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医院,庄恒居然也到了。我心知是宋天明通知的。庄恒二话不说,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挂号断诊,跟我料的一样,急性肠胃炎。再拖下去,危险极大。看着睡在庄恒怀里打着点滴的女儿,苍白的小脸上尤有泪痕,小小的肩膀还在因为抽噎而一上一下的抖动着。
我走出了病房,站在窗前,吹着冷风。肩上忽然一暖,庄恒解下外套替我披上,皱眉道,“这里风大,病了一个,可不能再病第二个了。”他道。然后我们彼此相视沉默。
“蕴如,跟我回家。”许久,他终于开声。
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我做了决定。不再是傻,不再是痴,不再是当年那份为爱而爱的冲动。
“我要出来工作,当医生。”我道。
“好。”他的眼神中似有寒冰融化。
“庄家的孩子只会是庄宇庄楠。”我道。
“好。”他挑眉看我似笑非笑。
“庄家的门她不能进。”我道。
“好。”他明显的有几分不自在。
一时间,我真想狂笑一场,笑天笑地笑自己。最终我闭了眼,任他拦我入怀。
第17章
轻轻的叩门声,敲醒了长长的沉思中的我。“太太,七点了呢。您昨晚上吩咐今天早点叫醒您,要返医院的。”福庆的声音隔着门低低的响起来。“嗯,知道了。你去吧”我应了她一声。这些陈年旧事,居然让我忆了整整一夜。而这一幕幕的,清晰的都仿似昨日才发生过一般。望向身边平整依旧的被单,抚上去,冰冷至极。那是我丈夫彻夜未归的证明。可笑吗?他在别处创造与别人现实,我却在这里枯坐整夜,回忆我们的过去。我披衣而起,扯开露台的窗帘。呵,漫漫长夜终究过去,又是新的一天了。
对镜梳妆,平日里我是不爱上粉的,可毕竟是一夜未睡,眼底间淡淡的倦意着实无法忽视。只得先挑了些遮瑕膏,在眼眶四周推拿了一阵子;又取了一点粉底,薄薄的拍打上一层。相了相镜中的人儿,还是有几分苍白,不由得皱了皱细细的眉,复又涂上一抹口红。再穿上件黑色齐腰的短款针织衫,配了条白色修身长裤。总算是过的去了。我不由得苦笑,年岁实在是不饶人。想当年在美国读医的时候,那连着几个通宵温书,还要照顾着庄宇庄楠,都一点事没有,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的。现在可好,就熬了这么一夜,就得靠化妆来遮掩着憔悴了。
看了看手表,七点半了。九点要跟医管局的人开会,算上早餐和车程,实在没时间再在这里感伤下去了。抓起个黑色的手袋,便转身下楼去。站在二楼回旋楼梯间,我不经意的往饭厅看去,不由得楞住了。庄恒正坐在那里,换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边喝着咖啡,边看着报纸。旁边的佣人们还在轻手轻脚的往桌上摆各式各样的早点。
我们的早餐都不复杂,他是固定的咖啡配土司,有时候也爱来点豆浆油条什么的。我则一杯牛奶,加一盘生果就够了。倒是儿子放假回港,这小子嘴巴挺甜,跟抹了蜜似的。见了荣妈就直嚷嚷在美国吃够马铃薯和汉堡了,回来要把中餐吃够本才算数。这可乐坏了我们这位老管家,每天恨不得把所有的拿手玩意儿都摆在他大少爷面前。什么煎包,汤包,叉烧包,糯米团子,茶果,虾饺,烧卖、肠粉…………………,还有好多我都叫不出名堂的东西都弄出来了。我们也只能由着她去弄。毕竟是跟了我们近二十多年的老人了,在美国的日子,庄恒要创业打拼,我要读书实习,多亏了荣妈帮忙凑大庄宇庄楠她们俩,我早已当她是亲人。这些年来家里的佣人换了好几茬了,就只有荣妈和我身边的福庆一直都还在。这是难得的缘分。
“太太,早晨。”福庆见我下楼来,忙迎了上来。
庄恒闻声抬头,四目相交间,我们都没说话。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金屋呆的不舒服吗,还劳他巴巴的回来?良心发现抑或过意不去?
