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她是最不像话的女子,落在别人眼里一无是处,在他眼里甚至于多年之中都是绝无仅有。
他总是不愿也不能说出甜言蜜语哄她,再者也喜欢看她为自己焦虑、出尽法宝地相随纠缠,很多话便从不明白告诉她。
从没告诉过她,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从没告诉她,他想给她最好的生涯,以此回报她多年来的付出、相伴。
没告诉她,她到了地下也无从得知。
良久,他轻声说道:“别怪我。”
别怪我就在方才背叛了你,此生中的第一次背叛。
“是为你。”
是为给来日铺路,是为给你报仇。
夜深人静时,他返回离开的居室,步入寝室,和衣躺在女子身侧,缓缓阖了眼睑。
静宁公主面朝里躺着,连呼吸都放轻,生怕自己引起他注意。不知到何时才入梦。
翌日一早,静宁公主醒来时,蒋晨东已经更衣洗漱完毕。
他闲闲坐在一旁的圆椅上,对她道:“快些洗漱,我带你去外面用饭。今日难得闲暇,陪你四处转转。”
静宁公主想摇头,对上他冷漠的容颜,便没胆子说了,轻轻点了点头。
自这日开始,静宁公主过了一段莫名其妙或着是精彩纷呈的日子。
蒋晨东每一日与她同床共枕,不再碰她。每一日他都会带她在漠北境内游玩。
他很少与她说话,却算得体贴,给了她几个能说会道的丫鬟随身服侍。
丫鬟们总在说远在京城的霍天北有多狡诈,总在说蒋晨东是迫不得已才揭竿起义;总是在说霍天北忘恩负义杀了蒋晨东在意的一名女子,也总是在说蒋晨东如何深明大义不曾当面计较霍天北的冷酷无情。
丫鬟们说了太多,静宁公主初时听到每一句都是倍加反感、抵触。可在后来,丫鬟们开始说起霍天北自从军至如今经历的诸多赶尽杀绝的战事,更说起了霍天北将霍天赐囚禁处死、将霍天齐发落至他乡的事情。
这就让静宁公主开始震惊了,她的世界不能接受这般残酷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男子。
可是后来,她在游走街头时也曾打听过行人,问霍天北是不是有过屠城的残暴行径,问霍天北是不是曾大义灭亲杀掉了霍天赐,又问霍天北是不是在隆城城头命手下射杀了一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子。
她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地点头。
可是承认的前提是,没人能告诉她所谓屠城不过是一座只有两千余人一心归属敌国的刁民,没人能告诉他霍天赐当官十余载的斑斑劣迹,也没人能告诉她那名被射杀的女子将顾云筝伤害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有些是漠北百姓不知情的,有些事漠北百姓心知肚明的,但是如今的问题是漠北是蒋晨东的天下,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说霍天北的好处。
百姓们无从告知那个单纯无城府的公主,蒋晨东麾下将士便是再军纪严明,还是比不过霍天北麾下军兵,蒋手下的官兵只是不曾烧杀抢掠,平日里扰民的事其实并不少。
没人能告诉静宁公主这一切,静宁公主的脑子又没有那么活络,于是几日后,蒋晨东的目的达到——静宁公主开始对霍天北有了诸多不解兼不齿;十日后,蒋晨东的最终目的达到——静宁公主再也不想从任何人嘴里听到霍天北的名字,每日里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这之后,蒋晨东开始与静宁公主走近,从初时闲聊几句,到后来发展成了静宁公主喋喋不休地说着在京城的大事小情,无意识地控诉霍天北的倨傲无礼、顾云筝的恃宠而骄。
她只是有些不甘有些懊悔,懊恼自己怎么会对一对儿狼狈为奸的夫妇温言软语。
蒋晨东对于她这么迅速的转变,在初时并不能深信——笨到这个地步的人,他一生中并没遇到过,她是唯一一个。后来慢慢地才开始相信了,由此,蒋晨东不难想象到元熹帝估计平时也是不怎么用脑子的人,不然如今怎么会让霍天北一手掌控朝政。
相信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蒋晨东又耐着性子哄了静宁公主几日,便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她写信给皇上,告知她身在漠北,已成为他的发妻。
静宁公主高高兴兴应下,当着他的面写好了书信,在信中也没忘记提及百姓都说霍天北滥杀无辜残暴绝情到令人发指,言之凿凿地告了当朝内阁大臣霍天北一状。
于是,蒋晨东觉得这女子真正有些好处,笨的时候能把人气死,给人惊喜的时候便超出人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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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熹帝收到静宁公主信件的时候,已经入秋。
