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受的还是每天快下班这段时间。此时冯国富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缓缓朝门口走去。就要去拉门把了,又垂下手臂,一副似有所失的样子。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有些不太放得下。想了一阵,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掉回头去,一眼瞥见桌上的电话,才意识到是它一直没有动静,而此刻它是最不应该保持沉默的。那些请吃请喝请玩的催促电话该打进来的,都会在这个时候打进来。还有腰里的手机,以前一到临近下班,就似笼子里的蝈蝈,叫得最欢,如今竟也那么沉得住气,毫无响动。冯国富心生疑虑,是不是忘了开机,或是政协这个地段信号不够。掏出手机一瞧,不用说是开着机的,而且视屏上有显示,信号和电力都足得很。
直到这时,冯国富才晃然觉悟过来,自己已不是过去的冯部长,而是现在的冯主席,你的电话和手机再不可能那么热闹了。他摇摇头,无声地自责道,冯国富啊冯国富,你的屁股已经换位,怎么脑袋还老换不过来呢?
其实冯国富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谁都一样,屁股换位容易,脑袋换位难。尤其是刚从权力核心部位退出来,总得有个适应过程。
慢慢冯国富就想得开些了。寂寞让他思考和自省,让他对权力进行重新审视。忽想起沈从文先生说过的话,要相信智慧,不要相信权力。当年初闻此言,冯国富还在心里暗自冷笑,觉得这是文人的酸葡萄哲学,如今想来,是自己浅薄了。智慧是自己的,权力却是别人赋予的。有予就有夺,别人的东西,给你就给你,拿走就拿走,这是人家的自由,你无话可说。可叹的是过去自己只想着如何去拥有权力,如何将小权变成大权,几乎没去想过权力也有失去的那一天。
那么明白权力也会失去,是不是也算智慧呢?冯国富暗想,原来拥有权力需要聪明,而放弃或失去权力更需要智慧。
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慢慢冯国富便适应了这种孤寂。他不再整天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偶尔会到各委室去窜窜岗,和大家说说话。见他进得门来,大家都起身跟他打招呼,请坐端水,客客气气的。冯国富体会得出,这种客气是真诚的,却不够份量,并没有期待中的下级对上级的仰视和敬畏。
还有人大大咧咧跟他开起了玩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领导哩,想不到领导密切联系群众来了。”
本来是句平常话,冯国富却暗自一惊,心想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谁还会密切联系群众?不觉悲哀起来,自己下到委室里来,原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你几时见过下级部门没去找上级领导,上级领导相反先来找下级部门的?你自己先低视了自己,别人当然不会仰视和敬畏你。
这大概就是群众密切联系领导和领导密切联系群众之间的区别,群众密切联系领导,群众在低处,领导密切联系群众,领导的姿态也就会低许多。
第三章
惟有文史委虽划给冯国富分管,因远在五楼,还没来得及去密切联系他们,委里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周英杰主动进了冯国富的办公室。
这周英杰算来是第一个主动上冯国富这里来的下级。冯国富因此心生感激,恨不得搂过他亲上一口,以示大谢。不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冯国富早已城府在胸,喜怒不容易溢于言表,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周英杰,淡然道:“我正要到文史委去拜码头呢,想不到周主任先上门来了。”
周英杰以为冯国富怪他来访得迟了,脸上红了红,赶紧解释道:“近段正在编印委里内部刊物,又排版,又校对,天天泡在印刷厂里,因此冯主席主政政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工作。”
终于有人用这种谦卑的口气跟冯国富说话了。还用了“主政”这么个动听的词汇,好像这里有好多政可主似的。冯国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的目光还停在周英杰脸上,说:“你手上拿着什么好东西,可否让我见识见识?”
