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一下子冷静下来。陈静如拿着贴身衣物去了卫生间,冯国富在地上立了一会儿,抓过遥控器,开了电视。调了几个频道,没有感兴趣的节目,又把电视关掉。在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发现桌上有两份报纸,翻了翻,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又扔下了,往大沙发上一仰,望着装修典雅的吊顶,发起呆来。
冯国富不由得想起在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每年都要到下面县里走几趟,每次一到晚上这个时候,自己的住地就走马灯似的,这个去了那个来,有时已是夜深人静,自己都躺到了床上,还有人来敲门。不用说,来的人不是县委常委,就是几大家领导,以及各部门头儿和老远跑来的乡镇领导。来总是有充分借口的,或汇报思想,或请示工作,或反映问题,或鸣冤叫屈,该上去的级别没上去,该享受的待遇没享受到,倒也与冯国富这个管官的官的工作性质密切相关。除了借口,当然还有不菲的红包和丰厚的礼品。如今做了政协副主席,情况却大不同了,除周英杰和袁副主席陪着打了几盘卫生扑克,鬼都不再上门。还是那句老话,君子不可一日无权,无权和有权,之间的区别就有这么大。冯国富暗暗后悔了,不该答应周英杰的邀请,疯疯癫癫跑到楚宁来。
胡思乱想了一阵,陈静如从卫生间出来了,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见冯国富痴着,开他玩笑道:“是不是想楚宁的老情人了?我不肯来,你偏要我来,现在老情人想跑来看看你,有我在这里碍眼,多不方便?”说着,找出包里的电吹风,对着大镜吹起头发来。
冯国富觉得电吹风的声音聒耳,从沙发上站起来,躲到了阳台外面。楚宁宾馆地势较高,站在阳台上,不大的县城尽收眼底。望着远远近近若明若暗的灯火,冯国富不由想起曾在楚宁工作过的那些岁月。记忆中,那个时候的人还算厚道,提拔谁重用谁,主要看工作成绩,如果哪个工作不好好干,专走上层路线,旁人就有些不屑一顾。曾几何时,大家的观念都变了,谁能走夜路,会跑关系,那是很有面子的,旁人羡慕,自己也会于有意无意间,把后面的关系和背景抖出来,以显示自己的能耐。相反谁如果只会老老实实干工作,不懂密切联系领导,不会寻找靠山,肯定会被人瞧不起,说是不中卵用,不可委之以大任。现在的领导决定用一个人,只要一句话,就是那人有活动能力,跟上面关系铁;不用一个人也只有一句话,那人太老实,打不开局面。官场中最最贬义的词恐怕就是老实这么两个字了,哪个头上若摊上老实两个字,他的政治生涯基本上算是完了。
冯国富意识到自己想得远了,不出声地批评自己道,你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都离开组织部门这么久了,还老想着组织上的事。要知道周英杰是请你下来散心的,不是请你下来思考组织问题的,你还是放得开点,快快活活玩两天。
回到客厅里,陈静如早吹好头发,正在全神贯注看电视。瞥一眼电视屏幕,里面正在介绍佛教胜地九华山,怪不得陈静如这么入迷。见冯国富坐到身边,一起看起电视来,陈静如说:“有机会得去九华山朝拜朝拜。”冯国富说:“九华山太远,去一趟不容易,要去波月庵,倒是很方便的。”陈静如回过头说:“你给周英杰说说,明天我们就到波月庵去,怎么样?”冯国富说:“客随主便,他会有安排的。”
话没落音,外面响起敲门声。冯国富心想,刚才还感叹鬼不上门,这下敲门的人不是来了么?但冯国富明白,敲门人绝不可能是县里领导和要求进步的部门头儿。
果然打开门,是申达成回来了。见他油头粉面的样子,冯国富知道是县政协的人将他请到哪里潇洒了一回。下面人不敢得罪领导司机,怕他们在领导面前说三道四,老早就会安排专人负责司机活动,根据他们的爱好,该桑拿按摩的桑拿按摩,该足浴盐浴的足浴盐浴,该搓麻打牌的搓麻打牌,有时比领导还安排得周到。领导司机一听说有下县的机会,比领导本人还兴奋,道理就在这里了。
