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骂变化多端,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惨烈,到最后是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尖叫过后渐渐地就安静了。邻居妇女们都觉得葆秀在夜里有点过份,但是葆秀在她们眼里是很可怜的。男人们却与刘大一个鼻孔出气,替刘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杀猪,这叫什么夫妻?男人都说,葆秀这种女人,嘿嘿,要她有什么用?葆秀在民丰里的日子就这样含羞地开始,一日复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边去淘米,眼袋肿肿的,散发出青黑色,妇女们与她搭讪,葆秀的眼泪一不小心就像断线珠子似地落下来。刘大永远是粗壮的骂骂咧咧的刘大,即使脸上布满了细小发红的指甲抓痕,刘大仍然骂骂咧咧地喝上一盅烧酒,对着身后说,把花生米拿来!刘大从小就火气大,每次从民丰里的石库门进出时,不肯用手去推门拉门,嘭,总是那么一脚踹,天长日久民丰里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让刘大踢坏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还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员会去告刘大的状,说到伤心处又是声泪俱下,她说,他不是人,他不把我当人,我要跟他离婚。
那些妇女对刘家的事都有所耳闻,便婉言劝阻葆秀。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离婚是可以的,不过,不过——女干部说到这里表情就尴尬起来,不过光为那种事情闹离婚,好像说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适。女干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说,再说那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现在讨厌,说不定以后会喜欢的。葆秀的脸羞赧地拧过去,隔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也不是不让男人碰,就是让刘大——我不甘心,你们知道吗,我让刘家骗了,他们用了调包计。
一语道破天机,说来说去葆秀还是在为嫁错刘家兄弟的事情耿耿于怀,妇女干部们相互间会心一笑,便都忙别的去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葆秀的遭遇,她们表示爱莫能助。葆秀嫁到民丰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管母亲心情如何,刘大的骨血一个个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里,然后哇哇大哭着坠入这个不睦之家,就这样,像民丰里的大多数妇女一样,葆秀二十五岁那年就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管母亲心情如何,三个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刘大。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我的,葆秀喜欢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儿女,老大蛮,老二刁,老三嘴馋,都像那个死鬼,想想怎么也想不通,葆秀挥起棒槌用力地击打儿女们的脏衣服,尖着嗓门说,怎么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怀胎受着罪生出来的,怎么都像了他?那个死鬼!葆秀已经是民丰里的葆秀了,不管怎么说,不管从前的眼泪浸湿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挥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干了,这么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沧桑岁月也浮在脚边的污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经不是那个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见了,但前额过早爬上了皱纹,面色枯黄,近似秋天梧桐落叶的色泽,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长着几个热疮。这是火气,葆秀指着嘴角对邻居说,我满肚子火气不知朝谁发;结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痒,又不敢用手抓,难受死了!所以说,葆秀仍然是一个怨妇。