周英杰这才想起事先准备好的来访领导的借口,说:“这是刚印刷出来的刊物,我就是来送领导过目的。”双手将刊物递上。
这是一册三十二开的诗词楹联内刊。
政协的委室都是正处架子,人却不多,一般三到五个的样子。文史委原有三人,老主任退休后,也就剩下周英杰和一位姓李的科长。周英杰原是学校里的老师,别看年纪不是很大,却喜欢写些诗词和楹联,那年文史委成立诗词楹联协会,就把他调来主办诗词楹联内刊。架子大人员少的地方,提拔起来快,没几年周英杰就从副科长到科长,一晃又做上了副主任。老主任退下去后,他又是最好的主任人选,只是副主任任职时间太短,没这个资历,暂时还带不上主任帽子,只能主持委里工作。
冯国富随手翻翻刊物,说:“文史委的工作挺有意思嘛,吟诗对对,又风雅,又文化。”周英杰说:“文史委嘛,顾名思义就是与文和史打交道的。听说主席们已重新分工,文史委归冯主席分管,跟文史工作接触多了,冯主席就会清楚,楚南是个很有历史和文化积淀的地方,能诗善对的人不少,咱们的诗词楹联协会就有五六百会员。”
在冯国富印象中,诗词楹联是早已过时的文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乐此不疲。便问道:“队伍蛮大嘛,都是些什么人物?”周英杰说:“什么人物都有,主体是上了年纪的国家干部和大中小学老师,还有一小部分文化不低的工人和农民。”
冯国富暗想,如今哪个退到后台的领导,不是诗人画家或书法家?自己已远离权力核心,做上政协副主席,又分管文史工作,以后看来也得跟这些诗家词人学学作诗弄对,以此打发时光。于是饶有兴致道:“今后我也拜周主任做老师,教我些平平仄仄的招数,好跟大家唱和唱和。”
领导有这么个姿态,周英杰自然很高兴,说:“冯主席谦虚了。我早知道您文人出身,过去因为公务繁忙,抽身不出,现在来政协做领导,时间相对好安排些,如果有意,肯定出手不凡。”冯国富摇头道:“什么文人出身,不过跟公文打了一辈子交道,真要写诗词做对联,恐怕不容易从过去的思维定势里走出来。”
周英杰说:“不会的,以冯主席的悟性,入道肯定会很快。”
冯国富并不是说着好玩的,以后的日子里,还真地钻研起诗词楹联来。还不时找来周英杰,跟他讨论心得。冯国富觉得诗词讲究多,对仗平仄词牌什么的,不太好把握,楹联只上下两句,也许容易些,要周英杰先教他作对联。
其实楹联看上去只有两句,讲究也不少。当然对于文史委来说,冯国富这个分管领导有心学作对联,确实不是坏事。周英杰于是鼓励道:“冯主席的想法很有道理,先作好对联,打牢基础,以后再学诗词,就不难了。这样吧,我给您找本蒙学册子读读。”
周英杰说的蒙学册子,就是《声律启蒙》,旧时曾跟《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幼学读本一样家喻户晓。冯国富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等他们到了读书年龄,这种读本已当做毒草,被扫地出门,接触也就不是太多。然而从周英杰手上接过这本《声律启蒙》,翻到第一页,才云对雨雪对风地念上两句,冯国富就笑起来,说:“这几句我倒还有些印象,小时候父亲常逼我念诵,只是不知是什么《声律启蒙》。”
接着冯国富就当周英杰面,背过双手,仰了头,背诵起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冷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周英杰乐了,说:“冯主席有这个功底,还愁对联做不好?”
冯国富说:“什么功底!小时贪玩,也不肯虔心向学,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其余便再也不肯背下去了。”
“背得这几句,也已了不起了。”周英杰说,“我冒昧问个问题,这本风行了三百年的读本,其作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冯主席知道么?”
冯国富摇摇头,说:“像《声律启蒙》和《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一类的读物,又不是聊斋或红楼,也有作者的?”周英杰点头道:“当然有。这本《声律启蒙》,其作者名叫车万育,号鹤田,为清康熙年间进士。他不是别处人,就是咱楚南人。”
这让冯国富感到很是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楚南人竟然也能写出《声律启蒙》这样的妙书。心里暗想,自己如果做不好对联,真愧对这位家乡先贤,枉做回楚南人了。
冯国富忽觉得没白来政协做这个副主席,如果还呆在组织部,天天为俗事所缠,又哪里知道,楚南这方水土还曾养育过朱万育这样了不起的才子?
