷雷克萨斯以及进口的荣御标致皇冠克莱斯勒什麽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可是凯美瑞雪铁龙途观沃尔沃雅阁什麽的,看一看摸一摸试著开一下,总没有什麽吧。当然帕萨特思域现代马六福克斯他也不嫌弃,伊兰特酷熊奇瑞比亚迪雨燕……他有点看不上眼,可是即使如此,那也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外。
斜了一眼淡定的黄佩华,齐鸣突然心里很不平衡了。这个孩子比他小了九岁,就可以买得起车了。当然他也买得起,却不敢买。儿子的教育费用得攒著,父母虽然身体健康,可是也在一天天老去。家里的房子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厂子里一发神经要拆迁,就得拿出一笔钱来。自己总归还是要讨老婆的。虽然自己身强体壮相貌不错也能捞钱,到底是二婚,还带了个拖油瓶,想要找个年轻漂亮的,没房子可靠不住……
齐鸣突然泄气了。当年乱搞搞到离婚,虽然脸不变色心不跳,自认为出路多的是,女人多的是,要再婚,还不是小菜一碟。结果到头来却发现,离婚的成本固然很高,再婚的成本,竟高到自己看不到希望。好的女人,怎麽会跟他这麽个没权没势没文化只晓得玩的有儿子的男人?不好的女人,自己也不敢讨回家给翔宇做後妈……
齐鸣蔫蔫地抱著儿子和黄佩华在一家中西餐馆找了位置坐下。翔宇在4S店睡饱了,又开始折腾,要吃牛扒要吃意粉要吃冰激凌。黄佩华很耐心地给他解释著菜单,见翔宇贪得无厌,黄佩华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还是觉得炒粉比较好吃。”翔宇就乖乖地在座位上不吭声了,黄佩华点什麽,他都只剩下点头应承的份儿。
齐鸣的心情更加地差了,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啊,要是当年没有离婚,现在我怕麽也买得起车了啊。老子干活多辛苦啊!”
黄佩华笑了笑,然後告诉翔宇说那边有电视有书有电脑,把小孩子支开後,黄佩华笑著问齐鸣:“鸣哥是不是後悔了?”
齐鸣咧开嘴想笑没能笑出来,变成了撇嘴:“後悔有什麽用?慧妹子其实蛮好,不过我玩惯了,有点受不了拘束。加上跑货车,一出车就是好几天甚至个把星期,跟另一个司机加上俩押货的,没日没夜地跑,很辛苦也很没有味道。歇车的时候,那种小旅馆边卖的,虽然不够漂亮,却一个比一个风骚。他们都点,我不点不是太不合群了?加上慧妹子怀翔宇身子不便,反应也大……我总归还是个男人是不?这种事情,有了一次就有两次……慧妹子骂起人来一点都不秀气,也是一怒之下,就离了。”
齐鸣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叹息:“有人管的时候烦,没人管也烦,好在我爸妈还能帮著管管翔宇,不然我还真没得混了。可是翔宇又皮得很,油盐不进,跟我小时候一样。说起来,我还真是没用啊。”
黄佩华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放松了表情:“围城吧。结了婚的人想要自由,没有伴的人想要羁绊。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都是这麽回事。”
齐鸣笑了:“你果然是读书人啊,说话很有道理,就是这麽个意思。”
黄佩华又皱起了眉头:“这话不是我说的,钱锺书说的。”
“钱锺书是谁?”齐鸣弹了弹烟灰:“这人很厉害啊。”
黄佩华张了张嘴,又闭上。要跟齐鸣说清楚钱锺书是谁,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只得换了个话题:“可是看你还是过得挺自在。”
齐鸣吧嗒吧嗒嘴巴,终於笑了:“这话也没错。说起来,这日子也还成。真要买车也不是买不起,只不过……男人啦,肩上要挑的担子太重了。还是你好啊,读书那麽厉害,工作又很如意,啧啧,白领是不?二十三岁就能自己买车,琢磨著,可能过两年你也买得起房子了吧?哪个女人要是嫁了你,可真是福气……你摸样儿也很招人啊,有没有女朋友?”
