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北景道:“将这块玉佩带到西域星河派总坛,替老子挑个新掌门。”
夏宣清吓了一跳,道:“现在?”
归北景笑了笑,道:“不,不,现在要紧的是,记下我派的武功心法,将来传给下一任掌门。”
夏宣清迟疑道:“记下?”
归北景刚要说什么,又开始咳嗽起来。这次他咳得时间长了许多,脸色也愈发青白,嘴唇上龟裂如大旱渴雨的田野,却不再见血。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正色道:“你不要再问了,现在,用心记老子的心法,别的事情,七妹会对你说的。”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无力,语调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视死如归的战士,在高唱最后一次冲锋前的悲歌。
环碧小筑的正厅又变得灯火辉煌,仿佛刚刚的欢宴还未散场,只是气氛变得异常冷寂。
大厅正中放着死去的圆圆的尸身,纤纤正在为她整理衣装。旁边几个小丫头哭得眼睛红红。叶云和叶风立在两旁,脸上阴云密布。叶青青和裴荫挽着手,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而叶瀚飞却径直半躺在椅子里,将一双脚放在另一张椅子的扶手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似是对满屋子的人都视而不见。
叶瀚扬从外面走进来,除了旁若无人的叶瀚飞,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低低说了句“三少爷”。叶瀚扬微一颔首,走到了圆圆的尸体旁边。
叶风跟过去道:“剑伤入肺而死,是裴荫姑娘误杀。”
叶瀚扬道:“真的是剑伤致死?”
叶风一怔,他本是对自己的验伤手段绝对自信的,叶瀚扬从前也丝毫未怀疑过。
叶瀚飞突然懒懒地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伤口,那就要脱光了看看了。”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大厅里的女孩子们脸颊立刻飞起了红晕,只有叶青青直直地看着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的神色。
叶瀚扬却看了一眼纤纤,道:“你去吧。”
纤纤点点头,和叶云一起将圆圆的尸体抬到了屏风后,不多时叶云便闪身出来,道:“除了腿上有处被暗器打的瘀伤外,再没有别的伤口了。”
叶瀚扬似是有些意外,沉吟不语。他原先以为,阴寒枫就是云秋露要找的凌曦天境的叛徒,杭语薇出手伤了圆圆,必定是想杀人灭口。然而他的推想竟然错了。若说杭语薇算准裴荫会误杀了圆圆,也太过牵强。他的脑子一时乱了起来。
叶瀚飞却轻轻灌了一口酒,笑道:“看来人真是没法说真话了,说了也都被人当假话听。”
叶瀚扬明白他指的是杭语薇,只能当做没听到。
叶青青却道:“四哥,你说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
叶瀚飞一见是她说话,便立刻闭上了嘴,他似乎很怕这个小妹。
叶青青却不依不饶地道:“为什么四哥你总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呢?”
叶瀚扬沉声道:“青青,别闹了。”
叶青青见他发话,只得吐了吐舌头缩回了椅子里。
叶瀚扬对叶风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便一言不发地向后堂走去。穿过天井,后面是一片竹园,被几道月白色的矮墙分割开,每个矮墙中都点缀一幢小楼。他径直走到最后面的一个小园里。那是云秋露的住所。
云秋露站在小楼旁的假山前。她就是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却令人感觉月亮的清辉都照在她的身上一样,好像她无论穿什么、做什么,都是最优雅、最令人赏心悦目的。
叶瀚扬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道:“云前辈。”
无人的时候,他都称呼云秋露为“前辈”,这倒不是他怨恨云秋露给环碧小筑带来的变故,而是二十年来,他们的关系只能用前辈和晚辈来形容。
云秋露送给他削铁如泥的青竹剑,教给他弥补叶家剑法中漏洞的方法,帮助他成为环碧小筑的掌门,成为名震江湖、人人艳羡的年轻剑客,却也丢给他环碧小筑和凌曦天境的恩恩怨怨,丢给他环碧小筑的内忧外患,丢给他作为掌门人应该夙兴夜寐的一切。
有些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云秋露的脸上还是蒙着那层面纱,只留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她看着叶瀚扬,道:“圆圆的腿上有没有我的银针伤痕?”