看信的过程中,他脸色变了又变。看到静宁指责霍天北的话,暗暗申斥一句这个傻瓜——说什么又有什么用?除非你有足够的证据指证霍天北想要替他当皇上,否则说什么都是白废话——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如今霍天北已经在替他当皇上这个事实。
云凝是陪着元熹帝一起看完这封信件的,之后惊慌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静宁公主竟已委身给蒋晨东,那么蒋晨东不就是当朝驸马了?可是他是叛臣……静宁公主写这样一封信的意思是什么?她也没说清楚,唉……真是急煞人。”
“什么意思?”元熹帝不知道云凝是在装傻,便神色凝重地对她解释道,“当然是她见异思迁对蒋晨东心生爱慕了,这信件不论是蒋晨东要她写的,还是她自己要写的,都是想要朝廷招安,将两个人请回京城,给蒋晨东一份锦绣前程。”
“那……怎么才叫锦绣前程呢?”云凝继续装痴做傻,“要让蒋晨东手握实权么?”随即沉默片刻,现出城府,“如今朝廷中大事小情皆由定国公做主,要是有一个权臣入朝,并且一心辅佐皇上的话……”
元熹帝苦笑,“那样的人,怎么会一心一意辅佐我……”这些事就算是他不想记住,脑海里也装着无数前例。
云凝非常反感偶尔聪明的元熹帝。
接下来,元熹帝却是话锋一转:“不过,朕已有耳闻,他与霍天北有宿怨,若是让他进到朝堂,想必会千方百计地与霍天北作对,这样一来,倒是能帮我拖延个三五年的时间,甚至会更久。”说到这里,眉目舒展开来,扬声唤人,“拟旨!”
云凝如释重负,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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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宁公主的信件之所以能抵达元熹帝手中,必将得到霍天北的允许,否则元熹帝怕是要被蒙在鼓里很久。
霍天北知情,燕袭又在宫里逐步安插了眼线,顾云筝也就在同时得到了这消息。
她思忖多时,想到了元熹帝会给予蒋晨东怎样的答复,当夜去书房寻找霍天北,直言道:“你不会坐视蒋晨东入朝为臣吧?”
霍天北摇了摇头,“他想得很好,却不能如愿。”
“你因何断定?”
“不为何。”霍天北打趣道,“你何苦整日里关心这些事,不如操心些别的事情。”
顾云筝深凝他一眼,良久叹道:“我在怀疑你从静宁公主被劫持时就知情,只等着蒋晨东上钩。真是可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霍天北沉默。
沉默的意思有两种,可以是默认,也可以是否认。
“如果有些传言是真的,如果静宁公主是云凝同父异母的姐妹,如果静宁公主是我云家人——如果你事先已得知这些,是不是也会坐视不管?”
霍天北手中的笔一顿,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睑,不想骗她,便如实道:“是。”
“不论静宁是谁家人,在你眼里都该死,对么?”
“对。”霍天北一心二用,一面批阅奏章一面回道,“有些人,即便是你家族中人,即便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没有存活于世间的必要——只会添乱为人所用的货色,我为何要仁慈相待?就如云凝,在我眼里,她早已该死上十次八次了——你在意至亲就好,这些家族中的堂姐妹,实在不需留有仁心。”
顾云筝早已料到他会这么答对,听到后也不失望,微一颔首,“我回房去了。”
“生气了?”
“没有。”顾云筝轻笑,“回房去将我没必要留着的仁心收回去。”
霍天北半信半疑,抬眼看去的时候,她身影已到门边。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思忖,最终他下了结论,认为她是自心底认可他想法的,唯一介怀的只能是怀疑他从初时就知道静宁公主被劫持却坐视不理。
他知道么?
答案只有他知晓。
他就是这么一种人,偶尔会有超出寻常人的耐心,偶尔的残酷亦会超出寻常人的想象。
不论是哪种情形,他要她明白,并且一步步接受。毕竟,他的世界之中,容不下多少仁慈。
他仅有的仁慈、耐心,都已给了她及她之前在意或给予她帮助的人,这已是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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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筝倒是想认真思索霍天北对于静宁公主之事的态度,想确认他是不是在第一时间就知情,却没有时间。
回房没多一会儿,燕袭过来了,道出这些时日的进展:“属下已经可以确信,静宁公主是太后与云文渊的孩子。”
“因何可以确信?”
