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屋里的人鞠躬告别,接着不再看任何人,从容地走了出去,后面冬蕙叮呤咣啷拖着只箱笼。一转身,只觉一种寂寞之感几乎是潮水一般从后面淹过来,她亦不作挣扎,一串茂盛的水泡升上去,她静静下沉。既然是告别,那么何妨多点决绝,如若跟蓝核还拖泥带水的,不仅是被他瞧不起了,自己也该骂自己了——哪怕是断了后路——她现在还不分明的这样想着。她这样的人,自诩为考虑未来的人,说到具体的后果,她又不敢下狠心去思量,为此常常自嘲着。
蓝核在楼上的房间里坐着,一直细听下面的声响,尘嚣一般的浮起来,渐渐又落下去了。蓝杏的日历本没带走,薄薄的红纸封面,绘的是牧童春牛图,雪天的老梅。蓝核不知在一种怎样的心情下,就把那日历一页页的撕下来……宜会亲友,沐浴祭祀,建筑与耕种,历历劫灰,都成了从前的事。
第十二回 应笑轻言信他人 谁怜不识风波恶
第十二回 应笑轻言信他人 谁怜不识风波恶
沈亭之红了以后,搬到了俄国人开的旅馆常住。
蓝杏这次出来,他又出钱帮蓝杏定了房间,请了小丫头。他住四零三号寓房,却帮蓝杏定在三零三号,蓝杏问为什么,沈亭之只微笑不语。待她看房时,见房里叠着衣柜和洗面架,镜子粉盒整理的清清楚楚,只一张悬着印度纱账的床铺,床边是包了铜皮的皮箱,上面置了个土定瓶,闲闲插两枚塑料菊花,居然横生了一派橘黄|色的淡定。桌案上是一支电话和五十支光的白热电灯,另有一张八仙桌置在南窗下,注目朝外就是一整个碧透的青天,底下是蒙蒙的市影。蓝杏道:“外国人开的旅馆,还有八仙桌这样的东西?”沈亭之道:“这叫入乡随俗,近朱者赤,受了中国影响——譬如我虽唱花旦,但想到你,有时兴致所至,也不免跃跃欲试施展拳脚,扮一回《白蛇》里的刀马旦小青了。”
蓝杏听着不受用,怨道:“成天拿这个说事,你不腻我都腻了,我早就不打把式了。”沈亭之微笑道:“又为这个生气,我可真担待不起。”“我就是这么个性子,不受用你别来这呆着。”沈亭之笑道:“刀子嘴豆腐心。”蓝杏瞥他一眼:“要是豆腐心,也是冻豆腐,对你不能有好脸色。”沈亭之抱着肘看她笑:“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油腔滑调?”“入乡随俗,近朱者赤,你说我跟谁学的?”蓝杏道。“这回我算遇上对手了。”沈亭之撑不住,哈哈笑起来来。
她又问:“你房间跟我的一样么?”沈亭之道:“在你眼里肯定不一样。”他那口气,倒像是要引逗她前去观赏一番似的,蓝杏自然道:“真的?我要去看看。”沈亭之忙道:“全是戏箱子,乱糟糟的——非得它的主人能容忍,或女主人……”“就没半句正经。”蓝杏瞥他一眼,做出被得罪的样子,甩手走开,从从容容坐到八仙桌旁,一手支着腮,一执着茶壶倒茶。
沈亭之跟过来,手插在裤兜里,踱着步子道:“只倒自己的?”“你是我什么人,我犯不着给你倒。”蓝杏抿着嘴笑。沈亭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惘然微笑着。窗下面浩荡日光,只有一点照到了板壁上,静静的,贴了一片金箔似的。却是蓝杏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的规矩,你上台前都要喝滚烫的茶水,让嗓子爽利,温一点的都不行,你还为这事骂过人,对不对?你下午不是有戏码么,难不成还喝这温水?”沈亭之先是一怔,心头隐动温柔之意,仍是上前去接过茶杯,一口饮尽了,道:“如果这茶原是为我倒的,就不敢白费你精神。”“这会子又成君子了?”蓝杏取笑他。两人正说话间,茶房敲门进来,问说中午点什么菜,沈亭之因为下午有堂会戏,也不留下来吃饭,匆匆地走了。蓝杏就把身子伏在窗沿上,等着看沈亭之走出旅馆,这样俯视的姿态,似乎就带了一点慈悲的意味。是晴朗的午后,日色悠悠。城市淹没在霭霭红尘中。从窗台上看,看得到对街木匠室里两个木匠在锯木头。吱吱呀呀,来来回回,时光都给锯老了,落得一地难言的惆怅。裁缝店里三四排裁缝坐拥着缝针脚,包车叮当,汽车缓缓而行,人影出没其间,远天是死鱼肚的白,中央警亭的红绿交通灯时明时暗,是天上长出的一颗颗流彩的痣。沈亭之小小的身影,很快很快,混入了世俗了美中去,辨认不出了——在洋人的房间里,有光亮与冷的水泥,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离外面的世界里的很远,外面是一片车马凌乱,她这里只有如此荒荒的光阴,一种广阔的黯淡。