“咳,昨晚回来的时候太晚了,怕扰了你,就在客房里将就了一夜。”他有丝尴尬的开了口。呵,多体贴啊。明明是害了我整夜未眠,反倒成了不想惊扰我。我不理会他,径自对福庆说,“少爷呢?还没起来?昨天去见同学不知又闹到几点才回来。”福庆刚要答话,便见到一身运动装的儿子跑了进来,咧着大大的笑容冲我们道“爹地妈咪,早晨。”他和庄宇都是有晨跑的习惯的,小时候是为了应付学校里的长跑考试,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养成习惯了。
“嗯”庄恒微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继续看他的报纸去了。儿子跑上来大大的亲了我一下,“妈咪好漂亮呢。”我一下子笑了,“少在这里糊弄我,昨晚干什么去了我还没好好的审你。看你一头的汗,快去洗个澡,下来吃早餐。”他爽快地答应着去了。又只剩下我与庄恒。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度出声似乎想向我解释什么。“蕴茹,昨晚上是因为………………”有解释的必要吗?我还有耳朵自己听得懂,不就是是骆清珏有事儿,一个电话他便急急的赶了去。还有什么好说的了?再多听一遍,徒增我自己的痛苦罢了,我可不要我这一天又这么给毁了。“福庆,快去叫人把我的车子开到门口来,我自己开去医院。”我打断他。
“是,太太。可您还没用早餐阿。”福庆有些迟疑的答。
“不吃了,我时间来不及了。一会儿庄楠下来,让他记得把维他命吃了。”说着我便头也不回的出门去。我惯用的奔驰坐驾已被司机开了出来,停在一边。司机垂手站在一边。见了我,他忙恭恭敬敬的将钥匙交给我,“太太早,不用我送您去吗?”“不了,我自己开就好。”我答,说罢上了驾驶座。
家里有四个专职司机。两个供庄恒专用,一个负责全天候接送我。另一个由荣妈他们调配。当时请人的时候我是不想要个专门的司机的,原打算自己开车出入。庄恒执意不肯,他道,“别的事情都由得你,车你自己开我不放心。”大概当年他看着我开车撞到路边的大树上,至今余悸犹存。连带着再也不肯相信我的车技。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极少让我开车,甚至连穆怡那里他都打了招呼。回到香港后,我进养和做医生,上下班的他更是不放心,见他如此,我也只得随他。
毕竟,在我进养和工作的事情上,他没有多加干涉,只在有时看我颠倒黑白的忙时,稍稍的提过让我出来自立门户,不想看我太辛苦。而我一直觉得,在公立医院做事,接触那些普普通通的市民大众。没有利欲考量,没有地位分差,没有背景攀比,累是累一点,但是累的舒心,值得。至于付出和收入成不成比例这个问题,我真是一点也不在乎。就我那一月几万银纸的工资,一年到头累加起来,怕还不够庄恒日中一小笔投资的零头。反正也从来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全为兴趣所在,想要学以致用罢了。
半个钟的车程,停好车一看表,8点十分,比预计时间还要早。干我们这行的,不能迟到是最起码的专业准则。对我们来说每一分一秒都是在跟死亡的较量中孰胜孰败的关键,容不得有半点疏忽。去年我参与监督新进实习医生的考试,九点考试钟声敲过不够两分钟,便有一个小伙子急冲冲的赶了来,跑得满头都是汗。主考官是我大学时的导师,现在养和的行政总长曾华成,二话不说把他拦在了门外。那小伙子的眼神中极尽哀恳,曾sir却不为所动。看那孩子垂头丧气的一步一回头的挪着身子离开,我心也不禁恻然。我知道这很可能意味着他的医生梦就此破灭,很可能意味着数十年的寒窗苦读尽成一场空。“一个连守时都做不到的人,没有资格成为医生。”曾sir望着他的背影冷冷的说。我叹息着答:“希望他能吃一堑长一智罢。当不了医生,还有很多的其它选择的。”曾sir不以为然地摇头,“要是连这样的坎都过不去,那更不必去当医生了。”
我的这位导师是当年纽约州立大学医学院里唯一的一位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教授。是他带我入门,教会我医术、医德、医者仁心。前两年他从美国受聘回港,执掌养和,再次相见,我已经是急诊科的顾问医生了,总算是没有给老师丢脸。我曾在庄园设宴给他接风洗尘,庄恒也陪在一旁。这两个人说起在美国的往事,庄恒居然还向老师提起当年帮我赶报告的典故来,大大的糗了我一番。还记得曾sir冲庄恒笑道,“庄先生不介意蕴茹出来工作,如此大度,实在是难得。”我真是啼笑皆非了。怎么我辛辛苦苦的工作,而外界从媒体到导师,乃至身边的朋友全都赞美庄恒去了?敢情那书是他替我读的,手术是他替我做的,夜是他替我熬得不成?可气的是这平白受了赞美的人居然一点推功的意思都没有,还很是宠溺的看着我笑说,“她喜欢就好。”
