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见君卿欢有所动容,时利子趁机再道:“且不说之前那个俞婧婉长得如同萱妃,只道那梅塔丽的幻影王爷都曾见过,又如何肯定那名女子并非假冒?半月弯与那君卿夜有灭国杀家之仇,如若尚在人世,便是不帮王爷,也断不可能倒戈相向,更何况还是于千军万马中为他拼命。所以,种种迹象表明,此女子绝对不是王爷所认识之人,只不过长得十分相似而已。”
时利子字字珠玑、句句在理,君卿欢终是哑口无言。只是,那秀丽的身影、那清绝的气质,除了她,世上真的还会有第二人?不及君卿欢沉眸深思,那边战事已呈结束之势。
这一场恶战,真真来得快,去得更快。飞鸿骑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血战到底,而仅仅是迎君卿夜回城,是以,在君卿夜的指挥之下,他们进退有序毫不恋战,在他方尚未做出最快反应之时,便已及时回撤,根本未给君卿欢决战的机会。
君卿欢的右腿为君卿夜所伤,用尽了良药,也只落得个行动不便的下场。如今,眼睁睁看着君卿夜被护驾回城,他却无力一雪前耻,思及此,便只觉胸中怒气翻涌,几欲呕血。
正待下令大军全力攻城,却见城头弩弓营已放下手中弩箭,重新挂上了那面写着先帝名讳的明黄锦旗。
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好几回,君卿欢终是含恨咬牙,望向时利子痛苦而问:“军师,本王还要忍到几时?难道只能这样遥遥无期地等待下去?”
时利子一脸忧心,直言道:“老夫原以为只要围上这晋同关几月,便是他们不肯出城,亦可活活将其饿成一座空城,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了。”
“军师何出此言?”君卿欢本是急躁的个性,最近又备受打击,是以,在很大程度上,他都十分依赖时利子,突见其忧心忡忡,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那方才突围而出之人,使的一手风家枪法,定是那风赢的弟弟风林,王爷难道不曾想过他冒死出城的理由吗?”
一经提醒,君卿欢不由得也沉下面来,不安道:“军师的意思是,他是要去搬救兵?”
“依老夫看,该是如此。”
封王十载,君卿欢对大周的军事分布了如指掌,此番又经时利子点拨,他便娓娓道来,“若真如此,军师亦不必担心,他能调动的救援兵马其实并不多。飞鸿骑的三十万大军都在这晋同关内,烈虎骑上京会师的仅有十万,骄阳骑更少,仅八万,争天骑同是八万,就算他能全数请来,也仅比我军人数超出几万。不过依本王看,他想要三军同援,也不太可能做到,毕竟这三路大军分在三处,实难汇集在一起。”
时利子也认同君卿欢的说法,只是,话虽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小子能从五十万大军中冲杀出去,又有何人敢保证他不会真的请到三路大军回来?假若他们毫无防备,而援军又至,那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攻城,经过深思熟虑,君卿欢终于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虽觉援军赶到的机会不大,但战争从不能当成一场赌博,输了便是死,再无翻身的机会,是以,他绝不可任事态发展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本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现实却逼得他不得不放弃一些所谓的名声。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要他能闯过这一关,史册自有人为其修撰,便是那些再难听的东西,也能为其美化,又有何后顾之忧。
想通了这一切,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日,假若几天前便能做出如此决定,是否早已拿下晋同关了呢?这一切,他虽不得而知,但无论怎样,他希望这个决定来得还不算太晚。
晋同关易守难攻,又有君卿夜亲自坐镇,自己虽兵多马壮,却也绝不能掉以轻心。十年前,在白竹他便已深刻地领教过了君卿夜的无情与冷智,是以,他太了解他所面对的敌人到底有多强大。
如墨的剑眉深深拢起,君卿欢神情肃冷,缓行于军前,每一步都走得那样沉重。终于,他停了下来,倏地拔出了腰间长刀,刀锋凛凛,直指晋同关城门上飘扬的黄旗,慷慨激昂地问:“儿郎们,想进城吗?”
年轻的士兵们高望城头,雷鸣般的吼声呼啸而来,“想。”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其艰辛的程度,君卿欢要做的只是带出他们心底最深的渴望,“想好好吃个痛快、睡个好觉吗?”
