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也不再兜搭她,低头拿银勺舀冰碗子。
三皇子妃却扬起脸灿然一笑,道:“大嫂还是趁这会子多吃几碗罢,再过上一时半刻的,冰碗子里只怕就得蘸着血了。”
她面上似是一无所知,谢琳琅闻言却是心中一跳,太后显然并未留意她这般“疯话”,倒是一旁的二皇子妃脸色更白了一层,她捏着帕子,似乎一刻都坐不安稳。
大殿西窗下摆着一座人物镂雕的十二扇围屏,涂黑漆,嵌螺钿,大概是有些年头的古物,贼光已褪,乌沉沉似墨海一般,上头雕着谢安折屐齿的故事。
谢琳琅坐在围屏一侧,面上虽是一派平静,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重,她端坐静待,又过了大约两刻钟,红绡匆匆闪进来,悄至她身边,俯首耳语道:“王爷让奴婢转告王妃娘娘,刘诸大军于半月前开拨,此时已兵临城下,与齐王所率右路军会合,而且,”她声音又低了一低,“齐王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煽动津冀一带农民起义,已经组织民兵八万,皆集于城外,不出半刻便要攻城。王爷率军观望,并未动手。”
谢琳琅点头,心中惊骇不已,民兵与朝中军队不同,皆是拖家带口,虽有八万,但是真正有战斗力的顶多一万而已,且没有经过作战训练,朝中正规军三五千人便能抵挡住这号称八万的起义军。这般情况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谢琳琅一介女流仅读过些史书也能知晓,齐王又岂会不知!想来齐王看重的并不是这八万兵力,而是借此为由头,也好师出有名。
皇城阔大,不知是不是谢琳琅的错觉,远处竟隐隐传来厮杀之声。
太后身边的一个宫人也急色匆匆的进来,凑到太后耳边低语两句,太后神色猛然一变。
此时众人所处的大殿之外,已有禁军把守。
见太后如此神色,又有守卫,显然是要将她们禁锢于此。众位夫人也都察觉出异常,一些警醒之人已经惊惶不安起来。
宣城长公主的随身内侍夏仁贵在此时进得大殿来,抱着拂尘给太后躬身请安。
太后见他面上笑意隐隐,步态安然,虽然她做梦都想看到宣城长公主那个贱人死于齐王之手,但她也知道,宣城长公主若亡,她儿子的皇位就难保住,故而此时见夏仁贵并没有急躁之色,刚刚骤然提起来的心便放到了实处。
她稳了稳神色,略皱了眉,开口道:“是长公主有什么吩咐么?”
夏仁贵忙道不敢,“长公主殿下是虑着现下日头太毒,各位夫人都是宫中贵客,若因出去闲散让各位夫人中了暑气,可就是咱们宫里头招待不周了。故而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让各位夫人好生在殿中静歇,等日头落了再作考量。”
咱们宫里?太后嘲讽的一笑,宣城长公主已经出降,并且在宫外建府,竟还好意思在宫里头充主人么!
见太后没说话,各位夫人虽不敢乱动,心中却是更加忐忑。不知宫外如今出了何事,将她们困于宫中又是何意?
夏仁贵虾着腰,转向二皇子妃笑道:“长公主殿下请齐王妃过后殿一叙,奴婢这就伺候王妃娘娘起身罢。”
他言语婉转,二皇子妃却是狠狠的一震,她几乎是立刻就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起来,嘴唇哆嗦一阵,才终于道:“长公主……夏公公可知是何事?”
夏仁贵牵起嘴角一笑,“齐王妃竟还问奴婢是何事,齐王殿下有本事,若真成了事,只怕齐王妃还有大福气呢!”也不再跟她掰扯,使了个眼色,立刻进来两个侍卫,将二皇子妃拖拽走了。
殿门轰然合拢,终于有几人抑制不住,惊惧的哽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块还有两章就差不多结束了,写得卡死鸟~~
☆、第96章 萧宥
众人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时间久了,连说话的兴致都不剩;各自心中惶惶;头顶上巨大的莲花圆顶藻井如同一个大笊篱,将人罩在其中,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斜阳自高角飞檐间一寸一寸移过来;映着大殿中央的落地罩;乌黑油量的木质,上面是精雕细刻的双龙莲花缠枝纹样;两侧悬挂着层层帐幔;绣着一簇簇的锦绣妆蟒;夕阳透进来;将那叠叠重重的明黄色幔帐折射出一种奇异般的光亮来。
各位夫人的心中愈发惊骇;眼看着天色将暗,黑夜容易滋生出更大的恐惧,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时辰,夏仁贵只吩咐人送过一次汤水来,就再也不见个人影儿。有人啜泣不止,凑上前去抱住太后的大腿,扬首呜鸣道:“太后娘娘救救咱们罢,长公主这是要饿死咱们啊!”
