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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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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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莲花瓣状的火苗从锅子四周舔上来,一伸一缩错动四散,碎散的火星轻轻炸响在厨房里,有种回味不及的干脆温暖。蓝核偶一起头来看纪太太一眼,她的脸脸被炉火被映成微青色,很讽刺,在别人,那脸色看上去不健康,在她,那脸色却显出一种清洁的贞亮。在某一瞬间,他的心动了动,觉得那样深幽的眼睛和沉沉的眼皮非常好看。

  “简直烫!”纪太太吃了一丫烫的橘肉,被烫了嘴唇,一边吸着气,一边不失时机的瞥蓝核一眼。眼风如白鸽,倏忽飞起,栖到蓝核心底。“但舒服,就像冬天吃火锅,图的也是这个舒服。”蓝核微微笑道。

  两人默默吃橘子。

  纪太太的影子被炉火光斜斜映在墙上。她搬来蓝家这一久,倒也不施粉黛,面上往往只抹一层清油,于是连那影子看去都有些薄瘦。她嘴唇上的一道薄棱在墙面上留了影,长眼皮的深痕也在影子上微微突出,于是整个影儿便带了几分深目狭唇的情味。蓝核无意中看到,不由笑道:“你墙上的影子在哭。”纪太太一愣,别过脸要看,蓝核阻止道:“别动,别把影子破坏了,我讲给你听。你的侧脸正映在墙上,有一只灰白色的蛾子也落在墙上,正停在影子的脸上,好像你流了一大滴眼泪。”纪太太大笑起来,道:“你把蛾子赶走了,我在这很快活,犯不着流眼泪。”停了一会,忽然转开话锋道:“听说你姐姐要补办婚礼,叫你去做傧相呢,谁是伴娘?”“出去过的那个。”——这是蓝核现在对蓝杏的称呼,名不正言不顺,微微有些怨气,他也不提她名字,像练功里的一摆手一移步,他想要这样蜻蜓点水的轻松。

  纪太太笑道:“蓝弟也来一次预备的结婚?”

  “我没有那排场,两个人实实在在过,谁说非得要那排场。”“谁不是这样,我那时候结婚,就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我现在要跟谁过,酒席都不用,只要那个人。”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越过炉子,握着蓝核的手。下面蓝色的焰,上面玉色的手臂,映得苍白透明。“纪太太……”蓝核面色勉强,瑟缩地挣脱了。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这会子“娇羞”起来。

  纪太太眼里马上有了点凄迷的意味:“我真是傻,哪能耽误你。我一个寡妇……”话也没说下去,眼泪就滚滚的下来了,拽出巾帕,她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擦着,她暂时不想把眼泪全擦干净,好作出泪流不尽的样子,她真没什么资本了,眼泪是女人最后的武器。蓝核也不劝慰她,默默静坐,脸上辣辣的烫,这种情形只让人难堪,如果蓝七奶奶再不失时机的出现,戏可就收不了场了,他知道她这种女人,那时候污他个调戏寡妇,真叫他以后没法子做人。

  “纪太太……”他勉强笑道,“你先别急,静下来想想。”他看着她的眼,迷蒙的泪光,模糊了眼底一个莺飞草长的世界,但也并不伤感,有种急切的神气透出来。纪太太默默的,说了自己好多事,从少女时代说起,以便给蓝核一个完整美丽的映像,说到结婚前爱着她的有肉铺的何屠夫和整天骑着单车穿梭的绿衣邮递员,说到那个早死的丈夫,那样的多病,脾气又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到成了寡妇后婆家人难看的脸色,哥哥忙着给她说媒,要她再嫁,倒也有不少人想要娶她,有个姓王的还殷实之家,乡下田都有好几亩——“可是,我都不爱。”她这样总结,语气就有点任性的意味,她以为她还是“姑娘我年方二八”。

  “想不到,纪太太还是多情人。”蓝核道,有点无力地垂着手,目注炉光,焰火一跳一跳的,像长明灯的玻璃罩里,不安稳的一点热度。

  “你不知道么,多情的人往往最钟情。”纪太太拿自己的经验年龄作试验,试看能否再捕获一颗少年的心。

  蓝核如同在睡梦中,这时骤然醒过来。这个女人,或许还是有点爱他的。蓝杏走了,享受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又何必作吃力不讨好的苦行僧,他没想过要感动谁,他以为感动自己就是一种伟大,这伟大在纪太太眼里一钱不值,纪太太信奉的是肉感现实的爱,因为她至少经历过婚姻。有点恍惚,蓝核开口说:“你爱我?”“难道你不是?”纪太太微笑着看着他,这晚上,她玉色裙子上套着件菊叶青的绣夹襦,因为浆洗的多了,低低地起了一层卷毛,衣褶细小的纹路里满蓄着深湖色的蓝。在那逼仄的斗室中,淡灯摇曳,夜光满怀,在蓝核看来,她的人,宛如一本放久的线装书,脸上是散淡明亮的样子,底色却是一片妇人的温柔沉静。炉子里劈劈啪啪的炭响,炉沿边的橘子皮一股暖香,两人掬了满怀火光,蓝核觉得纪太太这么说了,好像他也真的有点爱她。

