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的默默无声的埋头做活儿都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了,竟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个人了,而不就是那台没有思想,没有娱乐的缝纫机,只有那么机械得已经麻木了的动作的我和一部机器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我毕竟还没有完全异化成一台机器.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那盘踞在我心底的思念就会疯涌而出,阿风的影子像是个烙印般的挥之不去,他的脸,他的眼,他的拥抱,总在我的眼前浮现着;以及他那歌声又总是回荡在我的耳边,无论我怎样捂紧了耳朵也躲不开那撩人心魄的声音.于是,那一夜又一夜的失眠使我更加憔悴不堪了,我就在这爱欲交织中苦苦地挣扎着,痛苦得几乎窒息了过去.好在,我还没有忘记自己即将有个孩子,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就会替代一切悲伤,我就又会恢复到"机器"的状态中去了.
更令我不安的是在我工作渐渐进入顺境的同时,我的身体状况却出现了问题.近来我不单是腰背常常疼痛不已,脚也肿胀得连鞋子都快穿不下了,更为可惧的是还会有不正常的出血现像.医生已经很严重地警告过我要千万小心,最好是采取卧床休息的方法.我惟有苦笑了之,卧床?!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我只要有一天不去工作,那一天的饭钱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了,我敢卧床吗?
昨天在轮休的时候,阿根嫂硬是带我去了医院再做了一次检查.
"你不要再逞强了,再这么下去恐怕是会......."阿根嫂没有说下去,但那一脸的忧虑已经把意思表露无疑了.
"没事,没事."我强调似的."我只是有一点累罢了."
话虽如此,我心里却不禁是凉了半截.阿根嫂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不会没来由乱猜测的,万一......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三十六章 一九九六年(5)
检查的结果更加不容人乐观,医生的再三告诫也让我心惊肉跳.可也实在没有条件按照他的话去休养,只能是最大限度的请了半天假在床上躺着,就算是卧床休养了.
第二天醒来时,我依然是苍白而虚弱的,感觉似乎是稍微好了一点.但一想到自己那一点儿微薄的积蓄,我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开工了,如果我不趁着能做得动的时候赶快积攒些钱的话,等孩子来了我该拿什么去养活他呢?
"我还很年轻,身体的底子应该很好的."我劝慰自己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实际的情况却是事与愿违的.这一天的工作才进行了一半我就开始感觉到承受不住了,我的心跳快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手脚都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重得无法动弹了,冷冷的汗水浸湿了我的头发,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很快地,就把衣服沾在了身上.
"你停下来做什么?"周小姐拍了拍缝纫机.
一阵剧烈的腹痛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我......."
"她不舒服,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我听见阿根嫂的声音.
周小姐又说了几句什么,我模模糊糊地没有听明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今天她的粤语口音特别让我听不懂,好像是在喉咙里嘀咕似的.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已经令我的意识不清楚起来了.
阿根嫂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大概是坐得太久了,站一站也许会好一点吧!"
我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臂,竭力想要站起来.可是不行,我只感到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摔了下去........
我最后的记忆,就是阿根嫂和周小姐的齐声惊叫,然后,我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只有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了我.
在恍恍惚惚之中,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似乎是迷失在阴冷的夜雾里了.我不论怎么去寻觅,怎么样地奔跑,都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出口来.那浓浓的,湿湿的雾气却仿佛是一堵堵铜墙铁壁一般,一经撞上去,我的全身就会疼得像是刀锯似的,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就在我徒劳冲来冲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阿风.他正站在舞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阿风!阿风!"我大声地叫着,"帮帮我,帮帮我!"
他没有理睬我,一转身向前面更浓烈的雾中走去了.
"停下来啊!"我急得大喊."阿风!你等等我啊!"
我追着阿风.可我跑得越快,他离我却是越加的遥远,我又是着急又是慌乱,一边拼命地奔跑着一边哭喊着阿风的名字,但他好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似的,始终都用背对着我,离我远远的.当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加快了脚步向他冲了过去,我终于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停了下来,可还没有等到我说一个字琳达忽然就像变魔术般的出现在了阿风的身边,她娇媚地笑着,阿风立刻就挣脱了我,拥抱着她开始柔情蜜意地唱起歌来了.唱着,唱着,两人又忽然像施了隐身术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呆呆地伫立在浓雾中,心里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剧痛.
"妈妈,妈妈!"一个幼嫩的声音从我的脚底传来.
我低头向下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是一个又黑又深的深渊,那里面有一张小孩的脸十分清晰地浮现着,苍白而熟悉的面孔上挂着一丝笑容,眼中却又蓄满了泪水,那神情说不出来的诡异可怕.虽然我看不出那是女孩还是男孩,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孩子.因为,他有着一双与阿风一模一样的眼睛.可是,我的孩子现在应该是在我的肚子里呀,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我惶惑了.
"妈妈!"那声音凄楚而惨烈."救救我!"
同时,那张脸开始迅速地下沉着,向着黑暗的最深处隐没,很快就不见了.我急得尖声大叫着,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想找到我的孩子,可除了那黑茫茫的一片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是飞快的向深渊里坠落,坠落.........
"晓荼,晓荼,你醒醒!"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又熟悉的口气像是一支有力的手拉住了正在黑暗里坠落的我.
我模模糊糊地开始感受到了说话声和一丝亮光,强迫着自己,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来.满目都是刺眼的白色,刺眼的灯光,令我一阵头昏眼花的,又闭紧了眼睛.
