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君卿夜不眠不休,就那么紧紧抱着半月弯冰冷的尸体,神情有如一头发狂的野兽。
冰冷世界里,他唯一贪恋过的温柔,竟又毁在他手里,如若不是他私心太重,如若不是他想要强留她在身边,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悔恨的泪水绵绵而落,再多的悔恨亦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只是太痛太痛了。
宫外又是乌压压跪了一地的重臣,只是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他们只是那么于雨中长跪,无声地请求着。
拒绝了所有人,谁也不见,谁也不认,他曾说过,她就是他的天,天都塌了,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呢?他只想静静地和她在一起,哪怕只多那么一小会儿都好。
雨一直下着,绵绵不休,好似连老天爷都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他抱着她,越来越紧,只是,难道是错觉,为何他觉得她原本冰冷的身体开始渐渐回温?一定是在做梦。但他又害怕梦醒,闭上眼感受着她的存在,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去,只是睡着了一般。
突然,清冷的内室中轻纱无风自动,妖异地飞舞着。诡异的气氛瞬时令在场之人莫不惊魂,他们紧盯着内室中的一切,还有那个一直静静躺在皇帝怀中的女子。
更让人惊恐的一幕终于发生了。
“皇上,快、快放开她!”
不知是谁惊恐着大叫出声,君卿夜猛地睁开了眼,却被眼前的一切彻底惊呆了!大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脸,苍白如纸的脸色依旧,只是那柔滑的细腻触感依然真实,指尖甚至能感觉到她微弱的气息。他大口地喘着气,大手倏地压上了她的心房,那里,微弱的心跳正一点点变得有力,难道真的不是在做梦?
“月儿,月儿你醒醒,你醒醒。”君卿夜狂喜,他小心翼翼地摇晃着她,不敢太小声,怕叫她不醒,也不敢太用力,害怕摇散了她的身体,只是那样手足无措地半摇半推着,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脸仍是脆弱的苍白,蝴蝶般的羽睫在脸上投下纤长的暗影,似乎也开始微微颤动着。眉心隐隐有微光浮动,渐渐扩散开来,原本乌黑油亮的长发由发根至发梢越变越淡,直至呈现出一种惑人心神的深紫色。
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她一头的紫发却似能灼伤他的眼。他知道她醒了,可他却也害怕她会醒来,那原本他最爱的如黛青丝,如今竟已是妖娆的紫色,为何会如此诡异?为何?
“月儿。”小心翼翼地唤着她的名字,但她却仿佛睡得极沉,平稳的呼吸、起伏的胸脯,一切都那样不可思议。死而复生,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
迷蒙间,似乎又听到了某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她,她始终想要睁开眼,却只是无力。仿佛又重回故地,那白茫茫又无法触及的一切再度包围着她,沉闷得有如巨石重压。心头骤然一紧,痛,无法言喻的痛苦自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那样清晰,那样蚀骨锥心。
眼前晃动着零碎的画面,那个雍容华贵的女子,还有那个十岁的自己。大婚之夜,白竹国的王后、她的母亲,正在亲手为她梳发,她温柔的手指穿插在她的发间时,她的泪突然便流了下来,急切而不舍。
“弯弯,我的女儿,别哭。”母亲的眉眼之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忧伤,或许她比自己更清楚,嫁给君卿夜,并非她心甘情愿。
“母后,我不要嫁他。”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稚嫩的、软软的,泉水般叮咚,夜莺般婉转,很动听。
“为何?”母亲的表情有惊喜更有担忧,她看得出来,母亲也不愿意自己远嫁他乡的,只是好像别无选择。
“是他推我入水,他想要我死。”小小的孩童,绝美的脸孔,倔强地咬着唇,不让眼泪再度落下。她的眼前一片恍然,那个于水中扑腾的小小身影,那个因溺水几乎身亡的自己,回忆像是一把利剑直透她心。
“弯弯,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母亲慌乱的眼神间是她执拗的神情,“母后不信女儿吗?女儿看得出来,他不想要我,不但不想要甚至是厌恶,厌恶得恨不能让我去死。”
母亲紧张着,口齿不俐,“母后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他,他……”
小小的她突然就笑了,那样的冷,“别看他的眼,看了就会迷失,他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我。母后,他绝不会是白竹的靠山,他带来的只能是杀戮。”
那种眼神她太熟悉,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带走一个和亲的公主,没有哪个国家的皇太子会在别人的地盘举行婚礼,甚至带来了数万的亲兵,可是温蔼的父亲还有善良的母亲是那样相信他的诚意,甚至把女儿交到了他的手里。
“弯弯,你还是我的女儿么?不是你自己亲自点选的他么?你对母后说,此生除了他,绝不二嫁。”
母亲的话一出口,小小的她又笑了,她已清楚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只是她的敌人太强大,强大到蒙上了所有人的眼。幼小的人儿执着地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纤纤玉指,“母后,我后悔了,我不想嫁他了,可以吗?”
