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段非不去看段长山的脸。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坐着。段长山的整个人都像放空一般怔怔坐着,向来笔挺地背脊也已坍了,老态毕显。
段非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迟疑一下然后说:
“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吧。”
段长山还是低头坐着,两只手却开始发抖。段非盯着他父亲那双已显出些皱纹的手,微微皱了皱眉头。再看段长山的脸上,慢慢显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而痛苦的表情。他的牙齿紧紧咬合着,眉毛缓慢而用力地挤成一个死结。
这位已经年近六十的男人慢慢地抬高了他的右手,一巴掌狠狠地抽向了自己。
段长山被自己的一个耳光抽得侧过头去,段非在床上下意识的探出身去:
“爸!”
段长山的眼睛慢慢浮上血丝。他慢慢把头低下去,埋首到两手间。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
“……别说了。”入院来头一次段非显出了无措的表情。他把身上的单子揭开,挪着没好全的腿靠近他的父亲。然而一只手伸出去了却不知道该不该落在段长山的肩上,他毕竟不怎么明白如何安慰人。
“就像你说的……一起想办法吧。”
除了这一句以外,段非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这几天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发疼,他边揉着痛得最厉害的肩关节,边看着自己的父亲。
104第十五章
骆林变了。
何式微确认这件事是在骆林请假回来后的第十天。之前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直到现在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真的说来骆林还是以前那个为人考虑周到的,细心而温柔的人。他会在召开记者招待会时示意主持点名那个拘谨而年轻的新人记者,在集体聚会时照顾所有人的饮食喜好;工作邀约堆在门前;忙得他只能每天睡上四五个小时;他却雷打不动一般每次提早一刻钟以上到达摄影棚。就连遇上刁钻的网媒给他做专访;他也能好脾气地笑着,不着痕迹地把带着恶意的提问转向一边。
这样的骆林真的没什么不好。他简直是最理想的模特;敬业;谦虚;满载着天分和努力。但除却这些,何式微知道他变了。
原先他认识的骆林是个害怕给人添麻烦,因此时而逞强的男人。但就算是那样;骆林时常还会暴露出真实的情绪。看着他的眼睛就好比看着一面镜子,清澈得让人不忍转开视线。如果他对你笑,你知道他的心底一定是暖的。
……但那不是现在的骆林。
现在的骆林还是会经常微笑,笑起来和往常一样眼睛微微眯起,显出难以言喻的温柔。但这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因为何式微再没见他在生活中显出其他的表情。骆林笑着说话,笑着沉默,甚至一个人做事时嘴角都微微扬起来。这样的他让人觉得放松和温暖,久而久之却带来一种难言的距离感。
原先会在众人的调笑和赞美中脸红的骆林不见了,他没有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只有在拍摄中骆林会露出不同的样子——并显出愈加令人难以置信的爆发力来。摄影师诧异于他在镜头前后的判若两人,何式微却知道这是骆林发泄情绪的唯一出口;那些印在杂志上的或戏谑或冷漠的眼神,统统都来自骆林自己的情绪。
他把这些负面的部分统统关在自己的身体里,正慢慢地扼死自己。
所以当骆林向何式微要求更大的工作量,何式微只能说了“好”。
何式微不想让骆林累垮身体,但是他更想让骆林好好活着,起码多些机会喘气。
一直到骆林的笑容真正刺痛他的这天为止。
……
“你还想这样下去多久?”
何式微一个急刹车,盯着面前的红灯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骆林。他的两手伸直了,紧紧握着方向盘。
骆林下意识地微笑着看着他:“怎么了?”
“……别笑了。”
骆林怔了一下,慢慢收好唇角的弧度:“我知道了。出什么事了?”
何式微的声音透出焦躁来:“我没出什么事,真正有事的人是你。两周前进来的那批新人都觉得你城府太深,不敢让你带。以前你训练的时候认识的人都跑来问我你出什么事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骆林叹了口气:“我不是想给你添麻烦……我下次注意就……”
何式微往方向盘上一拍,喇叭刺耳地长鸣一声:“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他神色焦虑地看着骆林:“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自己这么关着?究竟是出什么事了让你突然就……”
这句话说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半个多月来他问了骆林不下五次“究竟怎么了”,骆林的回答总是“没事”两个词。何式微没指望这回骆林能突发奇想给他些新信息,还不如不问。骆林上辈子绝对是属蚌的,何式微几乎是恨恨地想。
骆林垂下眼睛,终于脸上彻底没了笑容的影子。他低声说:
“……有那么明显吗。”
这是许久以来骆林第一次显出微笑以外的样子。何式微瞥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能不太顺畅地接一句:
“挺……明显的。有什么事你真的不用硬扛着……”
骆林闭上眼睛,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眉毛微微皱起了一些。
何式微接着说:“我上次也说了,我不会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对你做什么了。你不用……”
这样的话大概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何式微边说边转回了头,不再看骆林。他放低了声音,慢慢又解释些了什么。车向左打弯一直走,所以何式微没注意过骆林的表情。
骆林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两手交握着放在腿上。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让人想起独自走在雪原上的旅人。在他抱臂御寒时,只能听见风声。
……
对于段长山频繁的探病,段非一开始觉得有点不适应。他和他的这位父亲没什么话好说——自从李鸳鸯去世,四年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但是他也没有不让人来的理由,况且段长山不说话时就看看报纸,并不扰人。段非如果在病房里,则要么看书要么睡觉,两个人沉默相对,各自相安无事。原先两个人还觉得气氛尴尬,后来习惯了倒也还好。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段长山的阅读速度都变快了,一天份的报纸不够他一个小时看的。所以他干脆搬了一副棋盘进了段非的病房,说是要教段非下棋。段非盯着他爸面无表情的看了十五秒,然后说,那就教吧。
做这种事情说来也就是为了能多点话讲。段非从段长山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是赔罪一般。他不喜欢这种拘谨感,但也并不至于厌恶到和自己亲爹翻脸的地步。
“马行日,车走田,炮隔山打,车走直线……”
段非努力记着这些对他说来并不感兴趣的话,段长山则低着头,把棋盘铺开了,一边念念叨叨。段非看见段长山发旋里带出的银丝,他的父亲已经不年轻了。
大概是后来段长山也看出来了段非对象棋其实没什么兴趣,下到一半便叫停了。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回盒子里,一枚一枚动作很慢,像是思考着再说些什么。
段非看看窗外,慢慢说了一句——“今天好像不怎么冷了,出去走走?”
