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盆里点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仿佛被剥了皮的大蛙,呱呱飞出水面来啄人,“噫,水这么烫?叫人怎么洗?连个水温都掌握不好,还指望你讨什么小老婆呢!”末了,不免又絮絮叨叨添了句,“我的命连你买的那些小丫头都不如!”
蓝庆来微微显出些不高兴,但仍是埋着头伸手去试那水温,缓缓道:“不烫么。”一手扶着盆沿,他低头往水盆里看,酡颜似的肉红色脸,圆而结实的下巴,缓钝的鼻头显出和常人雷同的理想——这一切统统从蓝七奶奶常年沉淀在盆底的脚垢里浮现出来,于是他的脸也涂了陈年累月的困苦。他明白的,蓝七奶奶的娇纵多半是他自己捧出来的,他倒没什么分明的不满,自己是这样困顿苍然的人,他总热望身边的人能“风花雪月”一些,好象绣像小说里的人物,只有一个白纸黑线的轮廓,总要看小说的给他填上些色彩才好,他仅有的一点渺茫的快感也只能由别人带来。望着自己的影子,零零星星的一点心酸从盆底混沌中涌出来,他好似也来自那混沌初开的洪荒,哪怕心烂得千疮百孔,也不愿去面对蓝七奶奶的白浩浩的重压。脸上水光一晃一晃的,渐渐被汽濡湿了,木木的,他没什么感觉。
“看什么呢……”蓝七奶奶忽然柔声道,手指梳着他的一缕头发。这种久违的温柔使他微微一颤,他抬眼望着她,忽然说不出什么。然而蓝七奶奶又狡黠地眨眨眼:“哦,我知道了——你是在看你的命相,看你今生有没有机会娶小老婆呢?”她还是在嘲弄他,这妇人有着永远稚气的头脑,她不用思考任何问题,蓝庆来在她眼里多半像个能赚钱的玩物。她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抱着荷叶边的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腻白的肉裹在雪青丝绒的时髦短袄里,如丰肥的婴儿。接着一抬手,没留神把案上的半瓶生发油撂倒了,一滴一滴的油掉下来,发散着皂角的暖香,连同她的气味与体温,真像豆糕上点的一滴胭脂,迟重的朱红色浸在油脂里,叫他热腻得发晕。
他气闷闷的,嘟哝道:“快洗吧。水要凉了,等会你又嫌了。”说着只管把铜壶拎回炉上,起身出去了——她重重叠叠的影子塞满了这房间,仿佛给壁上贴满了阴戚的钴蓝色大花墙纸,肥重又难以呼吸。
蓝七奶奶问他去哪,他自言自语,还能去哪,也就只是在院中度了几步,蹲下吸纸烟,默默地看看前堂的包子铺,又看看阁楼上茉儿的屋子。“我说,明天我们一道去给孩子贺满月,房子就租给我一个姐妹做生意……”蓝七奶奶在屋里道。“又是那些脏事!”蓝庆来声音低微。“哪些脏事?以后你那个蓝杏恐怕也要走这条路呢,什么叫脏事?你是怎么个干净人儿?”蓝七奶奶一听就炸拉了,气呼呼地朝蓝庆来嚷,“明天偏要蓝杏留在家里,叫她早点见识见识,不然日后手忙脚乱的。”
“你胡来什么?”无需宣战,蓝庆来迅速败阵下来,只觉得这话说得软弱,被嘴里的烟一吹就散了,“明天要她留下来,就只能留在前堂看包子铺。”他怕蓝七奶奶还要说什么,又赶忙问道:“我那天在无线电里听了一出戏,什么‘温温月到蓝桥侧’……”蓝七奶奶果然起了兴趣,接着唱道:“温温月到蓝桥侧,醒心弦里春无极,明朝残梦,马嘶南陌……”她只管唱,虽然她从来不深究自己唱的是什么,媚秀的眼微微眯着,一如她从前在台上惯有的蛊惑,里面折射出一个幽幽春梦,苍老的媚态。蓝庆来的脸显出一种木渣渣的钝,有心无心听着。
温温月到蓝桥侧……这样拖沓累赘的月,从古一路传下来,一点也不美丽,只有骨枯人老。
满月婴儿的母亲,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小女子,眉目在灯光下极淡极淡,几乎是飘飘欲仙的神色,黄垮垮的平脸上表情模糊,连一双清水妙目也露着哽咽之色,她的过去被抹杀,未来沦陷在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她是双手空空,虚空无情的。蓝庆来他们进来时,她也只是木木地从桌边站起来,唤了声:“爹、妈。”尾音绵绵,接着不过静静笑了,一笑之下,蓝庆来只觉一抹颓唐从她心口无比深刻地轧过自己心口,又无比哀怜的消散而去。