太后干咳了一声,如今长公主做什么她都得配合,若是配合的不得当,看不住这些个女人,让她们惹出乱子来,自己这太后也就当到头儿了。她尽量柔和着声调,安抚大家:“不用担忧,长公主事忙,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有的。”又看了眼外头天色,“用不了多久了,夏仁贵不是也说了么,等日头落了再作考量。”
夏仁贵说的是再作考量,不是立刻放她们回家,太后的劝解不在点子上,众人心中的忧惧丝毫不能缓解。落日就只露出了一个小头,大家眼巴巴儿盯着,又过了一时半刻,就见那日头咚地一声便沉到山后边去了,她们的心也就跟着沉了下去。
三皇子妃见几位年轻的夫人压抑着轻泣,她便将大殿后头佛龛里的观音推到地上,自己将观音底下木质的须弥座搬过来,放到太后跟前儿,她一屁股坐上去,拔了头上的簪子,冲着太后放声长嚎。这哭声有力道,震得大家耳朵眼疼,众人怔了半刻后,便也跟着她哭起来。
太后心中也慌,她坐阵内宫,不知道外面情形,两眼一摸黑,她也不比这些个夫人奶奶们好多少,只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干巴巴的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又有这个三皇子妃疯疯癫癫的搅浑水,她也想出去,恨不能离三皇子妃远远儿的。
谢琳琅一直坐在围屏一侧,皇城东侧的普觉寺似传来撞钟的声响,一记一记,不紧不慢,钟声悠长而又模糊,像是一个轮回,生生世世不能停歇。
红绡突然轻声唤她:“王妃娘娘……”
谢琳琅缓过神来,转头顺着她的目光从窗棂间望出去,只见东方的高空中忽地窜起来一束亮光,像是有仙人的手指在凌空点拨一般,乍然绽放,照亮了半个昏黄的夜空。
这是萧慕放的信号。
红绡喜道:“王妃娘娘,是四殿下回来了。”
~~~
天禧十八年,恭和帝新朝元年,齐王与刘诸大军攻城,镇国公主坐阵朝中,命京军三大营防守,并调各地方卫军抵抗,齐王大军久攻不下,是时,慕王率军从城内而出,齐王大军败于东坝之野。
这些都在宣城长公主的预料之中,只是突然多出来的那八万民兵不知该如何处置。朝臣争论不休,那些民兵虽然同齐王作乱,但他们大部分是流民,妇孺老幼皆有,若杀之,恭和帝难免要落个暴君的名声。但另一拨大臣并不如此认为,若是连百姓叛乱都能恕之,那么皇家尊严何在?岂能为天下百姓竖立一个这样的榜样!
就在宣城长公主思量该如何下绝断之时,裴文突然闯殿,白着脸道:“长公主殿下,出大乱子了!京中百姓皆言西北方骤然有神兵至!眼看着就要入城了!”
宣城长公主高声斥他:“荒唐!什么神兵?从何而来?”
裴文也不知道,那支兵勇似乎是凌空而至,且绝对是来者不善,他急道:“殿下,如今与齐王大战刚刚结束,死伤过半,休养尚来不及,朝中已再无将可调,无兵可用!”
等不及宣城长公主理出个头绪来,又有一个宫人踉跄着奔进来,踏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他将头伏到地上,手指抠着地砖缝儿,凄声道:“回禀长公主殿下,方才慕王于城内接应,神兵已经入城!”
宣城长公主闻言气煞,劈手将桌案掀翻,戾声道:“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侄子呢!去,即刻命人将慕王妃开膛破肚,连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崽子一起,同齐王妃一般,将她们给我挂到城门楼上去!”
底下几个侍卫立刻躬身领命,执刀前往寿安宫。
只是刚踏进寿安宫的大门,就瞧见正殿之中火光骤然而起,几人心中俱是一惊,一个多月前朝乾殿的那场大火他们仍记忆犹新,那时救火之人皆被困于火场,无人逃脱,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齐齐退出了寿安宫门。
此时的大殿之中,火舌舔舐着重重幔帐,只一眨眼就窜至藻井,装饰华丽的大莲花瓣瞬间成为焦炭。殿外的守卫早已不知去向,还想等着人来救么?
三皇子妃举着灯台,咯咯笑道:“大嫂喜欢火么?大家伙都烧得黑黢黢的,等到了地下,咱们互相见了,谁也辩不出谁,多有趣儿!大嫂去哪?大嫂不想跟咱们一起么?”她扬手将灯台扔向太后,太后身边的几个宫人也不拦着了,逃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再当人墙!