“弯弯,母后也不想勉强你,可是,你该知道大周有多么强大,若是我们反悔了,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弯弯啊,当母后求你了。”
母亲的话落在心田,十岁的孩子终是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女儿嫁了便是。”
她的神情清冷,她的眼神淡漠,完全不似一个十岁女童该有的神情,母亲盯着她一阵,突然也落下泪来。
花烛夜,满室欢声。
他缓缓走了过来,在她床前站定,手中拿着秤杆,轻轻挑起红盖头的下摆。下一刻,头上的东西已被他利落地挑走,露出她粉若桃、艳若李的天人小脸。他盯着她的脸并不说话,但那双漂亮得惊人的双眼,却似乎意外地闪耀着灵动的光华。
他倾下身子凑近了她的小脸,似笑非笑的双眸,似乎更想捕捉到她脸上的慌乱与羞涩。小小的孩童淡淡地瞅着他的脸,刻意忽略了他的双眼,只是那样认真地看着他而已。
他那样魅惑地盯着她的脸,渐渐地,她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他灼灼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安。突然她偏过头来,那样直接地迎视他的眼,在他错愕间,狠狠地印上了他的唇。他整个人都凝固了,为她的大胆,更为她的直接。
她终于放开了他,讥诮地笑着,眼神中尽是得色。他就那样望着她绝艳的小脸发起了呆,直到寝殿外燃起冲天的火光。
小小的孩童猛地推开了身前少年,离弦的箭一般奔出屋子。眼前一片火海,除了她所在的公主殿还算完整,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她仿佛能听到地狱传来的鬼哭声,哀哀凄凄的令人毛骨悚然。
霍地,半月弯睁开了眼,眸中紫波流转,竟是有如水晶。
记忆如潮水般向半月弯涌来,像是被解禁的咒语,那些尘封的旧事跃然于眼前,仿佛发生在昨天,还是那样清晰,那样痛彻心扉。
漫天的火光中,血色弥漫的一切,杀红了眼的大周铁军,还有因过度惊恐而狰狞的脸孔。她终于想起了一切,那些原本以为并不太重要的过去,竟是那样撕心裂肺。一滴清泪滚滚而落,她紫水晶般的双眸间恨意冲天。
君卿夜的脸因震惊而扭曲,望着她媚惑的紫眸,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月、月儿……你的……”
缓缓自他怀中坐起,紫眸扫过眼前一切,最终落在了那些跪在大雨之中的群臣身上,泪迹未干,她已语出讥诮,“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是来庆我的死,还是来贺我的生?”
看着她异常的模样,惊恐与不安爬满了心头。君卿夜蓦地伸出手想要扯住她的手臂,尚未触及,已被她甩手避过,“别碰我。”
“月儿,你……”
“何必惺惺作态,君卿夜,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一定百倍奉还。”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加深的语气只因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为了他,她已放弃了一切,可得到的竟只是毒酒一杯。是啊,这才是她所认识的君卿夜,那个无情而冷血的帝王,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男人。
“你想起来了?”