  纪太太仍然微笑着,借着小炉的光,沉郁的皮肤里烧着了火,皮肤结晶凝固成半透明的琉璃,人的脸也是琉璃,眼珠子滴溜溜转,舌尖有意无意一舔干燥的嘴唇,整个人身上的火苗就忽然窜起来,猛的淬进了蓝核心口,在他心里,起了一场火灾。那一刻,他浑身的力气都融掉了,心中憋着委屈又似很高兴,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你吻我了。”纪太太低头微笑道。

  蓝核惊呆了,手指下意识摸摸嘴唇,有一缕浅浅的女人的气味。真的。

  他觉得自己上当了,但为时已晚。日后的情形,他简直猜想得出,说到蓝核,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哦,他被一个寡妇引诱了。屋里没拉电灯,为省电点了个煤油灯,一灯如豆,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噼啪啪声,亮的时候在玻璃罩里绽出几道流丽之影,暗的时候就一溜就黯淡掉,浸到油里头。不知谁家无线电里幽幽播着播膏药的广告,卖宵夜面的纸灯灯光寂寞地落进门缝,小小的灯光后面,是大片大片的暗,几乎是波涛汹涌一般的。

  出门的时候,下了雨,霏微的小雨飘到面颊上,蓝杏用手一拂脸颊,一层薄薄的湿。茉姐邀她去做傧相,她还得赶去服装公司制礼服。没叫冬蕙陪她,亭之大约要去茶楼,她独自一人就出来了。天已有冬意了,她把手插进花呢大衣口袋,指尖触到了几粒发潮的瓜子和零碎冰凉的铜板。出巷子走了一截,街面上很冷清,小雨绵绵的落,细微的声音,是缩小了的糖炒栗子的沙沙声,空气里也便有了点炊烟的气味,应该是午睡的一两点钟,天色却暗下来,邮递员把单车倚在路边,慌手慌脚穿上橡胶雨衣,雨不要下大了才好,蓝杏看看天,觉得还是回去取把伞。

  折回小巷,她推门要进去,却发现门上锁——大白天通常不锁门的。她费劲地掏出钥匙开门进去,院子里静静的。南墙边的一些花草已经发黄,唯独那竹子浸着雨,还绿生生的,突然的有了这发现,有种莫名的喜悦,同时对荣枯不免多了一层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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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要进屋,却听得一个女人的笑声:“你再这么毛手毛脚,小心蓝小姐回来我告你的状!”“你若舍得,你就告。”是亭之。“谁会体恤你,我这就去告!”蓝杏默默走过去,看得门边半个女人的身段,却是肩倚着门框,右手撑着腰,梳流行的桃心形刘海,眉画得插到鬓里去,眼皮上飞几抹胭脂,面颊泛着一种被腌制过的不透明的酒红色,穿白洋布衫阔滚边,底下天青色衫裤,小袖口窄裤脚,袖下露一截皓腕,相当过时的丫鬟打扮了,却别有一种泼横的美——蓝杏从前倒好像没发现冬蕙有这样的美。冬蕙这时本要出门,跟沈亭之调笑着,假意去告他的状,两个女人相对,却都愣了愣。

  “注意脚下。”蓝杏看着冬蕙,“这么急,是去哪?真要出去,也穿好衣服,免得惹人笑话。”空气立即静下来。蓝杏用力推开冬蕙,径直走到客厅里,面对着那一堵写了字的墙。沈亭之没想到蓝杏这会子会突然回来,头皮一阵发麻,静静坐在卧室里扣衣服扣子,一颗颗扣子圆鼓鼓的胀着指尖,他寻思该怎么出去交代。冬蕙涨红了脸把屋外的小泥炉拎进来,上面置着一支宜兴泥小壶,水“咕嘟咕嘟”涨了,热水的白气在寒冷的午后飘着,好像有人在那里虚弱地呼吸。她也不敢问蓝杏,自作主张倒了杯茶给蓝杏,胆怯地递过去。 

  蓝杏淡淡笑着接过来,道:“正好手心里冷,可以渥手。”

  冬蕙嗫嚅道:“小姐,我错了。打死我都不敢有下次了。”