太后尖利的喊叫,灯油都泼在她身上,火苗骤然腾起,她尖叫着向殿外跑去,大喊:“来人!”
三皇子妃笑着拖住她,仰头道:“等咱们一齐成了鬼,我再陪大嫂下一回油锅,听说在油锅里翻腾,热油熬的人皮肉滋滋响。”说着又噗地一笑,“就是不知道咱们被烧得化成了灰儿,还能不能再有这体会了?”
太后吓得拔高着嗓子尖叫,凄厉的声响在寿安宫上空兜转一圈,便再无声无息。
谢琳琅紧张,咬紧了牙关不出声,青杏扶着她,转身望着那熊熊大火,木质的宫殿转瞬就坍塌下来,火舌肆虐而过,无论尊卑,皆成一片焦土。
云尉长揖道:“王妃娘娘莫作停留,咱们放这场火也只是为了趁混乱出宫,卫大统领给了卑下腰牌,现在赶紧走,若等宣城长公主回过神来,只怕就不易了。”
谢琳琅定了心神,点点头,云尉引着她上轿,轿帘放下那一刻,她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王爷可好?”
云尉不敢耽搁,况且此时情状哪里能容他细细言说,便道:“王爷一切都好。”轿子抬起来时,他又悄悄补了一句,“四殿下也都好。”
谢琳琅不敢再作多想,其实她刚刚已经猜到了,另一拨人来接应四皇嫂时定是拿了四皇兄的信物,因为她看到四皇嫂一惊之下突然泣泪不止,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四皇嫂那般神色,去世六年的夫君骤然还朝,满心的感受只怕自己也说不清。
待出了宫门,外面早有马车候着,青杏扶谢琳琅坐进去,云尉一抖缰绳,两匹马便撒开四蹄跑了起来。青杏打帘子往后瞧,寿安宫的熊熊火焰已经冲到半空之中,照亮了大半个皇城。
宣城长公主立在大殿前,犹自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千军万马中走过来的那个人,他穿着戎羝的甲胄,剑眉微蹙,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原来他竟还活着!定是濯盈从中联络,怪不得萧慕竟无论如何也要从她手里将濯盈夺走!他们早就有准备了,而她竟还被蒙在鼓里!她倾尽兵力与齐王一战,最后竟是为萧宥清理障碍了,如今齐王已败,而她也是大伤元气,留着个空空的皇城,竟是让萧宥回来捡漏儿的!
宣城长公主怎能甘心?她费尽心力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难道竟是为了给萧宥腾地方么!她看着萧宥身后的那一队戎羝兵勇,冷笑道:“四皇子让我大开眼界了,没想到咱们大周皇室的子孙竟也有投靠蛮夷的一天,怎么,戎羝的供奉好,让四皇子乐不思蜀了?”
萧宥侧头看她一眼,转身冷声吩咐:“送宣城长公主上路。”
宣城长公主没承想萧宥竟连话都不屑应付她一句,心中不由得怒火腾起,她挥袖指着萧宥高声喝道:“你敢!我是你嫡亲的姑母,你竟敢当众命人诛杀!这般大逆不道,有违孝礼,你就不怕得登大位时被朝臣弹劾!你给这天下百姓树立了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榜样,还指望着百姓拥戴么!”
萧宥看着她淡淡道:“姑母?我还以为一别六年,长公主已经不记得我了。长公主做过多少不忠不孝之事,长公主都忘了么?竟还敢大言不惭的来指责我。既如此,我便给长公主提一提醒儿,六年前西北一役,大周惨败,没有长公主的手笔么?我父皇薨逝,不是长公主骗我父皇误食了毒药么?我皇兄是怎么去的,长公主心中没数么?”言罢,也不再与她啰嗦,抬了抬手,道:“动手罢。”
谢琳琅回到慕王府时,见到高高的戳纱灯下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件淡黄色的褙子,胭脂色的底裙,面色姣白莹净,绛唇潋滟。低垂着头,颊间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一见难忘,看见谢琳琅过来,她便俯下-身去,双手扣在腰间,福身一礼,她姿色并不见得多么出众,眉眼清淡,很安静的样子。
这是谢琳琅头一次见濯盈,她叹息一声,走过去扶起她,道:“在王府中姐姐万不要客气,一切都只当作是自己家一般,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只管跟我说。我未见过姐姐,也不知姐姐喜好,若有失礼处,姐姐勿要见怪。”
言语间很是客气,却不见热络,濯盈将头更低了一低,原本她也当不上一声“四皇嫂”的,她静静道:“多些慕王妃,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