“想。”
“想试试立于城头,俯视山河的滋味吗?”
“想。”
“想继续在这野地风餐露宿吗?”
“不想。”
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响彻天际,士兵们也因这最后一句到达了沸腾的顶端,高举起手中兵器,他们声声嘶吼:“不想,不想,不想……”
君卿欢终于满意地笑了,高举的长刀似乎也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双眸间火焰在跳跃,“不想就给我上,拿下晋同关,你们的愿望就能马上实现,冲啊!冲啊!”
本已被点燃的斗志因他的话而熊熊燃烧,每个士兵的脸上都浮现出嗜血的杀机,等待已久的叛军像那奔腾的河流般,凶悍地冲向了晋同关。
烈日灼灼,骄阳正盛,年轻的帝王于高城之上抿唇而笑,“终于来了,没想到这么快。”
这一声如叹如呓,却仍旧让在场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他们早已算到叛军会攻城,只是不想竟来得这样迅速。
半月弯无声无息地立于君卿夜的身侧,纤柔的小手在他臂上忙碌着,竟是如处静室,丝毫不受环境的影响。她小心地包扎着皮翻肉裂的伤口,原本平静的心,竟也因那瞬间染红的白纱而颤动不已。回城的最后关头,他将她紧紧护在身前,许是那时候伤到了吧?他居然那么傻,她竟是比他的命还重要吗?
包扎好伤口,半月弯移步而上,几乎在同时,晋同关的城下传来凄惨的嚎叫声。她微扬起嘴角,看来她的壕沟终于派上了用场。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还在继续,君卿夜却突然侧目而问:“要不要进去休息?似乎太过激烈了。”
激烈吗?他其实是想说残忍吧?当她想出这个办法之时,便已预料到了这一切,战争永远是残酷的,在你死我活的游戏中,其实谁也不会有真正的胜利,可饶是如此,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人心也会变得越来越淡漠。
摇摇头,并不答话。她不怕这样的场面,只是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让她觉得难受。那些鬼哭狼嚎般的厉喊声在她心底盘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撕扯着她破碎的记忆。记忆中,那冲天的火光还有孩童的哭叫声,像是在梦中,却又那样真实地在脑海中浮现。突然,她颤动不已,双手抖如筛糠,双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些越堆越高的尸体。
“为何一定要有杀戮?”
“只因人性贪婪,总是想要得到更多,哪怕那些东西根本不属于自己。”君卿夜本是无情之人,却因她而生出许多感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让他对许多执念有所顿悟,或许,江山如画,不过是看上去很美。
那些残碎的片段一直在脑中盘旋,仿佛要唤醒她体内潜伏着的某些东西,她努力想要抓住某些要点,却始终无力。突然,她双眸如炬,怔怔地望着他,“现在,是他想要得到你的东西?那么你呢?是否也抢过别人的东西?”
“……”
君卿夜沉默了,脑中浮现十年前那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人性贪婪,原来他也不曾例外过,只不过当年是他抢别人的,而今是别人要来抢他的。
叛军永远也想不到,晋同关的城下,等待着他们的是插满匕首的壕沟。前行的人不知有陷阱,便直接踩了进去,连气也顾不上喘息几口,便一命呜呼了。后来的人收不住脚,只能被再后来的人直接撞进沟中,嘶嚎之声不绝于耳。有些胆小的士兵,甚至明明站定在沟前,竟也因恐惧而双腿发软,导致直接跌入。
城楼上箭矢如雨,在乌压压的叛军之中箭无虚发,甚至没有用太久的时间,那深挖的壕沟就被尸身填平。那些后来直上的叛军,有了前人的尸体垫铺,竟是踩尸而上,高架起长梯,想要登上城头。可只爬至一半高度,便有兜头的滚油浇灌而下,在凄厉的嘶嚎声中,那些士兵重重跌回地面,生生摔死的倒还算痛快一些,那些半死不活之人,唯有活活看着自己的皮肉生生熟透,不多时已是满城肉香。
忍得住的仍在坚持前行,有些忍受不了的,甚至直接捧腹干呕着。与其说这是一场战斗,倒不如说是一场屠杀,叛军冲杀上来的,没有一个人能到达城头,除了死还是死,结局毫无悬念。