“因属下逼供当年服侍太后的太监、宫女,更曾私下里抓获了祁连城几名手下……”说到这里,燕袭很有些心虚,偷眼看了看顾云筝。
顾云筝却为之笑了起来,“这算是艺高人胆大?做得不错。之后呢?”
“之后……”燕袭轻咳一声,“属下觉着祁连城会尽快找属下,他也不出属下所料,很快找了过来,问我想问几个人什么事。我自然就如实相告,他替几名手下答了,说静宁公主就是太后娘娘与云文远的孽种。有了这答案,再加上之前宫女太监的供词,属下想,可以下定论了。”
“人还给祁连城没有?”
“还了,并不曾刁难他们。”
“那就好。”顾云筝强打着精神赞许一句,“辛苦你了。”
“夫人言重了。”燕袭犹豫片刻,又道,“祁连城还送给属下一个消息,说此次静宁公主出事,是因云贵妃而起。”
顾云筝沉默片刻,逸出轻笑,“云贵妃身怀龙子,自然想要找个挟制国公爷的人。随她去吧。”
燕袭道辞退下。
顾云筝以为自己会终夜难眠,却没想到,沾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同样的一夜对于云凝来说,却是个不眠夜。
正陪着元熹帝欣赏歌舞的时候,杨柳轻声在她耳畔禀道:“祁连城要见您,说是有要事相告,此刻已到宫中。”
云凝立时坐不住了,找了个托辞,去见祁连城。
月光下,祁连城看着云凝缓步趋近,不自觉地笑起来,目光锁住她隆起的腹部,“累不累?”
云凝嫣然笑道:“怎么会。”说着话,像模像样地轻抚腹部,“我肚子里的,可是皇家子嗣。”
祁连城冷笑,随后道:“你应该记得吧?我是在你远嫁西域之前才落难的。”
“我当然知道。”云凝不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只是要告诉你,在我落难离开皇城之前,皇家上溯五十年的秘闻我都了如指掌。”
“所以呢?”
祁连城语声冷漠如铁:“所以,我知道贵妃娘娘犯了多大的错,此刻是来落井下石的。”
“那就说来听听。”
祁连城语声更冷:“皇上一定不曾告诉你,他为何仓促间决定下旨将云家满门抄斩,因为他在那时得知了一件事:自幼与他分外亲厚的静宁公主,并非先帝与太后娘娘的骨血。我之所以笃定,是因在落难之前,便知静宁公主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你父亲做下的孽。”
云凝后退几步,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一再告诉你行事不要激进,可你从不曾放在心底。”祁连城满含失望地摇头,“你勾结的其实并非蒋晨东,而是他的手下顾衡——这些我事先知晓,霍天北也知晓。你可以想想,能否如愿以偿。”
云凝愣愣地凝望着他。
祁连城笑意残酷,“害人的滋味如何?或许你也不需负疚,因为静宁没脑子,如今若是知道这一切是因你而起,定会万分感激。至于你,就看你怎么想了。”
云凝恍惚问道:“你、你拿什么证明?”
“去问问你的枕边人。他如今指望着你的肚子,对你又实在是一往情深,只要你敢问,他就会实言相告。”祁连城说完,唤杨柳,“找人送贵妃娘娘回宫,你也该回到我身边了。”
杨柳脆声应道:“是!”
云凝看看祁连城,又看看转去唤人的杨柳,再想想祁连城方才言语,一时间险些崩溃。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无人询问缘由,无人阻止。
到最终,她笑够了,笑声戛然而止,却更像是自觉无趣才停了下来。
祁连城与杨柳举步离开时,云凝点手唤道:“祁连城!”
祁连城从容停下脚步,回眸相看。
云凝缓声道:“今日之后,你便是我的仇人。”
祁连城语声柔和:“我从没把你看做亲近之人。不为她一直有心照顾你,我今日也不会前来。”
云凝呆愣片刻,冷笑连连,“那好,日后你与她都是我仇人!”
“但愿你不要如之前那么愚蠢。对手太蠢的话,谁都不喜。”祁连城冷漠甩下这伤人的言语,与杨柳一并离开。
杨柳一直也只是他祁连城的心腹。
在这宫廷之中,他竟似行走在无人之处。
云凝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