"晓荼妹子!"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喊着.
这一次我听出来了,是阿根嫂的声音!我挣扎着再一次睁开了眼睛,集中目光看去,我立刻就看见了阿根嫂,她正低头看着我,一脸的担心和同情的神气.
"我.......我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我虚弱地问.声音小得如同是在耳语.
"你这是在医院里."阿根嫂轻声说.却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怎么了?"我再问.依稀地记起自己摔倒在车间里的事情来,那么我是哪里受了伤吗?所以我才会躺到医院里的.我动了动,想检查一下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可手还没有抬起来,就只是稍稍的一动全身就立刻烧灼般地疼痛了起来,尤其是下腹部,痛得更是厉害.
孩子?!我猛地想起了这个重要的问题来.咬紧了牙,我忍着剧痛伸手向下腹摸索着,那原本隆起的腹部现在却已经是平平坦坦的了.孩子呢?我的孩子呢?孩子到哪里去了?!顿时,一种不祥的恐惧冻彻了我的全身.我连问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一味的用眼睛盯着阿根嫂,紧张得呼吸都已经要停止了!可阿根嫂却躲开了我的目光,低着头塞紧了我的被子.
"阿根嫂!"我乞求地喊.
她仍然不肯看我,答非所问地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过来了,只要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孩子╠╠╠╠怎么样了?"我浑身颤抖着问."请你告诉我!"
阿根嫂没有啃声,眼泪却慢慢地流了下来.
一种撕心裂肺的伤痛感像一把大铁锤般重重地击打在我的心上,我只感到眼前一黑,再一次坠入了那没有边界,没有温暖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我再度挣扎着恢复了意识时,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阿根嫂那张亲切的面容.
"阿根嫂......."我刚一张口,泪水就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了.
"好了,好了!"阿根嫂抱住泣不成声的我,轻声安慰着."过去的就过去了,最要紧的还是养好自己的身子."
我绝望地摇头.怎么可能会好呢?我的孩子没有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啊?
我在心中呻吟着,"我还不如死去的好!"
一想到这个"死"字,我的全身顿时就一片冰凉,像是刚被一桶雪水泡过一般,不禁打起寒战来了.但是,我同时也似乎是摆脱了一切痛苦,心情平和了许多.
"你别太伤心了,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儿,你还很年轻,还可以......."阿根嫂突然噎住了似的住了口.
我知道她会说上些"以后还会有孩子"之类的宽慰话,可这样的话对我有什么用呢?以后的孩子?!即便是有,那也不再是阿风的孩子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啊?我要那样的"以后"作什么呀?我不要只有伤心的"以后"了!
"以后还可以......还可以......"阿根嫂还在支支吾吾的,就是说不下去.
我也不追问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心里除了对死亡的臆想之外,就别无所感了.
"你已经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
我转过头看去,只见阿根嫂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正用一种医生所特有的职业眼光在看着我.
"这位是李医生."阿根嫂介绍着说,看着李医生的目光有些迫切,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但那位李医生显然并没有注意到阿根嫂的表情,她专心地给我做起一些检查来了.我像是一具死尸一样动也不动地任由着她摆布,身上尽管疼得厉害,我也无意发出半点呻吟来.
"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恢复了."李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大夫,那个╠╠╠"阿根嫂想要说些什么,看了我一眼又住了口.
"哦!你已经告诉她了吧?"李医生问.然后转过头来,她以医生的职业口吻对我说道:"很遗憾,你以后不会再生育了."
第三十七章 一九九六年(6)
这,就是阿根嫂"以后"了半天都不敢说出来的宣判了.但此时此刻这个消息对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像蜂子刺中了一般,仅仅是痛了一下子罢了.对一个自己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的人来说,是早就没有什么还称得上不幸的消息了.不能生育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不需要等到以后的啊!我听见阿根嫂和李医生的声音却听不清楚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也不想听她们在说什么了,我的思想全部集中在如何去实施我的死亡上面了,啊!到那个时候我将把所有的苦难彻底地忘掉了,回归到那永远宁静的世界中去.......想到这些,我的唇边不由得浮起一个宽慰的微笑来.
"你表现得很坚强啊!"李医生露出几许赞许的神色,"这很有利于治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够出院了."
她接着又说了些关于病情的话,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因为流产而引起了大出血,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我听着她的话,就像是在听着别人的事情,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惊骇,甚至在想,自己干嘛不当时就死了,这样不是很干净利落一点吗?
"你要多注意啊!"李医生叮嘱了一句就准备离开了.
"再见了!"我轻轻说道,又看了看阿根嫂,我心中涌动着无限的感激之情,暗暗想到只有来世再报答她的恩情了."再见了!阿根嫂."
如果,我还有来世的话!
李医生刚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了.
"你交的费用已经用完了."她对阿根嫂说:"明天中午以前你可得再去结一次帐了,否则......"
她的话点到即止了,那余意却是非常明白的.阿根嫂急忙点头答应着,但脸上却掩饰不住地有了一抹为难的神色.我乍见之下,脑中有几分钟的空白.随即我心里"咯噔"一下就明白了这里面具有什么样的含义了╠╠╠╠它,让我回到了现实之中来了.
我不清楚自己在医院已经住了多少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给我做了个不小的手术,这就意味着我用了一笔不少的费用.虽然我在厂子里的时间不是很久,但我也很了解像我这种打工者是根本没有半点医疗保障或福利可言的,而且以我这样的情况来说也是谈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