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缓缓降落,露出杜少卿那张没有一丝表情,冷漠到了极点的脸,他望着夜色之中的宪章广场,并不关心首都警察总署和国防部方面的询问,轻轻捏着墨镜腿,问道:“刚才那枪声是怎么回事?”
“有名七组队员试图翻墙逃跑,被卫一团的狙击手伤了腿。”
“人有没有事?”
“问题不大。”
“不错。”
杜少卿推开车门走了出来,说道:“我始终坚持认为那些家伙算不得真正的军人,但正值与帝国作战时期,那些家伙证明了自己的战斗力,部队需要他们活着。既然他们不反抗,注意他们的人身安全。”
“是,师长。”
参谋军官望着向总统官邸方向走过去的师长,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
……
抽完了那根烟,又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火线在那三个七字上面逐渐延烧,许乐的眼睛眯了起来,拿到面前认真地端详着,似乎要从这上面看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
时间嘀嗒嘀嗒地过去,书房靠着走廊的大门始终没有人推开,只是隐隐传来整齐而令人心悸的沉重脚步声,坐在沙发上的他盯着燃烧的三七牌香烟,摇了摇头,骂了几句关于嘀嘀的脏话。
不需要老东西帮自己去看,许乐也能准确地判断出,门外那些士兵肯定是全副武装,身上穿着全硬陶防弹背心,戴着沉重的透明防弹头盔,手里紧握着危险的大火力枪械。
书房和机要室之间那扇门也一直没有打开,那个联邦最有权力的男人就在门后。
许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烟头塞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知道那扇门是冲不过去的,至于背后的门外,左手边的窗外,官邸四周的草坪上,已经被数百名联邦最精锐的特种士兵所占据,只要自己真的敢冲,那么迎接自己的必将是无数密集的子弹。
先前他本以为官邸内这些隶属于首都警备区直属安全部队的精锐特种兵,是总统先生用来保护自己的特别措施,此时才知道,原来是用来逮捕或者杀死自己的特别措施,这真的很荒谬,很搞笑。
但许乐笑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东林那些废弃的矿坑中,看着面前那块巨大的被采掘机堆到废水口的石头,心情烦躁阴郁的一塌糊涂。
因为这种情绪,他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联邦中央电脑不停在他左眼瞳中显示出来的官邸四周的火力布置,看着那幅精确电子地图上已经控制了所有街巷的部队,而没有和它进行任何交谈。
“到了一个。”
他很仔细地掐熄了烟头,数着自己将会看到的人数,然后通过宪章电脑提供的芯片定位,确认第二个也到了,于是在心中默默说了声:
开门吧。
……
……
书房和机要室之间的那扇门打开了,准确地说,应该是那扇门连同放满了书籍的那个大书架以及后面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开启,没入厚重的墙壁之中。
两个房间之间出现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许乐眯着眼睛望着那边,清楚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玻璃墙,而是高强度复合材料安全墙,事先看过资料,他知道总统官邸内部的安全措施非常强大,当时替总统先生的安全感到放心,这时候却困住了他自己。
这堵透明的墙,比当年环山四州基金会大楼里拦在麦德林面前的那堵墙更厚、更坚不可摧、更令人愤怒,把他和墙后的人拦成了两个世界——这时候愤怒与失望是一堵墙,他在这头,帕布尔总统在那头。
军神李匹夫葬礼的第二天,李在道站直了身体,参加了三一协会某次秘密会议,就在那个会场中,面对着成员们让邹应星辞去国防部长一职的提议,联邦副总统拜伦曾经展示过无比强烈的自信,要求一切行动要以联邦的根本利益为前提,他当时微笑着说道:我们就是联邦。
在议会山楼上那间豪华而充满死亡虐杀气息的洗手间里,施清海曾经追问过西门瑾,当年那位议员先生如果不是拜伦,那么究竟是谁?不停流血的西门瑾望着他神经质地笑了,嘲讽着问他:你和许乐真的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吗?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在国防部大楼闪亮的联邦军徽上,许乐曾经认真而严肃地提醒过杜少卿,作为一名联邦军人,你的天职是服从命令,杜少卿当时的表情很复杂很奇怪,他说他知道。是的,他确实知道,而且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答案揭晓了,并不令人愉快,而且有些令人悲伤。
……
……