  蓝杏也不回身,冷笑道:“你没错,我错了。”——明知沈亭之是个没有长性的人,是她太高估自己,总以为能勾留住他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开始偷鸡摸狗。

  沈亭之终于磨磨蹭蹭出来了,伸了伸懒腰,上前从背后环抱住蓝杏道:“礼服这么快就做好了?”他总以为施展点风流手段就可以软化蓝杏,虽然现在心慌得很,也不怕蓝杏撒泼胡闹,她要真那样,他立即把她扫地出门,小公馆里的三个人中,他是主人,他觉得从人到一颗钉子,都是他用钱买来的。对冬蕙,自然是一时兴起,对蓝杏,爱是爱,但绝不可能死心塌地——那样爱着累人,而且他向来自诩为风流名士的。外面雨果然大了,花草叶上扑簌簌的落雨,那一点翠意加上雨意,更让人觉得湿冷逼人,迷迷蒙蒙像黄昏湖面四散的雾气,但屋里气氛显得温暖平静,蓝杏手里玻璃杯还有热度,袅袅的一缕热气,她索性把头靠在沈亭之肩上,道:“衣服还没去做,半路上忽然想起要作点学问才好,我就这么这样不识字,才总被人骗,你给我讲讲,墙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我知道,‘月’字我知道,‘心’字我知道。”她侧着脸看他,他的下额是那样俊朗的一个线条,有点古代山水画那样跌宕起伏的意味,他便是那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面上微微映着“十里楼台倚翠微”的淡绿,光致致的,心性却也是拿捏不住的起伏。她爱这样的人?他们彼此都是只顾贪图自己快乐的人,但她对他——这种情形下委屈地想——还多点真心罢。她面上只管是安静,只管是淡然,但入骨的瑟缩一蓬蓬涨到脑袋里,眼前直发黑。

  “你原来知道的总是这些风花雪月的字?那才有意思。”沈亭之强笑道,“我读给你听,‘亭之蓝杏,遥看已识,共筑屋檐,月岁静好,此心安稳。’”“不懂什么意思,”蓝杏笑了,眼底已经泛着泪光,“我是个最笨的人。”她半个圆滑的肩膀扭过来,往外翻着领口的大衣露出里面的底子,黯淡淡的珍珠色,映得她满面也是珍珠色的影子,照沈亭之看来,就有些面若淡金的意思了。他假装没注意到她的泪意,只管意兴洋洋解释道:“我和你从前在杂耍场子相遇,虽然离得很远,但也像早就认识了,我们在这里共同生活,我但愿……”他的声音有点变,“天下平平安安的,不会出什么乱子差错,你我的心很安稳了……”

  “真不幸,出乱子了。”蓝杏笑了,费力地摸去眼角的泪,转过身望着沈亭之,“为什么会这样?”沈亭之待要解释,蓝杏忽然挣脱他,神色平稳道:“真不该在你面前哭,省得给你看轻了,以为我切切念念不放过你呢。”她说着去取了伞,淡淡地说是要去做礼服。沈亭之现在简直不明白蓝杏究竟是个什么心里,她这时仿佛是太镇静了些,沈亭之无措地说是要陪她去。蓝杏拒绝了。

  她真去了服装公司,一个人站在试衣镜前,端详自己,觉得这套曳地纱裙很合适。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从蓝核到沈亭之没一刻停歇,现在也许是仓皇人世里难得的一静罢,所以一静下来,就有些悲哀了。店里没有罩子的吊灯打过来生冷的光线,她的脸有一半是暗淡的,像小说插图里的人物像,背光的一面总被钢笔处理成疏密横斜有致的黑影,荫凉的,潦草的,悲哀的。亮着的那一半,眉眼唇颊都满带一种圆熟的丰盈,她像是比从前长胖了,眼睛里面又深沉又热闹,然而从今开始,无处安放?出来的时候,雨仍是很大,她让三轮车夫拉下雨篷,头上便只听得一片冰凉的噼里啪啦声,凛冽之意丝丝扣入了后襟领,她哆嗦了一下,仔细包好玻璃皮包里的礼服。腿上却也溅了几滴雨水,她的皮肤,她的肉,如今她得自己疼惜了。风一来,叶子全部倾倒一侧,裹挟着流年匆匆去了。

  那晚上,她估摸着时间,到了半夜才回小公馆,沈亭之不可能再等她了。她悄悄从厨房找出烛台,蹲在地上擦亮火柴,看着那火星一点一点燃向自己的手指,一时,手面亮开一片淡红的暗光,而她,自以为就变成了运筹帷幄的深沉女子。点上蜡烛,借着烛光,依旧悄悄摸摸,找了两只箱笼,将她所有衣服塞进去,这些衣服多半是沈亭之给买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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