叶瀚扬道:“没有,只有穿胸那一剑。”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去提杭语薇。
云秋露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却没有追问什么,沉吟道:“我算她也不是。后来的那个黑衣人,武功很高,不在你之下。只不过内力比你还差一截。”
叶瀚扬道:“前辈打算怎样将这个人找出来?”
云秋露道:“我已命人守住水路的各个出口,除非这个人能够闭气三十里游出去,否则他一定还在这里。”
叶瀚扬听到这句话,心中突然又想起了杭语薇。不知她现在处境如何,那一声低低的惊呼,显然是她的声音。她是不是遇到了危险,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环碧小筑,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她会不会怪自己没有去救她,这些问题一时盘桓在他脑海里,以至于怔怔出神。
云秋露继续道:“他逃走的时候,腿上挨了我的银针,只要我将今天留在庄内的人统统查一遍,一定能找出这个人来。”她见叶瀚扬神情有异,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瀚扬猛醒,尴尬地笑笑,岔开话题道:“归前辈的伤势如何?”
云秋露目光黯淡,道:“也就是几柱香的时间。”她回头看了看窗上的剪影,“夏宣清这孩子太过迂腐,无论如何都不肯拜师。要是换了别人,恐怕高兴都来不及。”
叶瀚扬道:“他是个很正派,也很单纯的人。若真是欣喜若狂,恐怕归前辈也不会放在心上。”
云秋露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道:“你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你们在路上的时候,二师兄才会放心将他的归元心法告诉你,再由你转告给夏宣清。”
叶瀚扬道:“若非如此,夏兄又怎会恢复得这么快。”一顿又道,“他不肯拜师,归前辈有何打算?”
云秋露道:“二师兄正在让他背自己的全部武功心法,请他日后到西域为他物色一个传人。”
叶瀚扬微笑道:“归前辈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样一来,夏兄不算背叛师门,他也不愁后继无人。”
云秋露点头道:“正是。”一顿,又瞧着他的眼睛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心里的事情瞒不过我。”
叶瀚扬身子一震,知道云秋露必然已察觉自己隐瞒了什么,甚至可能知道环碧小筑混进了生人,当下耳根发热,嗫嚅着道:“我……”
云秋露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你若是有了喜欢的姑娘,只要说出门派名讳,我都会帮你办得妥妥贴贴。”她叹了口气,“这几年来,为了凌曦天境的事情,将你的终身大事也耽搁下了,这是我的错。”
叶瀚扬心中只有苦笑,淡淡地道:“前辈说笑了。”
莫说他心里并不清楚自己对杭语薇的感觉,就算那真的是喜欢,他也对这样的感情心怀畏惧。从小到大,他只要一想起自己的父亲和云秋露这段纠缠不休、深深地伤害了自己的母亲、深深伤害了环碧小筑和凌曦天境两个门派的恋情,就会觉得感情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何况他早就明白,以他的身份,断然不能娶这样的女人。
叶家的掌门人要娶的并不是妻子,而是另外一个家族的力量。环碧小筑无论多么出世,都要生存。若要生存,它的掌门人就必须如此。无论哪一个家族,哪一个门派的领导者都是如此。人们往往只看见他们人前的风光,却看不见他们背后的落寞与牺牲。叶瀚扬一向是个沉静理智的人,理智到看明白一切以后,从不解到理解再到接受的地步。所以他心里常常会羡慕叶瀚飞,这个弟弟的武功和心智完全不在自己之下,却幸运地远远躲开了这一切。
正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归北景剧烈的咳嗽声。云秋露和叶瀚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楼内快步走去。到了楼上,只见夏宣清正扶着归北景,而归北景的衣襟已经被血染红一大片。
云秋露鼻子一酸,道:“二师兄,你……”
归北景看到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没事,我很好。”他努力转头想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喘着气道,“起雾了,明天,大概会下雨罢。”只有夏宣清看到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不易觉察的泪。
云秋露的眼中已经泛着丝丝泪光,她哽咽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那个人来,替你报仇。”
归北景笑得很难看,却很真诚。他道:“我不在乎这个仇,我只希望你今后,好好活着。只可惜,”他朝桌子上的已经冷了的清粥小菜看了几眼,眼中满是惋惜之色,“只可惜,我再也没机会吃到你亲手做的东西,实在可惜,实在可惜……”他反复说着“实在可惜”这四个字,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就像他的爱情,从未盛放,已然凋零。
实在可惜。
云秋露慢慢跪在归北景面前,握着他的手,一行清泪缓缓地蜿蜒而下:“二师兄,你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叶瀚扬已经带着夏宣清走出了小楼。
这座小园已经可算是环碧小筑位置较高的所在,从这里俯瞰下去,整个河网都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雾气中。环碧小筑就像一块晶润的翡翠,折射着晨曦的淡金色光芒。小园里的竹叶吸饱了露水,都在微风中摇曳着,显得孩童般青翠可人。
夏宣清看着这充满生命绽放之姿的美景,猛吸了几口空气道:“环碧小筑真是人间仙境。”
叶瀚扬笑了,道:“比凌曦天境如何?”