无论如何,老师的教诲我谨记在心,时刻不敢或忘。既然我不愿呆在家里过我的贵妇生活,既然我决定要穿上白袍承担起生命的重量,那我就和所有普普通通的医护人员一样了。在生与死面前,无所谓贫穷富裕,无所谓身家背景,无所谓豪门竹门,有的都是一样的对生的期盼,对死的无奈。
刚要进医院大门,耳边却传来福庆的喊声,“太太,太太。”我困惑的回头,果见家里的车子停在路边,福庆向我跑来,手里还拎着保温盒。我看她跑近,不禁皱起眉问,“你怎么来了?”她将保温盒递到我的手上,喘着气道。“先,先生要,要我给您把早餐送来,怕,怕您顾不上去买,胃又疼了。”我愣愣的看着手中的食盒。这些年颠倒黑白的忙,胃是一直不大好。饿的时间久了,就会隐隐犯疼。有两次疼得厉害,着实把家里人给吓着了,崔炯给我详细的检查过后,明明白白的告诫我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了,饭要按时吃,酒不能再碰。庄恒当然也是知道的。我涩然一笑,对福庆说,“行了,你回去吧。”说罢便径直走进医院去。
第18章
这一脚踏进养和,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只能抛在脑后。“施医生好”,“施医生早晨”,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含笑一一点头应着。走到升降机前,刚巧碰上了全外科的顾问医生杨林。我们年纪相仿,从十几年前进入这家医院工作起便认识了。她是个单亲妈妈,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天天。那孩子十足十的仿了杨林,大大的眼睛水灵水灵的,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见了我老远就会甜甜的喊“施姨姨,施姨姨”乖巧喜气的很。我就曾多少次跟杨林说,“这孩子太可人了,比起我们家庄宇,不知贴心多少倍。给了我做干女儿得了。”杨林敬谢不敏,连声道“免了免了,成了你干女儿,那不就成了庄先生的干女儿了。那得招来多少人瞩目啊。这麻雀变凤凰风光是风光,可天天被人这么拍着,没得折腾死人。”我听了大笑,只得作罢。
杨林拿了一张报纸在我面前晃了晃,促狭的笑道,“庄太太,光彩夺人呢。”我定睛一看,是昨晚豪门夜宴的图片。我跟庄恒并肩而立的巨幅相被摆在极其醒目的位置,想看不见都难。我无奈一笑,“别提了,累死人。我宁可加一个星期的班,也不要干这等苦差事。”杨林了然的拍拍我,“对了,天天放假到加拿大我妈那里去了,什么时候有空,约人喝两杯去。”这女人也是个酒量极佳的,简直与我和穆怡相见恨晚。我一直都觉得,身边有这样志趣相投、品味相似的朋友作伴,实在是我莫大的幸运。
回到5楼我的办公室,秘书董欣已经在了。见了我忙站起来笑着道,“施姐早上好。”我微一点头,这小丫头跟了我也有三年了,是个机灵的孩子。还不待我问什么,就自动自发的把工作上的安排一一向我报告。“今天早上九点钟医管局会有人来跟您开会。下午两点钟会有这次实习医生的新晋面试,9楼通知,急诊这边由您主试。心脏外科那边的张医生说那个前天突发心肌梗塞送进来的病人需要脑外科和急诊这边一起配合会诊,问您什么时候有空谈谈这个case。另外有位施叶桦女士来电,请您有空回复她。”我一边处理桌子上的文件一边留神听着,听到叶桦找我时不禁微微一楞。她怎么会有事来找我?我们一向是淡如水的交情,没什么来往。我皱了皱眉,冲董欣道,“我知道了。恩,这个昨天自己强行签字出院的病人,你跟医院里的社工联系一下,看看有什么能帮他的。”说完把文件交给她,她接过来,退了出去。
跟医管局的会开的并不顺利,说来说去还是资金的问题。医院总共就这么大,床位有限,医生护士有限,病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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