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巫师触怒了天地,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吧?人们路过时,不禁会这样想。
不过,只有一直守在阵前的十方才知道,凝成磐石的阵法并非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恒久不变。每日昼夜交替、日月同辉之时,结阵上会闪出一些暗色的异芒,形态千变万化,跳闪不过瞬间,像是一段符文被晨曦的初芒唤醒,又枕着暮霭的冷辉入眠,着实让人惊叹。
说来也怪,自狐嬉将将血色结阵铸成,西部高原便不再飘雪。只是每日东升西落的太阳再也没有锋芒,密密的光线洒下,穿透每一道阴影,却是全然没有温度,只得兀自和着冻结了的雪地上反射出的光影,跳闪、明灭,像是孤独的精灵独自用魔法嬉戏着,排遣寂寥。
又是夕阳渐沉,十方习惯性地向天葬台走去。这些时日,白天他还会参与些军中议事,或是独坐一角,守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带来的些许生气。而到了晚上,无论如何,他也不愿独自待在静谧地只能听到心跳的帐中。
刚走出帐前枯枝覆成的阴影,十方随即伸出手遮掩住眼帘。眼前的残阳竟是如血般妖艳,将西边半个天幕沾染成一片赤红。而远处天葬台上的血阵,已经完全融入进一片赤色中,发出诡异的暗芒,与摇摇欲坠的落日呼应着明灭不休。
这又是怎么了?
当日狐嬉说要坐禅七日,可守候七天七夜后血阵依然毫无变化,七日复七日一切如故。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忘却那个存在于暗红磐石中的人,而他也只是习惯性地履行约定的时候,天际竟然真的起了异象。
十方思量着心中不由地一惊,急忙加快脚步向着天葬台走去。
可等到了血阵前,晦涩的平静几乎让十方以为先前看到的异变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血色磐石继续用静默昭告着它的坚不可摧,甚至在北风划过的时候,带出尖利的啸音,就像是嘲讽,讥笑卑微世人的不自量力。
终归就这样了吗?
十方有些落寞地在天葬台上坐下。懒得盘腿练功,只是闲散地舒展开身体,望着天边初升的新月发呆。
也许看到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未曾留意,此时的心境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或许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去想,只是放任孤寂的灵魂盲目地游荡……
月在乡,照我伤,
壮志未酬独饮悲凉。
眼迷离,心空茫,
何日与君把酒欢畅?
记忆里潜藏至深的旋律,趁着主人的懈怠,无声无息地游离出来。记得那还是在羽嘉森林戍边的时候,唱出这样的词,是为了排遣心底对剑仙城的思念。而在今日,即便再次想起,又哪里才是故乡?
呵呵,现在要是有酒就好了!
十方自嘲般地笑了笑,低下一直仰望着的头,冲着血阵中央笑道:“狐嬉,你也该出来了,出来陪我喝酒也好啊!呵呵……”说着,眼光竟真的如同喝醉一般迷离……
末冬的北风似乎格外急功近利,贪婪地想抓住最后的时间,宣泄积攒了一年的抑郁,不顾一切地肆虐着在寒冷中守望温暖的万化城。
在这样的疯狂攻势下,夜空中是不可能有云可以驻足。但悬挂天际的月影却出奇地模糊起来,淡化成看不清轮廓的光晕,格外清冷。
这样的夜色下,十方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悄然走近的身影。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息,来者仿如漫无目的游走的灵魂。
直到肩头被轻拍了一下,十方才初醒般的抬起头,“谁?”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瘦小的身影轻轻在十方身旁坐下,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表情却是迷惘地望着远方,月光下的面容一片惨淡。
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十方复又放松心情,淡淡道:“媚儿啊,来看你哥哥吗?”
“又不一定来看他,随便走走不可以吗?”狐媚儿摇摇头,眼中全是怅然,可转而想了一想,又朝着血阵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他倒好,躲在阵里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了,真是舒坦!”
看着她意气的模样,十方无奈地笑笑,“呵呵,你怎么就知道他在里面就什么都没想呢?”