夏宣清认真地道:“凌曦天境威严华丽,这里却俊秀飘逸。我更喜欢这里。”
叶瀚扬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感觉,却并不太喜欢这里。”
夏宣清道:“为何?”
叶瀚扬目光望着远方的河水,天边,正有一群白色的沙鸥飞过。他握紧双拳,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之色,道:“今晚你就会知道。”他已经发现,在那群沙鸥中,有一只矫健的信鸽,正向东南方飞去。
圆圆的尸体已经被掩埋在后山了,而归北景却有了个灵堂,跟那些横尸荒野的武林中人比起来,他可算得奢侈了。
——人活着的时候固然有各种不同的人生,但是死了,却也只剩下这点区别。
灵堂就设在正厅西侧的偏厅里,由一个花厅改造而成。大大的“奠”字两旁各燃着一支手臂粗细的白色蜡烛,中间是归北景还未盖棺的柳木棺材,他静静躺在里面,已经换上了一身寿衣。
无人为归北景披麻,云秋露便吩咐全庄的人都到灵前上一支香,略表江湖之谊。
花厅门口挑着两盏素色灯笼,已经没了光亮。因为到黄昏时分,天突然下起了雨,将灯笼浇透了。掌灯后,雨势也丝毫没有减弱的征兆,云中反而响起了阵阵惊雷。
夏宣清和裴荫在花厅中守灵,这场大雨使得他们觉得神清气爽。环碧小筑的人已经都去休息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如注的雨声和隐隐的沉雷。
裴荫伸了个懒腰,道:“师兄,谈剑大会之后,你真的要去西域吗?”
夏宣清点头道:“不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裴荫道:“可是我觉得归前辈的意思就是要你做掌门。”
夏宣清苦笑道:“我岂会不知。只是他用这样的方法来求我一个晚辈,我又怎能拒绝?不过,”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我绝不会背叛师门,绝不会练他教给我的武功。”
裴荫道:“你不会后悔吗?这武功练成了,可不输给环碧小筑呀!”
夏宣清迟疑了一下,才坚定地摇摇头,道:“不会。”
裴荫甜甜地笑了一下,道:“师兄你可真傻,可是,可是我偏偏觉得欢喜得很,我……”她还未说完,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照的整个灵堂亮如白昼,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冻结在了脸上。因为她看见一个僵直的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的门外,似乎在冷冷的盯着她。她尖叫一声,躲到了夏宣清身后,颤声道:“外面,外面那是什么?”
她没有说“什么人”,因为这人影看起来实在不像人。这人影足足有一丈高,轻飘飘的裤管下竟然没有脚,头发如乱草般遮挡着他的脸,只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厅内。
夏宣清也觉得头皮发炸,但是仍然低声喝道:“什么人!”他的声音很大,很有力,他这样说,一是为了将环碧小筑的人惊醒,二是为了让裴荫放心,他们所面对的敌手,不过也是个“人”而已。
那人影阴恻恻地哼了一声,却比哭还难听,接着便慢慢倒了下来,像一条蛇一样,带着令人头皮发炸的“咝咝”声,缓缓爬进了灵堂中,一面爬,一面低低呻吟着“救我,救我!”
裴荫吓得两腿发软,几乎瘫在原地。夏宣清拉不动她,狠狠吞了一口唾沫,一剑向那人的顶门劈了过去。
“噗”的一声,这一剑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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