她心里不由一阵后怕与凄惶,好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定心的人,却也这样轻易的走失在人流中了,又或者你从来都是寂寞的一个人,身边的人只是一程程的客,人生从来也都是闹着玩的。
晚上两人一起去散步,城里的人多认识沈亭之,他们就挑了偏僻的路段走。
这一带倒也花木扶苏,沿街一带砖墙还留有午后半壁斜阳的余热,远一些看得见半空中杨树的枝丫,稀疏单薄的紫痕,如同皮肤上渐渐散去的瘀青。对街也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夜色里,人与城市混交在一起,化成一片浊浊的黑。
蓝杏忽然看看沈亭之的脸,他的脸上含一味笑影,人是年青的,可这有什么,很快就老了,生了锈的俊美,填到光阴的日志里,做了一页注脚,除此以外,身边那么多东西,统统来不及撒欢,来不及抓住生命的尾巴,喧哗一阵后化作华池青烟,山川闾阎的明静里只有她一个人苟活,真是难言的恐惧与惆怅。她害怕。浮嚣的快乐是漫长,短的是生命。
想着,不由朝沈亭之靠近了些。沈亭之笑道:“看我看呆了?”“呸,好不害臊!”蓝杏笑骂道,“我是在想,你老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满脸皱纹,那才真现在眼里了!”“我不担心,我不敢老,不舍得老,因为你总是这样年青的。我自见到你以来,你总是这样没变过。你道是哪里没变过,是你总是这样傻态可掬——”
“所以你就这样骗我,捉弄我玩?”蓝杏扬手要打他,手却被他捉住,微微笑着道:“不,因为你是这样的,我也就开始爱说傻话,索性跟你同声同气。”蓝杏微笑不语——她真相信沈亭之的话么?她怎么会忘记从前在茉姐面前痛陈这沈亭之是个油舌头。他爱她,爱她的年轻美貌,她懂得,但她怀疑这爱的力度和持久度,他说的话全是练就出来的,说惯了的滑溜。而是她自己,又真爱他么?贪图他给的新鲜刺激,还有……他提供的经济支持,她目下孤身一人,倘若回蓝家是丢尽脸面的,只有沈亭之,日后没了沈亭之,还有他的钱。她并不嘲笑自己,这是为了体面的活着,情种只来自有钱人。反正,怎样的感情,扯到金钱利益上,变数总是最大的。
这一段路本来暗沉沉的,这时下了闸,忽然电灯大亮,一串的路灯亮到街那头,绿漆铁罩子里是一片雪白,一盏接一盏,便如一个个霜冷的月亮滚落一地,人在底下脚步无声地走,如同淌着一条夜的深河逆行,两个人的身体,两个人的心,虚假的亮着的是天光,牵绊的是浮上来的月亮,一个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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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我一跳。”蓝杏拍着胸脯道,彼此这时几乎连对方脸上的毛孔都看得见,反而都避开了眼神。“这么容易就吓倒?”沈亭之笑起来。“不光是这个,”蓝杏面现焦虑,“亭之,我不知道你,现在外面有写你的传闻,很不好听,我爹爹他们都说过。”沈亭之一愣,很是艰难地开口道:“什么传闻?”“你既然不知道我就不说了。”蓝杏淡淡道。沈亭之却一直很不安宁。彼此又说了些闲话,回到旅馆,各自安置不提。
有一日早上,蓝杏叫了早点来房里吃,虽然要付茶房小费,她倒一点不介怀。
沈亭之一早就去霭若春了,按他们的惯例,每月要演够二十八场才拿的到当月包银,然而沈亭之是在这一类角儿——名气大,脾气大,偷闲玩乐的内行,根本不理会那套惯例,心情好,打声招呼就去唱,心情不好,哪怕戏要开场了,照样卸妆回去。别人不行,他行,他同霭若春老板的交情不用说,人人都照顾他,应承他,反正他的戏叫座,还有家不知名的娱乐小报称他是“台上台下,名士风度,率性天真”。蓝杏寻思,他今天怎么又勤快起来了。