申达成跟冯国富夫妇打过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刚好九华山的节目已经播完,陈静如见时间不早了,关掉电视,跟冯国富进了大卧室。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楚河文化研究会正式成立,冯国富参加了会议,还在会议主持人田主席一再请求下,作了个简短发言。下午集体参观城外四十里处的文化村,冯国富想去波月庵,周英杰说文化村很有特色,只得随大流,一起坐车出城。说是文化村,其实就是一些青砖碧瓦的民居,看上去已很有些年代的样子,中国南方的乡下偶尔还能遇见。不用说做过整修,村民也已搬走,有县文化局和文物局安排的专人看管。解说员介绍,这是明清民居,尹姓族人世居于此。当年的尹姓是个旺族,明朝出过朝廷命官。据说明末李自成杀进京城,煤山上一只歪脖子树结束了崇祯皇帝,同时也结束了一个朱明王朝,皇族后人纷纷外逃,有位皇子走投无路之际,闯进村里,尹姓村民有感皇恩浩荡,收留了皇子。可不久清军便追杀过来,皇子仓皇出逃,被截斩于村中。
解说员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大家往村里走去。先经过奔马巷,那是皇子上马奔逃的地方。再上落马桥,皇子就是在这个地方被清军砍去马腿,落于马下的。然后来到桥头的六角亭上。当时皇子落马后,拔腿继续逃跑,被清军追至这个亭子里,抓住头发,一刀吹去脑袋,亭子也就叫做斩龙亭。亭下是个陡坡,皇子被斩时,头在清军手里,身子却顺着陡坡滚将下去,一直滚到坡下的河里,沉入水底。于是这个陡坡便叫做滚龙坡,坡下的小河叫做潜龙河。
在解说员的带领下,一伙人又兴致勃勃看了尹氏宗祠,参观了几处进士和举人故居。众人饶有兴致的样子,觉得这大概就是这个文化村的文化了。一直紧随冯国富左右的周英杰问道:“这多少还有些文化价值吧?”冯国富附和道:“文化价值确实挺大的,值得一看。”周英杰说:“今后我们要大力进行这方面的发掘和研究,打响楚宁的文化品牌。”冯国富说:“你本来就是搞文史出身的,这方面你最有发言权。”
晚上在村里观看傩戏,这可就更加文化了。楚南人自古喜欢傩戏,而楚宁地处僻远,保存得更加完整。冯国富小时候看过老家楚乡县乡下的傩戏,参加工作后也时有接触,对这个地方戏略有了解。傩戏是一种傩祭祈福禳灾活动,是从远古傩祭活动脱胎出来的,经历过从傩仪到傩歌到傩舞再到傩戏,从娱神到娱人的漫长过程,可是古代戏剧的活化石,也是楚巫文化的集大成者。
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戴着各种傩神面具的人物纷纷出场。周英杰一旁介绍说,那些傩面多由木雕或竹雕彩绘而成,头上有鸟的叫阴师娘娘,有三色玉皇箍的叫阴师公公,戴着红顶圆帽的则是门宗,还有专事诬告蛮状的歪嘴,青面獠牙的龙王,双目圆睁的小鬼,上窜下跳的独脚怪物山魈。
这天晚上演出的傩戏叫《桃源洞》。据周英杰说,这个剧目全本三十多折,包括酬还傩愿的几十堂法事内容,得三天三晚才能演完。今晚上演的是草台压缩本,说老君门徒杨子云学法终南山,见番花和山魈作乱,往桃源洞搬请六娘前来和神,桃源洞主宝山娘娘为试子云道法,命夜叉凤凰潲水及和尚四神设关盘诘,子云道法非凡,连闯四关,直达桃源,从而请走六娘,终于和住番花和山魈。
看完傩戏,一伙人出村上车。回城路上,周英杰又向客人大肆宣传起傩戏和楚巫文化的博大精深来。还借题发挥,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们要通过大力宏扬咱们的楚宁文化,让世界认识楚宁,让楚宁走向世界,从而创造咱们的无烟经济,尽快将楚宁的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搞上去。”
大家非常赞同周英杰的观点,说楚宁有周部长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还愁楚宁的建设和事业搞不上去?冯国富知道县里把各位请来,吃香的,喝辣的,县里领导这么雄心勃勃,不赞扬几句,也实在过意不去。一边不免感慨,官场真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过去周英杰处事小心,说话低调,可谓谦虚谨慎,不骄不躁,不想下县不到一年,便变得心高气盛,口惹悬河,动不动就要走向世界了。