黄佩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去找翔宇──服务员已经在上水果沙拉了。
吃牛扒,不仅仅是翔宇,就连齐鸣都是头一遭。还真不是吃不起,实在是齐家的大人对这玩意儿都不感兴趣,就算出去吃饭,那也是吃土菜馆的。父子俩都不会用刀叉,结果黄佩华一边示范,一边还得帮那两人切牛扒──齐鸣用刀子跟要杀猪似的,翔宇更是差点连盘子都给弄到地上去了,把黄佩华弄得手忙脚乱,等终於能安下心吃自己那份时,牛扒都已经凉了。
在回家的路上,齐鸣问黄佩华到底相中了哪一种车子,黄佩华说不急,再看看。齐鸣笑著骂道,早晨还催得不得了,这会儿又不急了。行,你乐意多看一下,我就多陪你跑跑。
齐鸣开著借来的福克斯,继续说著车子的事儿。国产车呢,说老实话,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你看那些4S店的销售和服务生,啧啧,那态度,简直让人看了就没有购买的欲望了。尼桑和福特的态度就好很多。
黄佩华扑哧一笑,说卖奥迪的那家店态度更加好,不仅仅泡茶送水果吃,还有人专门带著翔宇玩的。哪儿不都一样?你们那个驾校,有人敬烟送槟榔,教练也客气很多。
齐鸣老脸红了一下,紧接著呵呵大笑,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驾校,可不就吃你们这些学员吗?别说得你好像很清高似的。在公司做,也有可吃的对象吧。
黄佩华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齐鸣推了一下黄佩华:“喂,开玩笑的,别是生气了吧?”
黄佩华轻轻笑了一下,说:“没。不过,有时候觉得,我有点像温室里的花朵,没经过什麽风雨啊。”
“胡说。”齐鸣摇著头:“当然你是没有打过群架偷过东西,不过十五岁一个人跑到上海去读大学,也够狠了吧,之前都没有寄宿过,都是我罩著你啊……说实话,你刚去读大学,我还很不放心,打算去上海看你呢。”
“你没去。”黄佩华简单地陈述事实。
“嘿嘿,那不是刚结婚没多久吗?当初买房子欠了一屁股债,跑货车,收入还高一点……其实我也有到上海去的,不过没有进城,卸货装货,又急冲冲地往回赶……而且说老实话,怕我去了会给你丢脸,那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啊,万一说错了话……”齐鸣越说越心虚。
第一次跑上海的一个县,叫什麽来著,临行前是开了口跟黄家老两口说了,问有没有什麽东西要带过去给黄佩华,他是准备去探望的。老两口想了好久,琢磨著儿子在上海,最不适应的可能就是吃的东西了,据说那边的菜都是又甜又酸。儿子虽然从来没有说过那边东西不好吃,不过毕竟在家里吃惯了咸辣的东西,到那边怕麽会饿肚子,便连夜炒了一大盆子辣椒炒腊肉和辣椒炒香肠,用盆子装好了,托齐鸣给带过去。谁知道路上同行的那几个家夥不吱声地把黄家老两口的爱心菜当零食吃了一大半,害得齐鸣没法子交差,索性就没去,跟著一起把东西给吃了个精光,回来告诉黄家老两口说没有找到黄佩华的宿舍……至於吃的,怕坏了,他们给消灭掉了。
之後齐鸣就不敢再提去看黄佩华的事儿。这一次还算了,万一再让老两口失望,齐鸣还真没有法子见人。这麽一来,齐鸣虽然跑过好多次上海,竟没有去看看这孩子一回。
“怎麽会?”黄佩华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麽不会?”齐鸣也跟著叹气。
15。
车震 (15)
接到总部的电话,黄佩华觉得心情不大好。明明已经到分部了,明明年底也是分部工作最忙的时候,明明总部是高手如云,为什麽还要把他调回去干活?当然最主要是因为这一次去上海,十天半个月回不来,齐鸣岂不是心又会野了?
当然齐鸣的心一直都很野。不过因为要教黄佩华学车,要!著黄佩华给他带崽,最近几个月,那家夥出去野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次黄佩华要一去十几天,没有人在旁边唠叨著,齐鸣肯定会要乱来一气犒劳一下他自己的。
黄佩华有些怨恨地咬著嘴唇,分部经理柳哲坐在桌子後面静静地看著他,很温和地说:“冯总一直都很信任你,也只信任你。总部查账做账,一直都是你负责的,这次到长沙来办分公司,一多半也是因为你想回来……”
“我知道。”黄佩华一摆手,挤出笑说:“明明还是副总……所以即使是我们私下里说,也还是称呼他冯副总比较好,不然养成习惯,会说漏嘴的。他们家多少人盯著老总的位置,目前他也没有绝对的胜算,我们别给他添麻烦。”
柳哲微微点头:“都说你不懂事,其实你比谁都懂。还是快去吧,我让人给你订飞机票。老冯催得很急,工作量会很大……还是你有别的事情?学车的话,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
黄佩华犹豫了一下子,才说:“不大想去,理由,上不了台面。他那个人,乱来惯了,我跟他之间,还没有任何约束……哲哥,有时候觉得,好像脑子又不管用了,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跟那个时候一样,脑子里什麽主意都没有,但是又好像有很多,很多,却又都拿不出手。像浆糊一样,又好像一片空白……”
柳哲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想说什麽,却又无从说起。
“我怎麽那麽笨呢?”黄佩华喃喃自语道:“实在是,也看得多了,可就是一轮到自己,还是没辙。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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