她眸间的恨意太过熟悉,他很容易便想起了兰陵殿内沾雪的梅花,她终于回来了,那个清冷的女子,那个淡漠的迷路蝴蝶。
冷冷一笑,她的眸间恨意暴涨,“不错,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不是什么悦皇贵妃,也不是什么静悦皇后,我是白竹国半月弯,一个早在十年前便被你无情抛弃的异国太子妃。”
“月儿,是我对不起你!”当他知道她是半月弯时,早已明白二人可能会面临的尴尬境地,只是此时此刻,除了对不起,他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既送来毒酒,你我便已恩断义绝,对不起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好,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杀一切?”曾经的万般恩爱,换来的不过是毒酒一杯,最爱的男人竟也是最恨的仇人,她的人生已充满讽刺。迷雾般的眸间,是强撑着不让滴落的泪水,声如冰雪,心却不能。
君卿夜刚要解释一切,告诉她那杯毒酒并非他授意,室外,一人仓皇而起,竟是用颤动的手指指向半月弯,惊恐道:“你们看她眼睛,看她的头发,妖,妖,她是妖,是妖啊!”
“妖?”半月弯霍地站起,满脸鄙夷,娇斥群臣道:“若我是妖,你们又是什么?一个个披着人皮的狼么?可笑,就因为你们害怕,所以我就必须死,这就是你们这群狼的所作所为,你们凭什么来骂我是妖?就因为我死而重生?呵呵,妖是吗?那我还真该告诉你们,什么样的才叫真正的妖。”言罢,身已动,紫眸如电,扫过那人身体之时,人已掠至,狠狠出手,鹰爪一般袭向那人胸口。
一声痛呼自那人口中溢出,群臣回首间,却只见那人惊恐地睁大了眼,身体软软滑落,而半月弯手中紧握着的,竟是一颗还跳动着的鲜血淋漓的心。
雨水冲刷着一切,地面上已是血流成河,她妖异的紫眸像是魔鬼般的颜色,霎时震慑群臣。她冰冷的眸子,紧瞅着那颗人心轻笑,她的声音缓缓柔柔,却已再无温度,“妖,就是要吃人心的,不是么?”
“月儿。”这一声呼唤撕心裂肺,君卿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所认识的那个月儿,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该是。
狠狠扔下手中人心,半月弯咬牙,“不要再叫我月儿,你不配,你们所有人都不配,杀你们都嫌污了我的手,但是为了那些枉死的白竹百姓,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凭什么不配?像你这种女人,人人得而诛之!”冲动的行为、无情的话语,带着满脸杀气,风林挡在了群臣眼前,口中字字句句,再一次伤透她心。
“人人得而诛之?”重复着这句话,半月弯仰天狂笑,泪水和着雨水滑落,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的笑声穿透云层,令人毛骨悚然。
再忍不住,君卿夜冲进雨中,紧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凄苦道:“月儿,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那是要哪样?心很痛,但她已不敢再信他,那一杯毒酒,断的又何止是她的肠,更碎了她的心。冷冷地挣脱他的怀抱,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眼,“只有我死才可以么?十岁的那一年,你推我入水,想要淹死我,结果我没有死。大婚之夜,你扔我进狼群,想让狼吃了我,结果我又没有死。这一次,毒酒一杯想要毒死我,结果我还是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犯下的错已不能弥补,但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成魔,“月儿,不是这样的……”
打断他的话,她已不想再听任何解释,如若不曾爱过,大抵也不会这般痛的,可是她爱了,还爱得那样深,当情到尽头,爱欲燃烧成灰烬,留给她的竟只是伤痛。她泪如雨落,清冷出声,“你不是一直想找朝珠么?你知道朝珠是什么吗?你好像不知道啊,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不是吗?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还要苦苦追寻,不知道追寻的是什么,还要犯下杀孽。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连妖也比不上,不过是披了张人皮自欺欺人而已。”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看着她伤心落泪,看着她为他成狂,君卿夜心如刀割。如若可能,他愿意牺牲一切换回她的平静,只是当一切旧伤被撕裂,他竟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大雨滂沱,一如她内心的泥泞成灾,她笑得凄楚,却仍是固执地继续,“你不自视甚高么?却为何连自己的妻子叫什么也不知道?你只知我是半月弯,却无视了我的封号——朝珠,朝珠,其实朝珠就是我。”
凤眸大睁,君卿夜如遭雷劈,望向半月弯的双眼中写满了震惊。
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她竟有一丝心痛的快感,伤害自己最爱的人,原来竟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