“换成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什么都不去想,再也不出来!”女孩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可话一说完,眼中的神采随即黯淡下去,蹙起的眉间全是忧愁。
平日里看惯了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蓦地变成这般模样,十方一时心中全是诧异,想了想问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一丝冷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将他的话语吹散了许多。狐媚儿顺势蜷起双腿,将身上的狐皮长袍又裹紧了些,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抱起身子,埋头藏起忧伤的眼光,沉默不语。
“放心吧!你哥哥一定会好好地走出来的!”十方微微笑起,轻轻拍了拍女孩瘦削的肩头。出乎意料的是,那个身体竟在不住地颤抖。
“是不是很冷?那就快回屋吧!别冻生病了。”十方劝慰着,取下自己的披肩,想给狐媚儿披上。
女孩立刻一扭身让过十方伸出的手臂,一脸的倔强。
十方无奈地摇摇头,也陪着一起沉默下来。
时间悄无声息地在静谧中流逝,除了偶尔路过的北风,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其实一直在清醒中思惘、纠结。
月色忽然亮了些,清丽的月光洋洋洒洒飘落到两人身上,将他们心底的落寞化成一丝一缕的忧愁,荡漾在脸上。
“十方叔叔……”女孩忽然轻声道,却是没敢抬头,只是斜过脸,从衣衫的缝隙中悄然打量着身旁的男子。
“怎么了?”
“你……离开你们的祖龙城后……快乐过吗?”女孩斟酌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道。
听到这样的问题,十方心中蓦地一阵悸动。
自己这些年来快乐过吗?
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也无暇去想。仇恨蔓延的心中已没有一点点窄小的空隙去容纳“快乐”这个东西了吧?
但看女孩面上迷茫伤愁的神色,十方想了想却没有这样回答,“有啊,当我陪着媚儿去玩的时候就很快乐啊!还有和小龙、夕……”话尾却是蓦地滞住,不过因为答得太过轻柔,并未让狐媚儿引起注意。
“可是,我离开万化城后却一点都不快乐……”女孩终于抬起头,望向夜空喃喃着,“老虎走了,现在哥哥又不肯出来了……”
落寞的情绪很快感染上十方的心头,他也何尝不是体味着孑然一身的孤苦。但看见狐媚儿黯淡的小脸,有些爱怜地安慰道:“傻孩子,还有你娘呢?”
“她不是我亲生母亲,我娘在生我的第二年就去了。也许以后不会有人再爱我了……”明亮的眸在月光的照耀下,忽闪起一波波清冷,即便是紧咬嘴唇,还是克制不住从心底翻涌起刺痛的冷冽,狐媚儿有些承受不住地紧紧抱住双肩,声音也发起颤来,“好冷啊!十方叔叔,可以借一只手臂给我吗?”
这个不过16、7岁的孩子,难得心底承受这么多!十方叹惋着伸出左手。
“很暖和,很结实,和老虎的很像呢!就是肉要少一些……”女孩接过手臂,立刻安详地倒伏进臂弯,闭上双眼,呓语般地喃喃着,“为什么人族里除了十方叔叔,都不肯相信我呢?为什么我们要和人族为敌呢?为什么……”
似乎惊恐的心暂时寻到躲避的地方,女孩面上的伤愁渐渐消融进安详之中,沉沉睡去。可顺着脸庞滑落的几滴晶莹,分明述说着心底的冰冷。
十方小心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滴,又将披风给她盖好。心中却无论如何难以再静谧下来,相反被时不时划过的北风一阵阵刺痛。
这个命运多桀的男子早已承受太多太多孤苦与清冷,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坚冷如冰的时候,却被一点小小的涟漪击中碎裂。
其实坚强与脆弱从来形影不离,外表越坚硬的人,内心深处因为压抑扭曲已久,反而更易碎。
可是,他又能向谁去述说心事?又能向谁去寻求温暖?哪怕是暂时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十方只觉得风似乎小了许多,也许是麻木了不再有感觉。望去东边的地平线上渐渐泛起一线光华。
天又要亮了么?又是一个不眠夜逝去。自己还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呢?