这时候被冷落的象棋也已经不算什么了。段长山脸上不由得显出喜悦的表情来,强压着却还是能看出痕迹。他故作平静地咳了一声,说:
“先去问问医生吧,还得再多穿些衣服……”
段非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
最近两天,骆林似乎有转回从前模样的迹象。人前那种被人误会为“城府极深”的笑容渐渐的少了,工作人员也放胆去闹他。骆林又一次露出刚进公司时懵懵的表情,惹得公司上下一众少女熟女母性泛滥,甚至要跳起来摸骆林的头。
骆林几乎是红着脸被人拉来扯去,那种超出平易近人程度的温和感让人凭空地对他产生了保护欲。没人看得出这样的他就是在网络实媒上迅速爆红的“中国第一男超模”——他终于不能像往常一样乘地铁公交去工作了,这于大概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电视剧和综艺秀来邀请的不少,不过何式微并不想让骆林从模特转型。国内的模特薪资总体并不如意,所以想转进文娱的一抓一把。但是跨出国门的模特则是另说,走台的出场费也好未来的代言也好,和仅在国内发展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爆红总是危险的,何式微不想让骆林被急功近利的媒体消费,毕竟他认为高端时尚的奢侈感才更符合骆林的形象。所以除了为了保持公众曝光的一些采访,骆林的工作重心还是在走台和拍照上。
不过在骆林被人堵在自己的旧公寓楼下之后,何式微深深体会到了当前追星族的可怕。骆林说是已经找好了新的住处,何式微确认过安保问题之后,当即周末就要帮着骆林搬家。
不过也就是骆林坐在何式微车上一言不发的时候,何式微才意识到,其实骆林的状态根本没有好转。
……面对着那些熟人和同事,骆林会脸红害羞,偶尔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那也可能是为了不让人担心的而刻意做出的样子,因为骆林坐在他车上时的样子并不好。
就好像一个累坏了的人,终于得闲能够松一口气时,却疲乏得连个表情都做不出来。
何式微不知道自己该为骆林的逞强而难过,还是庆幸于骆林在他面前放下了伪装。
何式微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帮骆林搬着家,搬柜子的时候脚还蹭在了墙角上。默默地把该收拾地收拾好了,何式微从卧室里出来,看见骆林趴在新餐桌上,已经睡着了。
骆林在lgm终秀时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些,柔软而微卷的头发在灯下显出温暖的棕色来,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所以何式微真的那么做了。
骆林被这动静弄醒了,他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何式微,眼神好一会儿才恢复到完全清醒的状态去。
何式微已经把手收了回来。他对骆林说:
“你在看谁?”
……
段非以前不知道治疗是一件能把人耗竭了事情。从小他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从医院进进出出,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折腾,现在才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叫做“diea1itt1einside”——所谓的“从身体里一点点慢慢地死掉”,大概就是他现在这种状态。他身上的细胞不管好的坏的全部都被杀了干净,体力迅速的流失,整个人以可怕的速度垮下去,现在他被推出病房时都不敢看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又一次治疗结束,段非回到自己私人的特护病房。段长山原本在病房里看电视,见他来了便去拿遥控器,像是要把电视关了。
“你继续看……”段非想正常的说话,出口的句子偏偏是虚的,没半点底气。他只能在喉咙口用了些力,让自己听起来和平常无异:“不用管我。”
段长山把遥控器放下来,屏幕上的球赛还在进行着,解说的声音被调得很小。段非要到床上去,段长山连忙过来帮把手。待到段非在床上坐稳了,段长山站在床边看着他,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哪儿都不舒服,段非想。
段长山并不是个习惯于照顾人的人,在病房里的时间也就是和段非说说话,问段非想吃什么,或者看着段非再翻翻报纸。别的人家操心着治疗方式,配型和手术费,段长山一笔钱砸下去,什么都有专家帮着解决了,根本没有让他出力的地方。
然而段非渐渐的感谢起他的陪伴来。他曾经以为段长山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个儿子,现在看起来或许并不是这样。久而久之的,他觉得现在的医院比以前的那个房子看起来更像个家。来看他的人除了段长山只有小豪和黄裕仁,如果他这个爹不在了,或许他也会感觉到有点孤独。
所以他对段长山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不以为意的微笑来,再带开话题:
“没有,就是稍微有点累……这球踢得怎么样了?”
段长山瞥了一眼身后的电视:“刚刚下半场,一比零领先着呢。”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欢呼,一比一打平了。
段非觉得有点好笑,跟着段长山看球。十五分钟以后这局面就变成一比二落后了,段长山把台换了。
厨艺,选秀,新闻——切了六七个台,段非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坐在高脚凳上,和短发的女主持做谈话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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