“嗳、嗳,桃叶儿你快坐下,我来看看孩子。”蓝庆来还是叫那年轻母亲卖艺时的艺名,有些笨拙的过去要抱孩子。他还不太适应这个环境。桃叶儿嫁的是一个军队里的小头目,最事铺张的那一类人物,连孩子的满月酒都要在大酒店的春满园里办,蓝庆来在市井里混惯了,倒突然耐不住这里的富丽了,净觉得晕。仿佛陡然置身船舱,人的声浪一吞一吐地震动着他的脚,如同水波拍拂,而桃叶儿,站在桌子那头,背倚着墨绿靠背的皮椅,小白手扶着镀金瓷碟子,竟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飘零着,追不上去了。
他蹒跚地走过去,无故地显出一种老态,刚要接过桃叶儿手中的孩子,一个老妈子立马过来,横手夺过孩子道:“老爷吩咐把宝宝抱回去,免得在这里受了热熏熏人气,熏坏了。”言下根本不把桃叶儿放在眼里,更没蓝庆来这个“老太爷”了。桃叶儿竟也不敢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些怨意——真真切切小妾的怨意,她被家里其他姨太太排揎挤兑惯了,连仆妇都轻视她。而她最多只敢细声细气地责备两句——说也不是,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赌气,专门做给下人看。
蓝庆来吃了一鼻子灰,讪讪回身拍拍蓝核,道:“桃叶儿,这是你师弟,蓝核。”蓝核笑着朝桃叶儿道:“恭喜师姐了。”桃叶儿淡然点头一笑而已,缓缓道:“光是看师弟模样就知道是个清俊聪明的少年呢。”“这算什么,我就想着,将来我们桃叶儿的小儿子更要长成个了不起的少年!”他和桃叶儿许久不见,本来又心存愧疚,张口闭口一个劲儿抬举人家,然而桃叶儿只是疲乏一笑,垂着目道:“什么小儿子,肚子不争气,是个丫头。”一句话落下,彼此都没了言语。蓝核本来坐在茉儿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心下黯然。他注意地看了看桃叶儿,她这天穿的倒也随意,竹青刻丝的旗袍,青地白碎花,边角滚一带绞丝银线,家常的妇人打扮……是十九岁的妇人。蓝核心里静静的,想到蓝杏,不知她日后有会身在何处、相伴何人?不知她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早衰的妇人……
桃叶儿的丈夫接待完宾客,回到这边桌上来,他一向的作风就不会敷衍,大刀金马,自顾自的,惹得蓝七奶奶心怨怠慢。桃叶儿不敢有大动作,随时等候着丈夫的命令,然而丈夫对她的柔顺显然已经厌倦了,她只有呆呆坐着,脸上冻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壳,眉眼里尽是冰渣子,生硬地咯吱咯吱响,好在脸上略施了薄粉,两颊捎一抹绯丽,但映在哭丧的神色里,那种绯丽更像被雨淋过的杨梅,外面只管是红,陈年的红,却从里面开始腐败了。 茉儿和蓝七奶奶凑在一起低声嘀咕:“好粗鲁的一个人,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居然还谋得个小职位……”“不过也不委屈叶儿,她们这些耍把式的丫头,嫁得到金龟婿么?”说着旁若无人地嬉笑作一团,蓝庆来怪难做的,只得低着头吃菜,滋味如同嚼蜡,也不免尴尬的抬头冲桃叶儿笑笑。这一抬头,才注意到桃叶儿头顶的头发掉了不少,抹了些油,笨拙地遮掩着。筵席散后,在阳台上,他找了个机会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年轻轻的就掉头发了,她摇头说不是掉头发,是被人扯掉的。蓝庆来猛地明白了,心里一阵酸楚,噤口难言。桃叶儿偏着头挠挠脑袋,惟有苦笑,道,这里真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没一个好东西,谁不拿我欺负……爹,我不怪你,反正我知道,卖艺的姑娘都是这个命……她惯于垂着眼,天生低眉顺眼的模样,映着灯光,她的眼睫下映了一线描也不及的黛青色阴影,细细森森的,眉目也就清冷深邃了去。彼此站在阳台上,隐隐听得城里驻扎的兵营里吹亮了小号,号声顺着夜风荒凉凉的飘过短墙,黄包车把上的铃叮叮地响,摇着许多陈年的回忆,卖白果的声音曲曲折折沿着巷子落到耳朵里面来,桃叶儿瘦伶伶的影子落在青砖地上,只觉此身所在,是一遍月光地里的荒烟昧草。她摊开手掌,接了一片银蓝的月光,她永远想不通的,这手掌也是一个人的手掌,这身子也是一个人的身子,可怎么就生了那么奇的命……