回到宾馆,已近夤夜,大家也累了,准备休息。跟冯国富分手时,周英杰说:“根据会议安排,还有两处文化村要请各位参观,明天我再来陪老领导。”冯国富说:“明天还是去波月庵吧。”周英杰说:“那两处文化村也挺有特色的。”冯国富说:“今天已经大开眼界了。静如是冲着波月庵来的,也得照顾照顾她的情绪。”周英杰想想说:“那也行吧,我把县佛教协会董主席找来作业务顾问。”
第十七章
第二天周英杰果然将董主席请了过来。早饭后正要上车,周英杰手机响起来。这个电话也许比较重要,他一边捂着手机嗯嗯着,一边躲到了屋角的僻静处,生怕被人听了去似的。打完手机回来,周英杰像犯了什么大错,低着眉头,对冯国富说道:“冯主席实在对不起,今天不能陪您和陈姐去波月庵了。”
陈静如笑他:“是不是纪委书记要来楚宁了?”周英杰说:“我的纪委书记哪有陈姐这么称职,我来楚宁这么久了,她才来过一次。我不是已向冯主席汇报过么?省煤矿安全巡查组近期将下来巡查,高书记和夏县长他们都上了矿山。谁知巡查组的动作提前了,已开到邻县,不出两天就会进驻楚宁。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有家矿井塌了方,也不知死没死人,刚才县委办火速打来电话,说常委领导得立即到现场去组织抢救,一个都不能少。还说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也即将赶过来,县里的领导至少不能落在市领导后面。这两天我怕只能在矿山上呆着了,楚河文化研究会这边,也只好暂时交给田主席全权负责。”
做县一级地方官,最怕的就是这种突发事件了,若处理得好,也许坏事变好事,能弄个成功经验出来,风光一回;弄不好那是要一票否决的,乌纱帽说丢就丢。冯国富做过县官,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理解地对周英杰说:“那你赶快上矿山去吧,我们有董主席做向导,找得到波月庵就行了。”
周英杰一脸歉疚,说:“冯主席和陈姐是我请来的,我早就把别的事情都推掉了,不想中途冒出这么个插曲来,只好赔罪了。”又对董主席说:“只有麻烦你,代我陪好冯主席和陈姐。一应开支,你先垫着,过后我负责报销。”董主席笑道:“请周部长放心,我坚决按照领导指示办。”周英杰也笑道:“这不是指示你,是请你帮我这个忙。”董主席开玩笑道:“行行行。我没别的要求,只请领导解决佛教协会的级别问题,至少也弄个副处级干干。”周英杰笑道:“不就一个副处级吗?这事好办。”
说笑着,周英杰将冯国富夫妇请上桑塔纳,董主席也低头钻进副驾驶室。周英杰招招手,看着桑塔纳开走,这才上了自己尾数带八的蓝鸟车。
路上聊起波月庵,陈静如问董主席说:“庵里的常悟禅师德行高尚,名闻遐迩,董主席跟禅师认识吧?”董主席笑道:“我身为县佛教协会主席,认识常悟禅师那是自然的。我们还曾邀请她出任佛教协会副主席,她没答应,只好作罢。惟有平时上面来人,我经常陪着上山,到常悟禅师跟前抽几签。”陈静如说:“据说她的签很准的,董主席肯定抽过吧?”董主席说:“当然抽过。我最欣赏的还是她的签辞,现抽现撰,字迹隽秀,挺有文气,不像别处的签辞干巴直白。”
这倒合了冯国富的胃口,说:“照你如此说,常悟禅师还有些文学修养?”董主席说:“她是正牌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吟诗作赋,原是她的特长。”冯国富说:“那她又是怎么皈依佛门的?”董主席说:“我也就这个问题问过禅师,可她总是笑笑,说是跟佛有缘,其他再不肯多说,我也不便追问。”
说话间,来到一个小镇上。穿镇而过,前面的路变得很窄,已没法行车,只得弃车步行。逶迤上至半山,前面一汪碧水,原来是个水库。只见水上泊着一条小木船,四个人上船坐稳,年轻船工便双手握桨,将船往水库深处摇去。蓝天白云,青山秀水,成群的鹭鸶自身旁掠过,不经意间划破水面的宁静,让人恍入仙境。冯国富说:“楚宁还有此等佳处,我在这里工作时,怎么却没听人说起过呢?”
董主席眼望远处,抬手划了半个圈,说:“其实这个水库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只是过去山上的波月庵不太有名气,外面的人没怎么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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