很长时间,总统官邸内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只能隐约听到墙壁四周透过来的那些士兵令人窒息的沉重呼吸声。
帕布尔总统隔着玻璃墙看着许乐,沉默了很长时间,宽厚的手掌缓缓扶着额头,似乎即将做的决定让他感到极为艰难。
李在道站在他的身后,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杜少卿站在更远一些的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戴上了墨镜,看不到一丝表情。
帕布尔总统黝黑的脸颊微现坚毅,缓声说道:“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你对着镜头说,你回来了,问……我们准备好没有。”
“我很担心你。”他摇了摇头,感慨说道:“我担心你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
许乐很认真地看着帕布尔的脸,觉得很奇妙,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依然没有办法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不真诚的感觉,于是他依旧保持着沉默,想听听对方究竟想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来,你是我最欣赏的年轻人。”帕布尔总统的声音穿过透明墙,依然是那般的浑厚有力,显得格外诚恳坚定。
他望着许乐,目光毫不动摇,沉声说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之间不再需要任何的欺骗,你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这一点,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磨难与痛苦,你的骨子深处依然保有着天真与热血,而这种赤裸的对美好的信任,非常难得。”
许乐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皱着眉头,看着透明墙那边的人们,不知道是问他们,还是在问自己。
“天真……就是傻逼的同义词?我下午才和一位朋友说过,只要我不把自己逼进死地,就没有人能够抓到或者杀死现在的我,然后这时候我发现,我为了怕你死,结果真的愚蠢地把自己逼进了死地。”
许乐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太鲜明的表情,手指轻轻搓动着熄灭的烟蒂,摇着头说道:“我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一个大傻逼,而且变成大傻逼的原因竟是如此操蛋。”
“就像席勒晚期那些故弄玄虚的小说,为什么看上去最大义凛然的老头子最后总会撕下面具,然后得意地告诉全世界,他才是最坏的那个?”
他那双直如刀的墨眉皱的极紧,被硬生生扭成了两个问号,看着墙后总统先生那张依然黝黑沉稳的脸,摇头说道:“这样不对,这样不漂亮,你总得让人们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点儿光明吧?”
“联邦总统,副总统,资深议员,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战无不胜的一代名将……是的,你们就是联邦,你们就是军队。”
许乐脸上带着浓浓的自嘲之色,然后忽然站了起来,声音猛地提高,对墙那边愤怒吼道:“但这是什么狗屎联邦和军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酒馆,醉鬼和天才们改变了历史的脸
对于许乐来说,他的世界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种危险和生死无关,只和某种东西的崩塌有关,于是他被迫发出了愤怒的吼声,然而这种吼声绝对不是最后的呻吟。
强行抵抗军方命令自西林落日州归来,他去宪章广场看烛火,去医院找小护士完成施公子最后的心愿,他去墓前沉默,他和邹郁在街边吃烧烤摊,一直沉默舒缓,出乎所有人意料并未疯狂。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很有信心,当宪章光辉披在自己的肩膀,当联邦总统在官邸内与自己遥相呼应,再如何邪恶黑暗的势力,对许乐而言,其实不过是一群小丑罢了。
直到最后他才发现了自己的可悲,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悲哀的小丑。
如果这个世界可以简单地用好坏来区分的话,他从来没有想过帕布尔总统会是一个坏人,之所以会有如此坚定的认知,大概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或是不敢去想,或是根本不愿去设想:
他和施清海和很多人很真诚地想去维护的这个世界,原来并不是正义或光明能够永远占据上风和主流——这里又要说到如果,如果他们所维护的那些东西是正义和光的话。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联邦终于出现了第一位平民总统,政府和青龙山终于实现了大和解,百亿计的民众心志昂扬振奋团结,前线部队节节胜利。但这又是最坏的时代,最冷血无情肮脏的政治谋杀,最久深冰冷的野心计划,替联邦镇守西陲边界多年,劳苦功高的军方虎将,被无情地出卖给帝国人的舰队,而策划这一切的,居然是联邦政府和军队里最重要的那几个人,居然是民众无限爱戴的那位总统先生。
许乐沉默看着透明墙后总统先生那张神情凝重的脸,在很短的时间内想了很多的事情,隐约想道对方竟然没有马上杀死自己,而是冒着风险留下来和自己进行面对面的谈话,那么稍后会有怎样的交谈。
要坚持什么吗?大概还是应该坚持下去,他会说你所认为的正义就是正义吗?大概这些问题可以具体分析,辩论没有结局。但正如去年在帝国那座白色院落里,我对那位公主殿下进行的自我心理分析那样:
我不是道德家,我是自私的寻求人生意义和快乐的青年,我曾经维护的以及将要维护的,并不是道德正义这些东西,而是我所认为正确的东西,既然如此,我自然要坚持下去,坚强地自私下去,只有如此才能开心快乐。
噢,和怀草诗分析的不是这么回事,我是自私的,我维护的只是自己的自私?好吧,就是自私吧,那让我自私,坚强地自私下去吧,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像个小丑一样。
……
……
高速的如同太空战舰晶态引擎喷发的纠结粒般舞动不安的思想,在许乐的脑海里极为刺激地掠过回味,令他的眉心感到一阵阵的疼痛,然后很奇妙地他迅速平静了下来,有些木然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愤怒的神情。
“总统先生,刚才我们两个人曾经在窗边看着头顶的星空,讲着东林家乡的事情。”
许乐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抚摩着左手腕上的手镯,回忆着手镯表面那行落款为康德的话,目光微垂望着脚前的地毯绒面,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这么相信你?你就不怕我查到什么,当时直接就杀了你?”
帕布尔总统笑了起来,厚实的嘴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透着真诚的感觉:“虽然你曾经杀过不少人,但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一个好杀滥杀之人,许乐,无论什么时候,我对你的信任都没有减少过。”
“所以外面有三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等着把我射成肉酱。”许乐自嘲一笑,用手指着门后,看着窗外说道:“连野战军都拉进了宪章广场,总统先生,你对我的信任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你此刻的情绪能够如此快平静下去,才真的令我感到吃惊。”帕布尔总统微蹙着眉,唇角带着笑意望着他。
许乐沉默片刻,居然就在这样紧张至死的危险时刻,重新坐回了那件真皮文物沙发之中,轻声回答道:“人类所有的愤怒,都来源于他的无能,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愤怒?”
“人类所有的愤怒,都来源于他的无能……这句话很有意思。”帕布尔总统点点头,平静望着许乐的脸,说道:“看来你依然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这一切。好吧,关于这些我不置可否,但既然你足够冷静,那我想你肯定很想知道我们这些人的故事。”
许乐没有回答。
“就算你不想知道这个故事,可我依然要说,因为我真的很想通过这个故事说服你。”
帕布尔总统微微一笑,宽厚的手掌在桌上缓慢地抚摩,望着窗外的春夜若有所思,若有所忆。
就在此时,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打在总统官邸二楼的落地窗外,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然后被重力缓慢地拉成一道道痕迹,将湿意顺着窗楼渗了进来。
美好的雨水似乎知道现在不是什么好时间,悄无声息潜入云底,来到地面,善良地滋润着房间内各有怀抱的男人们间干燥而冷冽的空气。
细微的雨声中,帕布尔总统沉默片刻,抿了抿厚实的嘴唇,洪亮的声音微带疲惫和沙哑,说道:“人这一辈子,应该怎样度过,是所有人都必须思考的问题。幼年在东林矿渣堆上看着头顶昏暗的天空时,我所能持有的理想,是摆脱这片令人呼吸都无法痛快的星球,去首都星圈读书工作,然后拿到移民份额。”
许乐沉默听着,右手紧紧抓住沙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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