刘二每次到民丰里来,后背上就落满邻居们窥测的暧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样无声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刘二知道他们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儿跑?母亲高堂在上,知书达理的刘二总是要来探望母亲的。刘二挟着黑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仍然有邻居冷不防从厢房里探出头,说,老二回来啦?刘二便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母亲。心里却暗暗地骂,废话,全是废话,不是看母亲难道是看葆秀吗?葆秀的那张又瘦又黄的脸,有什么可看的?刘二不爱看葆秀,葆秀却是常常用眼角的余光扫瞄他的,葆秀手脚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刘二面前一放,也不说话,退到一边继续用隐蔽的眼光扫瞄,双眸里忽明忽暗。如果刘大站在旁边,刘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刘二,有时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来,对刘二说,没事早点回家去,闲坐着有什么狗屁意思?刘二觉得他与哥嫂之间隔着一张窗户纸,捅破难堪,不捅别扭,刘二想要不是母亲还在,你请我来我也不来。后来刘二的母亲过世了,办完丧事刘二果然就不到民丰里来了,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按照本地的风俗到哥嫂家拜个年,刘二给侄儿侄女每人一份压岁钱,假如刘二给了一块钱,葆秀就要准备两块钱,因为刘二恰恰也有三个孩子。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葆秀对邻居们说,我就是要个面子,其实我们家日子比他家紧,但我不喜欢沾别人便宜的。刘二不来了,但葆秀一不小心就会说到刘二那个家庭,说到刘二的女人秋云,说秋云好吃懒做,还成天地向刘二装病撒娇。你们知道吗,秋云的短裤也要让刘二洗的,说是手不能浸水,嘁,手不能浸水?天底下还有这种病。葆秀谴责着她的妯娌,声音里的义愤之情已经无从掩饰,秋云这种女人,要她有什么用?井边的妇女们轻易地捕捉到了葆秀内心的另一种声音,她们凭藉惊人的记忆力回想起多年前刘二和秋云的婚礼,婚礼上葆秀的两个孩子啼哭不止,葆秀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所有的宾客都被那啼哭吵得心绪不宁,一个眼尖的女宾后来告诉别人,我看见葆秀在拧孩子的屁股,拧了大的拧小的,一边哄一边拧,孩子的哭声怎么停得下来?
也不知道刘二是否告诉过秋云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或许想说也说不清楚,而秋云或许也不会与民丰里的妯娌一般见识,秋云是个中学教师,每天在学校里教孩子们说叽哩咕噜的外国话,民丰里的人们认为文化高的妇女都很傲慢,所以秋云是不会与葆秀一般见识的。
孩子们虽然遗传了刘大的特色,偏矮偏肥,但毕竟都长大了,都在学校里读书,读得漫不经心,经常让刘大用皮带抽或者用鞋底耳光,刘大怒吼着说,读不好以后跟我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有什么出息?这时候葆秀便与刘大保持着配合,葆秀抢走刘大手里的皮带,塞给他一条绳子,悄声耳语道,抽三鞭就停,但刘大常常忘了葆秀的关照,由着性子抽下去,结果葆秀就和刘大厮打在一起,你要把他打死呀?狼心狗肺的畜牲!葆秀骂完刘大又去骂孩子,你也该打,打死了我不心疼,门门功课开红灯,以后跟你爹一样,到码头上扛货包吧!葆秀骂完了又抹眼泪,语重心长对孩子说,以后千万别跟你爹一样,好好念书,怎么就不能学着你叔叔?最起码也做个教师!现在刘大对葆秀一般都是低眉顺眼的,礼拜天的早晨,刘大被葆秀指使得像一只陀螺无法停歇,打水、晾衣、倒垃圾、买油打醋,刘大扛着一杆湿衣裳站在民丰里的空地上,一只手焦灼地扯着裤子说,忙完了没有?我急死了,早晨起来连个撒尿的工夫也没有。民丰里的人们怀着一颗善心回忆起多年前刘家的夜半叫声,都觉得那对夫妻现在像夫妻了,也难怪,做了多少年夫妻,做到后来都是这样,也别去管是男的驯服了女的,还是女的驯服了男的。人们唯一困惑的是葆秀的口头禅,我是嫁错的,我是让刘家骗到门上来的。葆秀仍然在私底下这么对人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认为葆秀不该这么说了。葆秀后来果然就不这么说了。
那天葆秀的小儿子放学回家,葆秀看见他嘴上有血痕,再细看嘴里的一颗门牙也没有了。儿子说是摔的,但葆秀认准儿子在说谎,肯定是跟谁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心狠手辣,简直是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她不能这样就算了。儿子不肯说,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到,葆秀说,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儿子就在刘二的学校里,刘二应该知道内情的。大约是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葆秀去了香椿树街的刘二家,有人看见她走出民丰里的门洞,问,去买菜?怎么篮子也不带?葆秀边走边说,还有什么心思买菜?老三的门牙都给人打掉了,我要去调查调查。葆秀没有透露她的行踪。五点钟刚过葆秀就回来了,收腌菜的女邻居看见葆秀站在门洞里,呆呆地站在那儿,嘴里大声地喘气,女邻居走近葆秀,见她脸色煞白,眼睛里冒出一种古怪的光。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女邻居问。哪儿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苍蝇。葆秀沉默了会儿突然骂道,这个畜牲,人面兽心,没想到他是个下流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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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打了你家老三?女邻居听得有点糊涂,说,到底是谁呀?跟我动手动脚的,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齿的,她说,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的?女邻居终于明白葆秀在说什么,一下子就瞠目结舌了,说,刘二?怎么?这事太——太那个了。
