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工地、挖沟之类的重活,小白也去试了不止一二三四次,结果每次纵使有好心肠的管事刚要收容,旁边一定有几条喉咙配上茫然的眼睛同时开腔,“他……可干不了,他这身板……”“我看,别出事儿,你还是让他找别的地方去吧……”
还好,小白像野草属于易存活的物种,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便忘了烦恼,随便有张床有个条凳甚至路边一块不知谁家丢弃的狗皮垫子也能睡一觉。
更值得高兴的是,上个月,小白终于搬进了个还算踏实的住处。
2003年的帝都,“蜗居”这个词还没有流行,那位年轻的学者关于唐家岭的报告也还没开始撰写。
小白在上地北面的村子里租了一个房间,没有暖气没有床,什么都没有,9平米见方。这就已经相当不错。房租225块,自掏电费,电表就在门边屋檐下。出现5块的零头,是因为小白死磨硬泡跟房东大姐砍下了五块钱。看,小白虽然脑袋还是不会转弯,可是多少变聪明了一点。
小屋周围,周围有什么呢?小白的院子外住着一个卖西瓜的女菜农、拾破烂的老大爷、小煤铺的运煤工、还有一对儿拉板车的老夫妇。
小白的院子里,很好,住的都是年轻人。有给电脑上螺丝的2个小工人,合住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房租550呢,有暖气啊,好令人羡慕的。还有一个长发瘦骨嶙峋的大哥,号称是艺术家,可小白从没见他搞过艺术创作——…除了喝酒,那艺术家酒喝得真的很艺术,因为艺术家的门口至少堆着几百只酒瓶,排成了复杂而有序的小山,小白看见那小山经常自惭形秽,想自己就是花一年时间也垒不出这么复杂的格局来。另外还有一个售货员、一个美容店的小工,最后搬进来的,是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据说是开美发店的。小白本来想有时间可以请她们中的谁帮忙理个发。可是奇怪的是,她们白天谁也不起床,让小白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
无论如何,小白活着,单纯又旺盛地活着。春天的小白是快乐的小白。
小白长高了一截,依旧非常单薄,胳膊上有了点肌肉,单从腰身上看有点像个青年了,可是只要看到脸上,你就会认为他依然是个小孩子。小白苍白的圆脸上,扑闪着一对儿惊慌失措魂不守舍顽皮天真又故作镇定的大眼睛。
“卖点力气啊,”进仓库时,库管大哥向小白背后瞄了一眼,低声提醒,“老板在呢。”
“唔。”小白慌忙点头。
再次取货时,小白偷偷向后溜了眼,想看看老板在哪,可是他没认出老板是谁。
正值午休时间,店里放着音乐,半开放的工位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员工,大门边两个年轻人在聊天。
一个毛刺头,穿了件红白相间的短袖T恤,春风里醒目地露着两截结实的胳膊;另一个平头,略微瘦削、白条纹衬衫蓝黑西裤,两人个子差不多高,都是不到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并肩站在那里,怎么看都没有老板的范儿。
小白接了箱子再次向库房走,谁是老板倒没所谓,只是小白有些好奇,库管大哥跟他说不久前中央电视台请老板上过节目——那老板一定是名人啦,小白想。说不定自己再干几天又走人了,以后别人提起时,自己连名人长啥样、连周围有人咋上的电视都说不出来,那多可惜。
“喂,那个是谁啊?”小白刚转过身,红条T恤哥碰了碰身边男人的胳膊。
“新来的……库房(工人)吧。”衬衫哥顺着他的视线向小白的背影瞟了一眼,“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他拽了把身边的人,向外走去。
“我说,时凡我说——”另外那人却伸手拽他。
“啥?”陆时凡站住。
“你这儿的年轻人有点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闭上你嘴。”陆时凡皱眉压低声音警告。
“我擦,我说说又没动手……还护上了……”
“贺飞你这八婆,你再跟我这儿瞎说八道!”陆时凡低声骂,伸手推贺飞,“走了!吃饭去!”
“——我电脑!”贺飞躲开陆时凡的手,绕了个圈子,去拿对面桌上一只黑色笔记本。
“嗨呦喂大哥,搁这儿,没人拿您那东西……”
“什么啊——”贺飞娇嗔状抱紧了电脑侧头,努嘴蹙眉,“有秘密!不能落别人手里。”
“有个p秘密,吃个饭的功夫你拿它干啥……开谁的车啊?”陆时凡无奈嘟哝。
“开我的,完了我不回来了。”
“……哦,我走回来是吧?”
“不对!开你的,完了我再回来一趟!”
“你回来干什么呀?”