随着地平线上的光华从一道缝隙慢慢拉宽,十方感觉身边突然敞亮无比。扭头一看,却是血色结阵上发出的异芒,但是看得很明显,这次的光芒和往常并不一样,而是炽烈和焦灼,仿佛是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燃烧……
第一百一一章 舍生
自第一缕异芒从天葬台上的血色之阵中射出,妖冶的光影并未像往常一样,随着太阳取代月亮浮上天际而停止,相反是越来越烈。转眼,整个结阵已如同被烈火焦灼般,完全燃烧起来,通红的光芒肆意地四散开,酣畅淋漓地宣泄着潜藏已久的能量。
坐在一旁的十方已是忍受不了炙烤的温度,想要起身让开,忽然发觉左臂一阵麻木的无力感。
身边还有个人呢,怎么给忘记了。十方懊恼地转过头去,想要唤醒沉睡中的少女,“媚儿,快醒醒,我们离开这里!”
没有回答的声音,女孩依旧枕着十方的肩膀,一动不动。
睡得这么沉吗?十方诧异地凑近过去。
仔细看,才发现狐媚儿竟然已经醒了,瞪大双眼紧紧盯住发生异变的血阵,明亮的眼眸中反射着跳闪的红芒,双手紧紧攥住十方的左臂,怯弱地不肯松开。虽然没有说话,但却能从她的眼中清晰地看出近乎绝望的悲戚。
但看天葬台中央燃烧得看不清轮廓的血阵,和蠢蠢涌动翻腾跃突的红芒,就让人心底激起不好的预感,仿佛巨大的力量随时会冲破禁锢爆发出来。
但,那是集齐天地灵气结合巫师之血凝固而成的,坚如磐石般的藩篱,能突破它的该是种什么样的力量?奔涌而出之时,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毁灭?
“别看了,这里很危险,快走!”十方执意揽过狐媚儿的身体,硬要拖她起来。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虚弱,狐媚儿拖住的脚步始终挪动不开,目中流出悲悯的神色,一直停滞在火焰上无法游移,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地张合了几下,才缓缓流出不连贯的话语,“他……哥哥……死了吗?和结阵……一起……”
“现在还不知道,快跟我走,别待在这里!”眼见狐媚儿没有走的意思,十方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柔若无骨的身体在臂弯中仿佛没有一点分量。小丫头自回到万化城后,一改往日刁蛮任性、没心没肺的嬉笑模样,变得整日郁郁寡欢,如同影子一般喜欢把自己藏在黑暗处兀自兴叹。
到底她出走在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消瘦成这样?
可没有时间再多想,十方轻叹着向着远离天葬台的方向奔去。
怀中的少女挣扎着,向十方的背后伸出手去,已经是积攒出全身的力气,可发出的声音和火焰震颤的轰鸣相比,只是细若游丝的一抹凄凉。
“哥哥……”
那个人如果还活着,焦灼在炼狱之焰的炙烤中,能听得到吗?
十方匆忙中回望了一眼,惊奇地发现,随着狐媚儿的每一声轻唤,血阵上的烈焰向上蒸腾一些,而焰色也无形中加深几重,仿佛要延绵到苍穹之上。
“你哥哥一定还活着,他一定会好好的从阵中出来。”不知是直觉,还是只为了安慰,十方轻抚女孩的发丝,肯定地点了点头。
城中央的异变很快引起所有居民的注意。人们惊恐地从自己的帐中跑出来,可也只敢站在远处观望、唏嘘。
“哼,那个自以为是的巫师肯定要死在里面。”狮锐立在高高的城门之上,远望着天葬台上喷薄欲出的赤芒,嘴角怪异地上扬起,在红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邪。
十方本想先把狐媚儿送回家,可小丫头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也不让十方离开,最后只好毫无办法地陪她在天葬台对面的广场中央坐下。
血色之阵一直在燃烧,没有湮灭的迹象,也没有像十方料想的那样会爆发开来,两人就这样坐着,静静地看了一天。看着骄纵的火舌带着倾覆的力量,贪婪地吞噬着结阵周围的一切。其实旁边本没有什么东西好被消融,只剩下空气被撕扯一般,颤抖着泛出绝望的红芒。还有地上冻结已久的积雪,全城的积雪抵不过炽烈的温度,融成水,腾成雾,弥漫起来,将整座万化城笼罩在一片晦暗中,将城中央的血色无比清晰地衬托出来。
而雾气中静默地两个身影却是黯淡模糊地宛如雕塑一般。
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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