人面兽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关照女邻居道,这事就你知道,不敢传出去,让我家刘大知道了会闹出人命的。不敢传出去,这种事怎么好乱说?女邻居不断地点头允诺。但葆秀自己最后还是把事情传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丰里妇女听葆秀埋怨过刘二,怎么说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种尖利的声音说,他怎么可以跟我动手动脚?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
侦探
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丰里来回奔走,脚步忽疾忽慢,脑袋朝左右前后急切地探出去,然后又失望地缩回来。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少军嘀咕着,终于垂着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妇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妇女们正说着她们的事,谁也没有留心,少军抬头看看,将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唿哨,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少军忍不住又用愤怒的眼睛朝她们斜了一下。看见我的兔子了吗?少军说。
不在笼子里?少军的母亲终于抬起头来。你早晨给它喂菜了吗?少军用一种类似审问的口气说,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笼门插上。
我哪有空给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亲的手一直在盆里搓着衣裳,她说,大概溜到哪儿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儿去吃草?少军气咻咻地说,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了也白说。少军又斜着肩膀朝民丰里的另一侧走,走走停停,朝每户人家的门窗里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几步少军听母亲在井台上叫他,便回过头充满希望地看着她。
是你忘了把笼门关上吧,少军说,我猜就是你。我哪儿有空看你的兔子?母亲还是那句话,当然她更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她说,咦,那兔子,昨天不还在笼子里吗?昨天?那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少军哭笑不得地扭头就走。原来是一句废话,少军想这件事情跟母亲说等于是对牛弹琴。少军站在他的朋友大头家门口,捏着拳头嘭嘭地敲门。谁?大头在里面问。我,侦探。少军在外面说。
过了一会儿大头才跑来开门,大头宽阔的脑门上淌着几滴汗,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
你在搞什么鬼?少军审视着大头说,怎么等到现在才开门?搞什么鬼?我在大便。大头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只桌屉撞紧,一边反问道,你在搞什么鬼?我的兔子不见了,是你偷的吗?少军说着眼睛却瞄准了那只桌屉,他说,我是侦探,谁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内一定会查出来。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头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兔子,我最讨厌兔子了,女孩子才养那种东西。少军极力压抑住受辱后的怒气,他从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着桌上的一把链条枪,这把枪做得不错嘛,少军一只手试着链条枪的扳机,另一只手却突然用力拉开了那只桌屉。大头还未及阻挡,少军已经把大头的秘密紧紧地抓在手中。其实只是一页画片,好像是从哪本画册上撕下来的,一个不穿衣裳的外国女人斜卧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反射出粉红色的光亮,让民丰里的两个男孩触目惊心。好呀,你躲在家里偷偷看这个。少军像挨了烫似的扔掉画片,他说,老实坦白,从哪儿弄来的?
捡来的,在小韩家的垃圾桶里。
撒谎,垃圾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骗你是小狗。大头涨红了脸对天发誓,他说,小韩家的垃圾桶里还有几页,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么可看的?光着屁股有什么可看的?少军怪笑了一声。少军想起小韩是刚搬进民丰里的住户,小韩孤身一人,很少与邻居们接触,而且总是门窗紧闭,还要拉上几块窗帘布。少军突然觉得小韩一直是鬼鬼祟祟的,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令人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