“要你管!”贺飞抱电脑扭头。两个人打打闹闹出了门。
两个多小时后,贺飞和陆时凡回来,东西都已搬完,小白和库管俩人也吃过了饭,正在角落里整理展板和器材。出货加上中午公司有人从展会撤回,活儿还挺多。
“时凡时凡,那吃的呢,草莓呢,给大家发草莓啊。”贺飞目光四下逡巡。
“不是你买的吗?哦你让我去洗是吧?”陆时凡跟着贺飞走进来,手里托着2箱草莓。
“那,那你不去洗谁洗啊?你没看人都干活呢?”贺飞用“你怎么那么没眼色”的目光狠狠瞥了陆时凡一眼。
“你怎么不洗呢?”
“我不会洗草莓。”贺飞干脆地说,“我洗都碎了。”
“什么人哪,还好意思说。”
秘书这时走过来及时接过了陆时凡手里的箱子。
“给大家分吧。”陆时凡轻声说。
“你看看,又麻烦人家了吧?什么人啊,真是的!”秘书刚要转身,贺飞说。
“……”陆时凡无语了。
一层工位上,女孩子们听着两人的对话纷纷吃吃吃地笑。
“你看你跟这儿贫嘴,妨碍人家工作了吧!”贺飞于是看了眼周围,一脸严肃地说。
“……”陆时凡登时败了。
“——你还有脸说我,你个大闲人!”他往前一步,低声说,突然出腿朝贺飞“后臀”作势一个飞脚。
贺飞自然躲过。于是陆时凡不理贺飞了,低头看手里大活页夹上的出货登记。
可是贺飞不依不饶,他小心地窥伺陆时凡,悄悄靠近,突然伸手掐住陆时凡脖子重重一按,然后调头就跑。
陆时凡手里的夹子差点摔到地上。他一皱眉,抓住夹子垫步跟上,背后一个飞脚。
贺飞一跃躲开,回身扮了个鬼脸,“打不着。”
“你站那儿。”陆时凡说。
贺飞看陆时凡作势要追,兔子般转身就逃——
——呼!呯!哗啦!
得,办公室安静了。
座位上几个员工站了起来。
陆时凡和库管同时奔了过去。
原来就在贺飞和陆时凡打情骂俏,不对,打打闹闹时,小白正抱着个玻璃匣子,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地穿过侧墙通往库房的空地,哪成想突然之间,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块头没头没脑呼啸生风的撞了过来。
陆时凡赶到,看见一地碎玻璃沾了血,库房新来的小孩歪跪在墙角,右膝盖砸进墙根下躺放的一截玻璃展柜,肩膀撞在墙上,两臂却依然紧紧护着手里的匣子。小孩紧密双眼,表情痛苦,眼看快要哭了出来,嘴里却在不停念叨什么。
陆时凡开始没听清。
旁边库管老张接过小白手里东西时说了句,“万幸,没碎!”——那是个挺昂贵的电子展示设备。陆时凡这才明白小孩嘴里念叨的是,“不能碎不能碎……”
陆时凡想把小白扶起来,可是够不着,因为贺飞正好挡在身前。
背后,他看见贺飞半跪下来,握着小白的手,“对不起啊,小弟弟。”
陆时凡听见这话一头黑线落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叫人家什么?这二货!”他在心里说。
“送医院吧,老张先送去医院吧。”陆时凡赶紧回头对库管经理说。
“不用不用!”对面,听见这话,小白慌了,一扶墙根“噌”地站了起来——医院?天哪!前天他还听拉板车家的张大婶说帝都的医院坑死人,那怎么能去?
“真不用!”小白恐惧地连连说,“我我我擦一下就行。”
陆时凡赶紧摸出两百块钱给小孩递过去,“那你自己买点药,老张你帮他处理处理吧。”
“不用不用。”小白连连摆手。
“完了你今天就放假吧,先回家歇歇。”陆时凡接着说。
“啊?!”陆时凡好像看见一只动物突然竖起了耳朵。
啥?放假?小白傻眼了,这这这我才干不到2天哪!就让我走人了……可,可也是砸碎了块玻璃……可、可是……
“对。”陆时凡想小孩可能惦记当天的工钱不放心,赶紧放慢语速说,“这个你先拿着买药,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休息明天再来。今天还按全勤给你算。”
小白听见“明天再来”四个字儿,松了口气。“谢谢谢谢!”小白赶紧说,也不去拿钱匆匆便要逃。
半晌,人都散了。老张带了小白去库房擦伤口,地上的玻璃碴也收拾干净了。陆时凡这才想起肇事者,转头去找。
贺飞看见陆时凡回头,呵呵一笑,“真好玩。”随手从桌上抓起粒草莓塞进嘴里。
“好玩?人都受伤了你管这叫好玩。”陆时凡叹口气,无奈地说。
“那小子真好玩。”贺飞眉开眼笑,“跟我们家猫似的。”
“……”陆时凡无语了。
“老跟这儿耗着干啥,我还得回朝阳呢。”半晌他说。陆时凡的公司总部在朝阳。
“回,回吧。一起回。”贺飞从桌边弹起身体。
“你能不能不恁二。”出门时,陆时凡对贺飞说,同时咽下了后半句话:“你瞅我跟你在一块儿显得我多二……”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求评555%》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