正吃着早餐,茶房敲门道:“沈小姐?沈小姐?”沈亭之的意思,顾及彼此名声,外人面前全以兄妹相称,别人都当她是沈亭之的妹妹,弄得蓝杏满心不愉快。蓝杏道:“进来便是。”茶房随即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却是用膝盖跪着进来的,及至进了屋,那人飞快地跪步上前,连连在蓝杏面前磕头,大放悲声:“沈小姐,救救我,我一直是沈老板的兄弟藤小云啊。”蓝杏看一眼茶房,茶房道:“像是有事求沈老板呢,沈老板不理他,让他一直跪着。”蓝杏这辈子给人跪惯了,做什么是不是求着人,这时忽然有人给她跪下,她先是蒙了一下,觉得世界忽然变成乌压压一片,匍匐在脚下,也没急着叫那藤小云起来,只是略低了地头,方便俯视,道:“你跪着,是折我的寿。”
藤小云急道:“我站起来,沈老板就不帮我了,求沈小姐说句好话才阿弥陀佛。”
蓝杏道:“阿弥陀佛都出来了,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藤小云面露惭色道:“从前沈老板还没红,我和他有一次因小事起了争执,我也是少年气性,仗着人多,就叫沈老板当众……给我跪下了……到现在,人家都知道我跟沈老板的过节,没有一个班子肯要我,怕跟沈老板面子上过不去,我真如丧家之犬,都已经短了好几段饭了。”
“他是要报仇呢,没事求人,哪会给人轻易跪下。他如今叫你跪,你恐怕非得跪满了时辰才功德圆满呢。我会替你跟哥说的,肯不肯帮忙要看他自己。”说着叫了一客蛋炒饭请那人吃,藤小云感激道:“小姐能赏口饭吃,感激得很。”蓝杏笑道:“说什么感激的话,你我还不是一样,靠别人吃口饭。”“客气客气。”藤小云应承道,抬头看看蓝杏,见她坐在窗边,晨光下彻,细白的皮肤在一点点的小光斑里剔透着,有种沉着的神色,眉目唇齿如同旧的图画,纸上的浮光淡淡的抹去了,颜色不很鲜明,显得安宁。她的模样倒不很象她哥哥呢,藤小云想。
“你跟我说说我哥罢。”蓝杏道。
“呃……说说他?”藤小云一愣。
蓝杏低头笑道:“说起来你别笑,我在老家待了这么多年,哥哥的现状倒一点不清楚了。”她顾虑渐渐多起来,她于沈亭之,是已经展开的直白,沈亭之于她,是未拆封的一段私密。藤小云不免敷衍道:“沈老板好,那不用说,他唱戏的时候,戏园子外面要有卖零食的,不用大家说,他自己掏钱请大家吃,要吃什么买什么,吃多少都无所谓,爽快!”——吃人嘴短,拿点零食笼络票友也是常事,藤小云明白得很,但是沈家人问起来,自然要拣好听的说,这还不是因为有求于人。“他那么好,还教你跪着。”蓝杏笑道。“是我从前自己做孽,有眼不识泰山。”藤小云嬉笑道。
“也不光是这个,”蓝杏沉吟道,“关于他,总有点其它好说的罢。”说着,漫不经心地,手里只管拨弄着房间的铜钥匙,金黄的一点焰在鼻翼错动,有种流艳。藤小云一听就料到蓝杏想问什么,却仍是装傻充愣道:“沈小姐想知道什么明说,我知道这些角儿的生活都挺奢侈,但大都是名士,不会胡来的。”“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没叫你编排他的不是,也没叫你替他打哈哈儿,到也这样口舌招尤的。我和他一家子的,就连点生活小事都问不得了?”蓝杏微微冷笑道。
藤小云急道:“哪有的事?真要说,不怕您不知道,他们总有些嗜好的,老牌的名角好风雅,什么书法字帖,名书画卷的,统统收藏。新派的嘛,嗜好多了,喝咖啡抽雪茄,打牌近女色……”“这也就罢了,只是外面关于我哥的传闻不太好。”她见藤小云脸色微微变了,就继续说下去,“说到近女色,那是人之本性,不足为奇,奇怪的是……”“这种事知道了也别讲,你是他家人,也别说他,他到今天不容易。”蓝杏脸色大变,颤声道:“是真的?”藤小云道:“我不敢瞒你,我知道沈老板的为人,他或许只是为了成名,被迫无奈……这放在现在,也不是新鲜事。”蓝杏一时六神无主,手紧紧握住桌角,牙齿几乎是打着架,好半天才道:“果真不是新鲜事!反而是我孤陋寡闻了……说是被迫无奈,不如说是求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