蓝庆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恐怕做出惭愧的模样来反而要被笑话,想到蓝杏,他不舍得她又成一个桃叶儿。他不舍得……耗尽几十年倥偬的生命,跋涉几万里迢递的辛苦路,为的只是命定的收梢。
蓝核从喜筵上拿了半瓶没喝完的叵耐牌A字牛奶回来,想要给蓝杏尝尝。他还特意找了只小油炉子,将那牛奶吞吞热着。蓝核将炉子上的一小圈火眼一个个点燃,炉上顿时冒出一团团蓝旺旺的火,他的眼睛成了冰冷的湖蓝色,浅浅的眼袋又是一圈黛青色,完全的一种端凝的表情。蓝杏看着他,觉得他是这样难以深入的一个少年,而她,像是太容易气馁的人。两人同蹲在炉边,掬了满满一怀翠蓝色的火光,笑盈盈地看雪白的牛奶咕嘟嘟冒泡。“闻着倒是香,也不知好不好喝。”蓝杏道。“外国人把这玩意儿当水喝,拿起来就喝,且不管它是生的是熟的。”蓝杏似笑非笑的:“那些毛物,什么腥的臭的都吃呢。”说着眼睛瞟到牛奶瓶上的“A”字上,便又狡黠地笑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蓝核端详一番,自信满满道:“这是个人,表示吃了牛奶,人就壮实起来了,双脚踏在地上,真有劲道!”“那我到看看你能不能长成这模样!”说着,两人已经笑作一团。
——只要待在一起,说什么都是别有滋味的。这种年少的情感,经历过才知道,真是千金一刻的。来不及回味的温暖,草草收拾的感触,仿佛两人在那里斗,又像是舞,且歌且斗,不落情缘,连私语都是喜孜孜的。她有时看看他的脸,觉得是那样年青且沉默的,火光落在褚色瞳里,颊上亦有暖光宕漾,金色细沙涩涩流过一般,让她联想起一种在店铺看过的米色地橘红色条子的绸布,笼统地只觉得淡亮而静好,淡亮来自他,静好来自她。
“哥——”蓝杏忽然轻唤一声。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心性,偏偏要拿兄妹伦理逗他——她又懂什么伦理,只隐隐觉得,若是真兄妹“好”了,该是件羞耻下流的事。她顶喜欢这样微妙的刺激,同时也顶撞着自己的羞耻心,生硬地开玩笑,心底有虫子唧唧呱呱乱叫开来。蓝核却是个颇解世故的少年,他完全看得懂蓝杏的小把戏,虽然刻毒却又如此肤浅,他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她,笑意里有坦然,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他应了她,“嗳,杏妹。”蓝杏自找没趣,嘟哝着:“谁耐烦做你妹妹!”
正说着牛奶已经熟了,她起身去找碗,蓝核不失时机来一句:“杏妹,别忘了放姜,不然这玩意儿还真腥气。”蓝杏啐他一口:“我腥死了你就高兴了!”“你腥死了,我也就趁早含块姜辣死自己算了。”蓝核静静笑着说。蓝杏别过脸来看着他,嗔道:“成天就说昏话!你也只有骗一骗我这等心实的人了,要是一个水晶心肝的人儿听见了,非骂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只管嘬起嘴把碗里的牛奶吹凉了,上面起了一层薄薄的奶膜,再落上一些灯光炉影,奶膜染上了秋香色,仿佛暖暖盹着个午夜的小太阳。
蓝核看着她喝,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会喝牛奶,刚呷了一口就“噗嗤”喷了出来,直嚷“恶心”。“看你弄回来什么东西,真想害死我!”她声音里有哭腔。蓝核不理她,只是起身去那菜篮里翻东西,她嚷道:“你还想怎么着?”“找块姜辣死自己。”蓝核微笑着。她撑不住也笑了出来,道:“你就省省罢,以后等你用姜辣死自己的姑娘还多着,不必为我费心!”蓝核捏着块姜,又放下了,缓缓道:“你说的也没错,我得节省。”
蓝杏一听,哭笑不得,明知道他是玩笑话,心里却还是猛地一怔忡,不免颓然道:“正是呢,何必为我。”蓝核看她真有些丧气,赶紧打叠起千般软语劝慰,说着说着,说到今天蓝杏独自个留在家里的情形,他还真有些隐隐不安。他走江湖走得早,对那些拉皮条、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多少有些了解,这些女人,何尝得到过男人的真爱,更不消说女人的尊重了,所以一方面努力地拉客,幻想凭着同男人的硬关系换取一点廉价的爱——也许不少还在做着杜十娘的梦;一方面又在心底骂那些良家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