从此只要有空,冯国富就捧着这本《声律启蒙》诵读,兴致勃勃的样子。浅吟低诵之际,总忍不住将头昂起来,喝醉酒般摇着晃着,仿佛鲁迅三味书屋里的老先生。
这天冯国富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捧着《声律启蒙》,临窗而诵。诵到“香对火,炭对薪,日观对天津。禅心对道眼,野妇对宫嫔。仁无敌,德有邻,万石对千钧。滔滔三峡水,冉冉一溪冰。充国功名当画阁,子张言行贵书绅。笃志诗书,思入圣贤绝域;忘情官爵,羞沾名利纤尘。”不禁顿生感慨。想这本册子,名曰《声律启蒙》,音韵铿锵,词藻华丽,却远不止于声律,可谓思接千载,内容广博,含义深远,蕴涵了不少人生的大仁大义,大智大慧,大悲大悯。冯国富每每掩卷体会,但觉意味绵长,无以释怀。
正在叹惋,闻得有人敲门,冯国富只好放下册子,回到桌前,说了声请进。
门开了,原来是周英杰,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冯国富重又起身离座,将二位让到沙发上。周英杰将中年人介绍给冯国富,说是佛教协会秘书长朱崖先生。
冯国富立即笑起来,眼望朱崖,朗声诵道:“河对海,汉对淮,赤岸对朱崖。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
周英杰有些意外,说:“《声律启蒙》到冯主席手上的时间并不长嘛,竟已烂熟于心,连朱秘书长的大名都能对号入座。”
“不是冯主席对号入座,是我的小名确实出自于冯主席刚才所吟的对句里。”朱崖很是惊喜,“先父最喜欢的书,就是咱们楚南先贤的这本《声律启蒙》,一生未曾离过手,能倒背如流,我出世时,他便特意用书里的句子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人说知音难觅,今天知音不是走到一起来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一阵《声律启蒙》,冯国富才转换话题,问朱崖道:“我孤陋寡闻,以为佛教协会里的主席和秘书长们都是高僧,怎么朱秘书长看上去,仿佛跟我等俗辈并无二异?”
朱崖立掌于胸,来了句阿弥陀佛,说:“在下原本就是佛门俗家弟子。”
周英杰也替他解释道:“楚南佛教协会成立之初,主席副主席和秘书长都是出家高僧,后考虑协会要经常跟俗世打交道,改选时才换上了朱崖先生。在外行走,俗家弟子究竟要方便些。”
冯国富暗想,出家人虔心向佛,自然得远离尘世,怎么如今的佛家弟子身处三界外,却心系五行中,老想着在外行走?不过冯国富只是心里这么想想,嘴上没说什么。
周英杰当然不是陪朱崖来讨论《声律启蒙》和佛教协会机构问题的,趁冯国富正沉吟的当儿,忙说:“朱秘书长来访冯主席,有重要事情汇报,还请冯主席多给予支持。”回头示意朱崖,要他开言。
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下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面前说这种请给予支持的好话。在别人那里,这话确实再也平常不过,可到得冯国富耳里,却音乐般动听。冯国富眼前闪了闪,就像瘾君子闻到久违的烟味,只觉身上一样沉睡多时的什么东西忽然被激活了,连血管都发起胀来。过去有人要冯国富给予支持,不是支持别的,无非是支持一顶乌纱帽。乌纱帽不要纱缝,不用麻制,却不可能像纱缝麻制的帽子那样进行大批量生产,属于紧俏物质,永远供不应求。因此那些找冯国富支持乌纱帽的人,也就一个个情切切,意绵绵,努力弓着背脊,弯着腰身,将那低得不能再低的脑袋呈上前,以便你往那脑袋上扣乌纱帽时顺手些。面对低垂着的脑袋,冯国富的自我感觉不用说便格外奇妙,每每要端端架势,拿拿派头,一副施舍者的姿态。
也许是习惯使然,这天闻得给予支持几个字,冯国富下意识硬硬脖子,竖竖腰身,就要摆出过去摆惯了的模样来。猛然觉察到这里并非组织部,才漏气的皮球一样,身上一阵疲软,悻然道:“我还能支持朱秘书长什么吗?”
朱崖说:“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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