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争,几乎是一面倒的形势,时利子想要鸣金收兵,却又心有不甘,既已死了那么多人,为何不一拼到底?可事实证明,他终是太过自负,也太过轻敌。
叛军执着而来,但无一幸免,没有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能看到的,只是晋同关下越来越多的尸体。终于,君卿欢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主动吹响收兵的号角后,他竟也苍白着脸,找了一处僻静之地吐了好几遍。
听到收兵的号角,早已心生惧意的叛军,开始慌乱地撤军。然而几乎在同时,战鼓声暴起,晋同关的城门轰隆隆骤然打开,朱泉一马当先,领着飞鸿骑策马杀出。出城后,瞬时兵分两侧,包抄着朝叛军冲奔而去,一时蹄声震天,杀气腾空。铁骑未至,劲箭已破空射至,战马奔腾间,晋同关城头的呐喊助威声,声声如雷,顿时天地都为之变色。
这一场恶战足足打了六天,以三十万对五十万本是绝无胜算之事,可偏偏他们遇上了半月弯。那壕沟损去的又岂是区区几万人的性命,真正震慑人心的是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在叛军心中留下的阴影。没有人在面对那样的画面时能无动于衷,那是一种能摧毁人心的无形利器,瞬间瓦解了叛军对这场战争的所有自信,军心动摇的叛军,战斗力急剧下降,以至于最终节节败退,一路溃不成军。
带着叛军残部,君卿欢一路狂奔,慌不择路地撤出了晋同关,直到全军越过青澜江,再不必防备追兵的袭击时,才选了夙陵一处,作为全军落脚之地。
一路追随着君卿欢,唯有此次,时利子沮丧不已,几次欲言又止。直至那夜,他遇见君卿欢落寞地对月饮酒,才终于走上前道:“王爷,你责罚老夫吧,是老夫的疏忽,竟未料到他们会布下如此陷阱,不但令我军损失惨重,还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拭净了嘴角余酒,君卿欢轻倚石桌,淡淡而语:“军师,本王想了好几日,始终想不通,五十万啊,整整五十万,被他三十万大军打败也便罢了,可清点人数之时,本王始终不敢相信,活下来的竟只有十八万人。”
闻言,时利子的头更低了,一脸愧色,“王爷,老夫有罪。”
“军师,本王不愿责罚你,是因为此事本王也有错,决断权在于本王,是本王没有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可本王为何觉得老天都在帮他?天时地利人和,本王明明都齐了,为什么还是败给了他?为何?”是不甘心,亦是不愿承认,骄傲如君卿欢,对这场明明胜券在握的战争始终不能释怀,晋同关终成了他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王爷,你要振作起来,机会总会有的,只是入主上京的时间,许会比预期要晚上一些。”时利子虽并不欣赏君卿欢的某些想法,但他之所以选择了他,并非一时冲动。他早已算出君卿欢有帝王之相,是以,才一路誓死追随。
“军师,你不必再安慰本王,经此一战,本王输的又何止是声名。那些老百姓听说本王置先皇的黄旗于不顾,本王早已尽失民心,便是机会再至,本王恐怕也难再翻身。”并非他过于杞人忧天,而是这一路而来早已听尽了闲言,君卿欢饱满的**,也终于在悲观的事实面前消失殆尽。
时利子面有忧色,言语铿锵,“王爷,虽经此一战失利于民心,却并不代表再无他法,若是王爷肯再信老夫一回,老夫一定能为王爷扳回一局。”
言至此,君卿欢再不答话,只沉默着为自己续上满满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经此一战,飞鸿骑损兵十万,却歼敌三十余万,仅收集叛军遗留下来的粮食、兵器、马匹、营帐等战利品,便用去了整整一日时间。而后又用了两日时间,才清理完死伤遍野的战场,敌人的尸骸集中到一处烧为灰烬,伤者则尽成俘虏。
虽说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但因损兵之数太大,是以,君卿夜于第四日黄昏时分,专门在晋同关内为死者举行了公祭,杀马供于关前,以奠亡灵。死者优恤处理停当后,全军方大肆庆祝,战士们舞刀弄枪把酒高歌,烤肉的香气